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琊心中一直有一个人。
他将那人称为平生唯一知己,追着他的脚步,从春风得意的长安大明宫,到难于上青天的剑阁鸟道,赏过啼血的杜鹃花,听过江城的梅花落,折了灞陵的青青柳,醉了春夜的飞羽觞……
几乎没人知道,他与那位谪仙般的天才缘悭一面。
更没人知道的是,那人甚至不知世上有一个白琊,只因读了他留在帝都的三首清平乐,就将他视作了眼前高山、耳畔流水,不必他倾盖,便已是相知若许年的故交。
这于白琊不过是一个平凡的日子。
签下《食物语》契约的第十二天,他仍未尝到空桑令他念兹不忘的桂花仙酿。但他已有了些线索——那不知所云的赏美社里,有个一身月白、常持着一枝桂枝的家伙,身上便带着桂花酒的馥郁芬芳。想来空桑的桂花酒必然是他酿的,白琊就不信,这家伙会一直不去看他酿的酒。
昨夜绍兴醉鸡应当是没给他灌解酒药,好得很。白琊感受着如今来之不易的宿醉微醺,从他的软榻旁拿起剑来,预备去吃饭。
吃饭倒还是其次,主要是为了喝酒。
空桑的少主很大方——估摸着是准备赔死——,从不限制食魂喝酒,但正因如此,白琊与西湖醋鱼、东坡肉等人反是会有些过意不去。这少主名虽是他们的主人,可其实也就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父母又不在身边,他们一个个自己行走江湖也颇有些日子,自认经验阅历都胜过她,怎么好白占她的便宜?
于是白琊去空桑餐馆里喝酒,总是要给钱,而且要加倍地给。
那或许就有人要问了:白琊又何必去呢?
这事还要说回到他那位知己身上——空桑与人间以万象阵相连,入口遍布人间所有时空,因此白琊难免会想——
“那个李太白,会到空桑参观来吗?”
若能见他一面,别说区区钱财,他这辈子都卖给空桑也无妨。
什么,他好像已经把自己卖掉了?
那不是反而省了事?
白琊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提着他的剑走进了餐厅。
少主今日难得记得给菜单上菜,餐厅里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一片片都是人生,白琊什么也听不清。
他找不到座位,便四处乱逛起来。
虽然耳朵听不清话语,但他的鼻子却敏锐得紧。
至少,对酒敏锐得紧。
“哦?是好酒的香气……”
他闻到了一股香气——是上好的兰陵美酒。在空桑点兰陵酒,总会陪送一枝开得正好的郁金香,品酒时,花香混着酒香,羊脂白玉的酒碗、琥珀般的酒光。
空桑主人自然知道如何醉客,白琊也早不知何处是他的家乡。
白琊又醉了一天。
杜子美今日很是高兴,因为他难得见到了李太白。
更巧的是,他见到李太白的时候,恰在空桑附近。
空桑有他最喜欢的五柳鱼,也有李太白最爱的好酒。
李太白点了一壶兰陵佳酿,只一闻,酒仙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来,上好的兰陵佳酿,我给你斟上一杯。”
杜子美连忙谢过:“多谢太白兄。”
他们喝着好酒,难免聊起其他的朋友。想当年,他们二人与高达夫同游,何等快意,却不知他近日如何。
李太白却较他畅达,道是不必为他担心:“只需替他多饮几杯美酒便是!”
杜子美便也弃了那些烦忧,只留神眼前的好酒好菜好友,不一时,心情便好了起来。
只是不知今日一别,何日方是再会之期。
李太白今日来了空桑这事,是东坡肉告诉白琊的。
白琊一时愣怔,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手中的夜光杯仍攥得很紧,杯中上好的葡萄美酒却洒得到处都是,一贯雪白的衣摆也洇湿了一大片。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月夜。
那天晚上,他本是很高兴的——他终于寻到了知己的踪迹,终于能见到他,终于能与他喝酒、与他比剑、与他论诗、与他将胸中抱负一一诉说。
可等着他的,只有水面上一轮皎白的明月,和一个逐月而去的身影。
那天之后,他醉了很久,直到同怪盗在荒漠里共赏了一回海市蜃楼,才清醒了几分。
现在他不禁开始怀疑,那一次,他是醒了,还是更醉了?
白琊觉得这事倒也不必太过深究。浮生若梦,焉知醉的是他,还是人间?
他只想喝酒。
他举起手中的夜光杯,却发现杯中已空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