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月是天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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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 其他CP

那应该还是初二的时候,约莫十二月还是一月,物理老师还是个上了些年纪仍梳着马尾的女人,站在讲台上讲光学,讲成像,说:“因为大气层的折射,在地球上看到的天体都是虚像,并不在你所看到的位置上。也就是说,如果不出太空,那我们一辈子也不能看到真的太阳和月亮。”

茨木在酒吞吐槽“一个虚像一个本体怎么能相提并论”是搬出这故事来讲了一遍,作为“海底月是天上月”这句情诗的合理性证明,还捎带了一句:“挚友啊红叶是艺术生不是你这样的医科生,她才不会在意一句话的合理性的。”

酒吞走了,宿舍就只剩下茨木一个。现在也是冬天,离期末预习季还有一阵儿,中午十二点的宿舍被暖气烤得干燥而温暖,像极了那节物理课。茨木记得那时候他还有个同桌,一双蓝眼睛高邈得像一月里雪霁早起上学的清晨,听到这句话时念叨了一句:“合着海底月还真是天上月。”刚巧这时候下课铃响了,茨木便拉着他问这话的意思,对方陪他聊了整整一中午的情诗。下午第一节语文老师默写,附加一空座右铭调查,茨木写上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还被点名教育了两句。他的同桌扭过头看他一眼,目光澄净纯粹,看不出在想什么。

之后?哪来的之后?上高中的时候那家伙举家搬了湿冷的南方,自此,再无来往。


时间差不多了,茨木也就拾掇一下准备去吃饭。今儿他一天都没课,本来准备睡死在床上,不意第一节课才下,就被酒吞扰了清梦。左右也睡不着了,茨木索性决定去图书馆躲个清静。前两天青行灯刷屏安利的那诗人是叫……赫尔墨斯?好像不对。那,赫尔博斯?大概吧。

开学三月有余,酒吞也追了红叶三个多月,茨木也只会给这高中死党出些俗套主意。因此,还是第一次造访图书馆的文学区。午饭刚过原是特闹的时候,诗歌四大排柜子里仍只有一个把书按编号归档的义工。茨木内心为中文系的同学们的学习精神捏了把汗,转身开始找。

“我说,你都绕了三圈了,还没跳出你喜欢的封面设计吗?”茨木蓦地听见一句话。那义工仍背对着他放书,眼神都没赏他一个,若非这儿就两个人,茨木如何也怀疑不到是他在和自己说话。

“不是……我朋友推荐了一个诗人,叫什么赫尔墨斯还是赫尔博斯来着的,我今天有空,想来看看。”

那义工哂笑一声,挪了两步,从上数第二排拿下一本来,转过身说道:“是博尔赫斯,作家中的考古学家;赫尔墨斯是希腊神话。喏。”

茨木才看清了他的脸,若说听见声只是隐约觉得耳熟,这下便是彻底认出来了,一刹那呆得说不出话来。

对方没拿书的那只手在他眼前晃晃:“茨木?”

茨木仿佛被戳了开关,一下子兴奋起来:“大天狗,你还记得我?”

大天狗点头:“像你这么……的人,也少见。”边说边把实际拍到他怀里,腾出手去拿篮子里还剩的最后十几本。

茨木急急忙忙地拦住他:“暧,说清楚,我什么?”

大天狗眼中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睨了他一眼,道:“图书馆里禁止喧哗。何况,我并不准备告诉你。”

茨木张张嘴,没说出话来,抱着那本诗集就近找了个座位坐下,一扫眼看见封底两行字:“我心底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茨木不自觉地抬头,看见大天狗一板一眼归档的侧影,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不自在,赶紧低头,打译序读起。

终究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天狗干完活,拍拍手就往外走。茨木也便飞快地办完手续追了上去:“那个,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我下午没课,大概会去实验室吧,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这么长时间没见了,想和你叙叙旧,什么的。”这话出口时茨木倒有几分莫名的心虚。奇了怪了,他明明就是这么想的……啊。

大天狗脚步略略一顿:“今天周四,那家伙多半又会在实验室折腾些幺蛾子……算了不去了。那个,咱俩去哪儿?”

茨木笑道:“我有个朋友开了间水吧,让我抽空捧个场,环境似乎还不错,那儿怎么样?”

大天狗抿了抿唇,点头:“走吧。”


水吧就叫“弄浪”,是荒川开的。荒川富二代一个,学的设计,弄浪里一派湛碧的水光,倒还真对得起这名字。水吧里养了不少鱼,都在玻璃柱子里游得欢快;灯光是明亮的浅蓝色,从旋转的灯罩孔隙中流泻出来,波光漾漾;地面是沙砾粘出来的,还带着赤足的脚印;桌椅则是压着亮粉的透明塑料,听说有人眼神不好都没找着;杯子上有海带形的装饰,点心盘像个蚌壳,一片海底景色。

两人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杂七杂八的聊了一下午。

大天狗学的医,所谓“那家伙”正是茨木的挚友酒吞,三天两头占用公共空间追女神,扰得全班都不胜其烦。当然茨木也知道,所谓“全班”不过是大天狗几个不上课时也去实验室的学霸罢了,毕竟按他那性子也着实难和别人打成一片。记得初中那会儿,茨木午休时和几个哥们在班里玩篮球,大天狗还硬要说他们打扰其他同学学习,也不把手里的《人间词话》先遮一遮。

话出口时茨木才恍然惊觉,曾经以为淡忘干净的往事,竟都清晰得历历在目。

大天狗宿舍就在茨木正楼上,和酒吞那间中间隔着一屋而已,茨木三天两头的上去找酒吞,却从没见过他。但大天狗本来也不是爱理会闲事之人,即便觉得他声音耳熟,多半也提不起兴趣,纡尊降贵开门看上一眼。

这么一琢磨茨木就乐了:“初中那会儿咱俩三四个小时就混熟了,上了大学却三四个月才见上这么一面,这社会的变迁啊……”

聊得热络,大天狗唇角也染上了几分笑意:“谁让世态炎凉,某些人上了高中就忘了老朋友,逢年过节的连问候都不发上一个。”

茨木茫然了一下,才想起什么来:“噢!初三暑假我手机被偷了,电话备注全没了,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懒得一个个问,又见不着你,这才给忘了。”

大天狗眼一眨,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茨木兜里震了震,是个不认得的号码,脑子一抽就摁了接听:“喂?”

“喂?把备注写上。”对面传来了冷漠的声音。

过了好久茨木才意识到,这家伙明明有自己号码,硬是三年多都没联系过,世态炎凉的究竟是谁啊?

但说起来……茨木不拒听某人打来的电话的本能,应该就是这时候初现的端倪吧。


晚上躺到床上,茨木才意识到自己今天的不对劲。

他学的量子物理,波函数下主角磁自旋四个量子数确认一个电子,就算测不准还是确定得可怕,今天却仿佛被人从微观世界硬生生拍回宏观,拿一本诗集砸了个晕头转向。那本诗集现在被看了一半,停下的那行念着:“我应该相信还有别的。其实都不可信。只有你实实在在。你是我的不幸,和我的大幸,纯真而无穷无尽。”题头上简简单单两个字“恋人”,吓得他把书压回胸口,沉甸甸的,还是下午被拍上来的地方。

三年没见,大天狗或许是到了南方水土不服,初中毕业时两人还一般高,现在已经比茨木矮上大半个头,不过倒还是那么瘦。高中的时候大天狗应该是没轮上他这种话痨当同桌,神情比分别时愈发淡漠了几分,多半是没人陪他说话磨出来的。眉眼张开了,只剩下一个好看来,初中的时候年纪还小,饶是大家都不懂谈情说爱,茨木也听说过有些外班的女孩子对大天狗一张漠然的脸悄悄心动;上了高中情窦初开,追他的应该不少,但看今天他这副古井无波的模样,那些女孩子应该是都失手了。

茨木想着大天狗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由得暗暗发笑,这时候室友妖狐推门进来,看见他的神色不由笑得欢快:“哟哟哟,呆子也会思春啊?”

茨木不知怎么就恼了:“胡说什么?!”

妖狐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反应一般,怔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道:“……我开玩笑的。”

茨木也意识到自己被诈了,翻身向里,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本诗集在他怀里一页页翻过,最后停在一行字上:“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同厌倦滑落下一道斜坡的虔诚,年轻的夜晚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


茨木的诗集一天天的读,他和大天狗也日渐又熟络起来,他知道大天狗仍没放下笛子,学医是因为崇拜高中时的生物老师,有个关系还不错的小学妹叫雪女,也准备考这所大学,接着给他当学妹。

一瞬间心里不知怎么膈应起来,就好像贪婪的巨龙把稀世的珍宝藏在洞穴深处,有一天突然发现那是天下神偷都求而不得的贵重一样的,糟心。

他却是没问大天狗为什么要考到这里来,也幸而他没问,不然大天狗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是初三一次讲座,请的也忘了是哪届的学长,学长洋洋洒洒把自己大学介绍炫耀了一番,茨木当即就说他也要来这儿,惹来一票响应。

大天狗填志愿的时候也不好说是怎么想的,明明是两所专业水平近似的大学,第一志愿却偏偏是离家远的这个。

大天狗看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夜辗转反侧,却如何都睡不着,父母都道他是兴奋,却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填表时心底那不可言说的疯狂——他想再见他一面。

他不见茨木追问他报这所大学的想法,心里七分释然三分不甘,对着他冷寂的眉眼,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酒吞追红叶便追到了元旦,红叶在新年晚会上跳舞,他高调送花,却被玫瑰花瓣砸了一脑袋。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尖叫:“你有病啊!”

于是拉着高中的死党们出去买醉,茨木安慰他,青行荒川相对无言,只有阎魔冷哼,也不接话。

酒吞有了半分醉意,直愣愣地问她:“你想说什么?”

阎魔飘开眼神看玻璃门外闪烁的灯光,表情却显出几分寂寞,道:“追求喜欢的人,方式都是二手的套路,也不琢磨人家喜欢什么,你追得到才怪!”

茨木嫌她语气不善顶了两句,阎魔也不接茬,酒吞恍惚地喝干听里最后一口,才冲了出去。

青行荒川茨木都去追,阎魔懒得搀和,就干脆结了账往回溜达。

酒吞一路冲到红叶楼下,气都没喘匀就开始吼:“红叶!红叶!红叶你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两分钟后,红叶打开窗户,大冬天的一盆凉水浇下来:“你还没完了?!”

酒吞擦擦脸上的水:“你下来,我有话和你说!最后一次!”

红叶气得牙痒痒,但看在最后四个字上还是下了楼,才不是因为浇了他一身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让他在楼下吹北风。

出现在酒吞面前的时候面色还是厌弃的:“你说吧。”

酒吞道:“红叶,我知道以前我给你带来了很多困扰,我很抱歉。”

红叶哼了一声。

酒吞接着道:“我之前问了很多人该怎么追女孩子,然后不加考虑地把这些方法都用在了你身上。因为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生,我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对你造成了多大的干扰。”

红叶面色软化了几分。

酒吞道:“对不起,但我还是想请你给我一个好好追求你的机会。”

红叶道:“切,我不给你就不追了?”

酒吞却点了头:“对,你不给我就不追了,我会把对你的喜欢放在心底,直到时间把它一点点磨灭干净为止。”

红叶犹豫了一会儿,道:“就到寒假之前。如果放寒假了我还是不喜欢你,你就不许追我了。”

酒吞笑了:“谢谢。”

红叶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转头上楼了。


青行荒川都回去了,茨木把欢欣鼓舞的酒吞架回宿舍洗澡,出门却看见了大天狗。

大天狗道:“酒吞洗澡了?”

茨木点头,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大天狗“切”了一声,道:“论坛上直播疯了,我闲着没事就看了看。”

茨木“哦”了一声,往墙上一靠,却不回去。

大天狗疑惑地看向他,茨木却避开了他的目光,道:“那个,先前,我给挚友出了不少主意:摆蜡烛啊、送花啊、写情诗啊,什么的。情诗是我教他写的,写的那句诗还是你教的……”

茨木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大天狗,说出那句话来:“海底月是天上月。”

大天狗仿佛察觉了什么,又不敢确认,只能哑着嗓子道:“你记错了吧……”

说完转身就想走,手腕却被茨木攥住了,他只迈出去一步。

茨木道:“那本诗集我看完了,上面说,一切的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所以就算是我记错了……我也是认真的。”

大天狗背对着他,深深吸进去一口气:“你记得下半句是什么吗?就深思熟虑。”

茨木凝视着他,轻轻念道:“眼前人是心上人。”

大天狗回眸,面色绯红,对他说:“好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