茨木童子的到来不过日落时分,大天狗正在院子里试探着教少女下棋,那个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大妖怪就一路冲到了他面前,身后还跟了个少年。
那少年一头白色长发,一双金眼睛澄澈明亮,头上一对儿珊瑚似的红角,背后两片鸦羽般的翅膀还不太稳,歪歪扭扭地飞在茨木童子身后随他上山来。
身世来历再清楚不过。
他本以为老妖医把他肚子里的东西扒拉出去是扔了,却没想到自己和茨木童子两个大妖怪的……后嗣,哪有那么脆弱,虽然当时幼幼小小,但还是能活下来。
大天狗心情复杂地看向凑在一块看着他和茨木童子的姐弟俩,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抬头看看茨木童子,却见对方一双阳光般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不由得一愣:“汝盯着吾作甚?”
茨木童子没移开目光,眼睛仍贴在他面上不放:“还不许我看了?”
倒显得像他不讲理一样。
大天狗懒得理他,抬手朝西边一指,冲那边两个小家伙招呼道:“那边还有间空屋子,你们……若是不急着走,便住一夜吧。”
两人施了礼谢过,一走一飞地往那边去了。
大天狗悄悄瞟一眼茨木童子,见他依旧盯着自己不放,不想和他说话只得随他去了,自己转身回了屋里。
上次和茨木童子相处的记忆虽然褪色得厉害,但还是有点印象,想到茨木童子就在门外,不自在得一宿没睡着,干脆坐在榻上冥想。
茨木童子没他那么多心思,他本来就是看见那少年一双乌黑的翅膀愣了神,回过神来已经爬上了爱宕山半山腰,驻足等了半刻,待那少年——或者说他……儿子——扇着翅膀追上来才放慢速度,和他一道上了山顶。
被大天狗关在门外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只是想来见他一面而已。
按理来说他是该走了,然后他发现他还是想见大天狗,好像刚刚盯着人家看了那么半天全不算数一样。
又盯着门板看了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天狗并不会出来了。
茨木童子一跃,坐上了大天狗的屋顶,然后抬头看着月色。这天晚上刚巧是个明亮的月夜,虽不是满月,也是难得的月景。茨木童子看着那轮月亮,突然间想起当初在无极河上,虚弱的大天狗倚着自己,死活不愿意开口,把嘴唇咬出血的模样来。
当时的大天狗,就好看得像月亮一样,怎么都看不腻。
第二日清晨两个小妖就告辞了,说还要去巫医处继续学习,少年没心没肺地笑问:“你们会来看我们吗?”
虽然被身旁的少女怼了一下,以至于转过头去询问“妹妹你捅我干什么?”,但他并没有看漏茨木童子下意识的点头。
像极了茨木童子的少年飞翔在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身侧,亲近自在之极。直到看着他们消失在山路尽头,大天狗才开口道:“汝答应的,少拉上吾。”
茨木童子扭过头去看他,大天狗比他矮了一截,平素都飞着,今朝却罕有地落在地上,他一低头刚好看到他两片被淡金色刘海约略遮住的天空,一笑,顿了顿才道:“到时再说吧。”
茨木童子在爱宕山一呆就是大半月,大天狗呆在屋里,他就坐在房顶上;大天狗巡逻,他就跟在三丈之外,大天狗飞到树上吹笛子,他就就近挑棵树坐在树下看着。
茨木童子本是恶鬼,一身力量并不如大天狗般的妖怪靠清修得来,而是靠不断地战斗,因此就算把大把时间花在看大天狗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累都不累。大天狗却不行,被茨木童子看了这许久,日益心烦意乱,只道是他一身鬼气干扰自己,便出言轰他走。
茨木童子见他总算愿意和自己说话,不由笑了:“怎么?爱宕山这么大,吾贪恋景色,多留几日都不成了?”
许是那句“景色”戳了大天狗什么痛处,恼得他甩袖而去。
……这家伙,当吾是给他看的吗?!
回去越想越气,干脆决定第二日找茨木童子打上一架。
出门时眼前却意外干净,茨木童子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大天狗也不在意,继续过他的日子。
听闻——只是不经意听闻,他才没有特意去关注大江山的事——酒吞童子为见鬼女红叶,自甘堕落当了安倍晴明的式神,茨木童子跑去劝他,两妖在阴阳师院子里大醉一场,第二日茨木童子便不知所踪。
哼,原来是为了酒吞童子。
大天狗隐约听见心里有个什么声音在叫唤,但是太过微弱杂乱,听不大清。
再见到茨木童子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那家伙风尘仆仆地随意躺在他的地上,大天狗进门差点踩到他。
茨木童子看上去疲累不堪,依着床就睡了,大天狗看了半天,还是疑心他的角戳漏了什么,抬脚把他踹醒,问道:“汝来做甚?”
茨木童子晃晃脑袋,对他说道:“吾打听到了妖医的所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大天狗看着他,也不说话,只冷哼了一声。
茨木童子早习惯了他这脾气,也不恼:“那就说定了,明天我来叫你。”
茨木童子走后大天狗躺在床上,又听到心底那个声音。那声音急切了些,也响亮了些,但他仍听不真切。
这一夜茨木童子依旧待在大天狗屋顶上,仍有些乏力,干脆躺下了。正值晦朔之时,看不到月亮,他倒想起满月下他与酒吞童子喝酒的场景来。
他质问挚友为何自甘堕落,酒吞童子却看不起般笑了,说道:“茨木……有的事情,本大爷不管你,你也别来管我。”
他还不解,只道:“吾所有事都可和挚友分享。”
然后酒吞童子一双紫眼盯着他,道:“那你不妨和本大爷说说,数十年前你着急忙慌地打听妖医,回来后神思不属好几个月,突然往爱宕山跑了一回,之后又消沉了许久,半个多月前,那个自称‘妖医助手’的就比你多长了双黑翅膀的小崽子跑过来,然后本大爷就没见过你……”酒吞童子慢条斯理地给他数了一遍,然后问道:“却是为何啊?”
他妖生中第一次,在挚友面前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嗓子发紧,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酒吞童子喝了口鬼葫芦里的神酒,接着对他说道:“妖鬼的性命虽比寻常人长上许多,掉进情网里却还是一样的。本大爷觉得在红叶身边很舒服,本大爷也知道你小子另有说不出口的心事。呵,现下不抓紧,当心来日后悔都来不及。”
他霍然站起来,酒吞童子看都没看他一眼,只说道:“去吧。”
然后大江山的鬼王,他的挚友勾起一个笑来:“若是下次来见本大爷还没搞定大天狗,你便不用回大江山了。”
他郑重抱拳接令:“是!”
然后他花了很久才从四处游历的青行灯那里打听到那个长着自己脸和大天狗翅膀的孩子,急急忙忙跑去找大天狗,推门进去发现不再,困意涌了上来,趴在他床脚就睡了。被大天狗踹醒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只记得捡他觉得大天狗感兴趣的说。
其实他有句话要告诉他,错失了今天的机会,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出口了。
第二日清晨茨木童子跳下去敲大天狗的门,便算是起程了。
妖医这次并不离丹波国很远,路上也就两天光景。夜里在山林里随意找个地方休息便是,管他什么猛兽恐怕都连躲都来不及。
茨木童子就大大咧咧躺在地上,倒是念着大天狗爱干净,不知道从哪儿弄了几片大叶子给他垫着。
茨木童子睡着了意外的很安静,连表情都柔和了些。大天狗躺在那里,只觉得身下的叶子怎么弄怎么烦人,一股草木的清香也不知道是从叶子还是茨木童子身上渗出来的,心里的声音又大了几分,睡不着索性起来吹笛子。
笛声清越,却不似往常平和,料想深山野林里没人听得懂,大天狗也就放任自己乱吹了。
悠扬的笛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轻、越来越乱,直到最后,才被武士踏断枯枝的声音打断。
“大天狗,你乱吹什么呢?”
依然一身不怕冷的武士从灌木里钻出来,莫名其妙地站在树下看他:“本来我还不太敢确定,但音色这么好的竹子本就难找,深山老林里的就更不必提了。你怎么吹得这么乱?”
大天狗被打断才发现自己笛音糟到了什么地步,收起笛子飞下来:“……没什么。”
两个妖怪在野外过夜用不上篝火,源博雅到这时候才看见茨木童子,不由得更奇怪了,问道:“……茨木童子?你们俩跑这么远干什么?我也只是受天皇之命,来这荒僻之地查探一些异状,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横不能说是来看孩子的吧?
大天狗念及此面色发热,幸好是半夜,源博雅看不真切,问道:“……异状?”
源博雅点点头:“出现了新妖怪。一个男妖,长得像茨木童子,却有双翅膀,还有个女妖,长得像你,不过没有翅膀,打起架来倒是凶得很。”
大天狗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然后源博雅才想起当初茨木童子抱着大天狗来找安倍晴明的样子,想起那梅小路的骨女,才意识到什么:“这不会是当初……”
被老朋友发现自己虽然单身多年,但孩子都那么大学会捣乱了,该怎么办……
大天狗突然谜之尴尬,说道:“大、大概吧。”
源博雅哑了半天:“哦……”
然后他又看到茨木童子,觉得被烫了一样,赶紧说道:“那啥……我差不多得回去了,拜。”
大天狗点点头。
源博雅走后,大天狗坐在叶子上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干脆躺下了,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在茨木童子背上,不知怎么脸就是一热,急道:“放吾下来!”
茨木童子没停:“这段路不好走,站不住,过一段再放你下来。”
大天狗也只能乖乖趴在他背上。
走着走着,茨木童子突然一笑,说道:“你也有意思,大半夜不睡觉吹笛子扰人清梦,倒把那……博什么源……,给招来了。”
“源博雅。”大天狗纠正道,然后别别扭扭地问,“……你听见了?”
茨木童子一乐,也不答。
昨天晚上大天狗刚睡着他就坐起来了,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做贼心虚一般环顾了好几圈,才敢低下头去,在他嘴角亲了一口。
天亮的时候大天狗还没醒,茨木童子又偷亲了一口,背起他上路了。
这种指不定碰上谁的地方当然要离得越远越好。真是……谁能放心你和别人三更半夜的聊天啊。万一他心怀不轨呢?
根本就罔顾会对大天狗这种清冷孤傲的妖怪心怀不轨的就只有他一个而已。
TBC
这天傍晚,天边夕阳滑下的时候,茨木童子和大天狗刚好看到妖医的竹舍。
所谓望山跑死马,茨木童子和大天狗直走到天色黑透才进了那院子。
妖医仍化成树妖的原型,大概是眯着眼睛在休息——反正天色黑成这样,茨木童子连大天狗的翅膀都要看不见了,就姑且当成他在休息吧。茨木童子四处望了望,没看见两个少年人,走到老妖医身边,抬起巨大的鬼手拍了拍:“喂!汝那两个助手呢?”
其实他本来是想踹的,不过念在自己多少也算欠了他的情,下手终归还是轻了点。
他话音刚落,屋里就走出一个少女来,漫不经心地往院子里一扫:“我在这儿。今天我弟弟出去赚钱,过会儿就回来了。您二位有何贵干?”
一言一行都正经是大天狗的举止,就算是再客气的措辞都遮掩不住她语气里的傲慢不屑,惹得茨木童子在心里暗暗发笑:这丫头……
大天狗倒是颇为欣赏地看看她,点点头。
茨木童子没看见他这举动,只转过身去看着少女,说道:“吾照约来看你们。”
少女随意“哦”了一声,转向大天狗,问道:“你当时并未答应,来干什么?”
大天狗答道:“吾……想问问你姐弟二人愿不愿意去爱宕山小住?”
少女眼睛一亮,顿了顿,回道:“我还要,问问我弟弟。”
大天狗点点头,翅膀一扇飞上屋顶坐着去了——按他癖好当然是树更好些,但毕竟还是妖医的地界,冒昧坐在人家头上似乎不好。
少女得到回复就走到园圃里摘要了,茨木童子一见也没人理自己,也跳上屋顶,坐到了大天狗身边,说道:“你……真这么想?”
大天狗点头。
茨木童子眼睛一眨:“可我记得你那里没这么大地方啊,要不……”
还未说完就被大天狗打断了:“两个小妖怪,还不会自己搭屋子吗?”然后他轻飘飘扫了茨木童子一眼,言下之意分外明了——谁像你似的天天晚上霸占别人屋顶。
茨木童子不以为意,反倒愈发觉得大天狗有趣起来,说道:“毕竟是两个孩子……吾去帮忙也是应该。”
大天狗皱眉,想拒绝他,却忽的听清了心底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急切而慌张,叫道:“想要他陪着。”
最后大天狗和茨木肩并肩在屋顶上坐了一夜,大天狗什么也没说。
不过倒是有一些眼神交流,例如那个少年浓妆艳抹地拎着一袋子金银走进院门的时候。茨木童子十分确信大天狗看他的眼神里带着十足的揶揄和笑意。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小声回复道:“这样来钱比抢劫快。”
大天狗只差一点点就被他逗笑了,但是那星星点点的笑意还是让茨木童子觉得很开心。
至于院子里的少年,他急着去找妹妹邀功,当然看不到房顶上坐了两个大妖怪了。
天亮之后,老妖医随便挥挥树枝,示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