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此岸
第一卷 天空城
第一章 术士
联盟312年,荣耀大陆,溪山城。
喻文州,人称大陆第一术士,正坐在领主给他安排的房间里,绘制一张阵法图。绘制阵法图是一项尤为精细的工作,稍有不慎,就画不出想要的阵法,甚至可能画出会要命的阵法来。
以喻文州的水平,只要无人打扰,他是不会画错的。只是他有一点小缺陷——他画阵法画得很慢。于是他画阵法的时间一般都比较长,为了避免被打扰,他门口一直有人专门守卫。
喻文州的阵法绘制暂时告一段落——只要等墨水干透,换上另一种魔法药水,这张图就画完了。他的注意力从羊皮纸上松开,便听到外面有声音。
“你不能进去。领主大人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喻先生。”喻文州听得出,这是领主派来守卫他的剑客,许博远。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是文州的朋友,打扰不到他,不信你进去问问。”这声音有些散漫,但却难得地正经。
喻文州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
许博远依然拒绝:“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这人怎么……”
喻文州打开了门,冲两位不速之客打招呼:“叶修,苏姑娘,好久不见。”
他对许博远道:“小许,这两位确实是我的朋友,辛苦你了。”
他端详了一下叶修和苏沐橙的神色,叶修看起来依然懒洋洋地,没什么精神,苏沐橙却微微蹙着眉。
“进来说吧。”喻文州道。
联盟由五个种族——人类、精灵、矮人、半身人、智慧动物——组成,涵盖了四百一十六个城市,囊括了一亿多生命。联盟的每一个城市里,都有一处联盟公会,各大职业协会可以选择在其中开设分会,如溪山城这种规模的城市,各大职业分部便齐聚一堂。——除了术士协会。
十年前,术士协会出于不明原因,突然撤销了所有的分会,驱逐了一大批的术士,从此与世隔绝,几乎不与人来往。
——喻文州,就是被驱逐的术士之一。
十年前,他是术士协会重点培养的“种子”成员。
喻文州在“种子”中,并不是最出彩的——倒不如说,他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他的暗元素亲和度将将到达术士的入门级别;家族上数三代,找不出半个有魔法天赋的人;而他本人的魔法天赋……
用当年的术士协会会长魏琛的话来说,就是:“看不出来啊,长得文文弱弱的,头居然这么铁。”
那一批种子里,术士协会只留下了两个,驱逐了七个。
现在,喻文州被誉为“大陆第一术士”。
大陆第一术士和两位不速之客闭门谈了一会儿,又一次拉开门,对许博远道:“小许,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他手上拿着两枚金币:“能不能帮我去溪山城的联盟公会里发一个大陆范围的悬赏?任务目标是我,价码一个金币。还有一枚金币,就作为你的辛苦费。”
许博远极力推辞——虽然喻先生看起来像失心疯了,要买凶杀他自己,但他还是个清醒的打工仔,还想一直在这里干下去呢。
“没事的。”喻文州劝他,“真的没事,没人会来杀我。”
许博远还是不敢。
喻文州劝了他好几遍,可许博远坚持不干。
十分钟后,叶修出来了。
“我去吧。”他难得主动揽活。
喻文州把手里的金币收起一枚,笑得十分满意:“有劳叶神。”
许博远还想拦一拦:“喻先生,您自己的安全……”
“想什么呢,”叶修打断了他的忧虑,“区区一个金币的杀手,怎么可能动得了文州?”
许博远没有对这种强盗逻辑认输,但——叶修的速度太快了,他追不上。
联盟公会的悬赏任务有好几种,最低级的只挂在本城,最低价码二十个铜币;最高级的可以挂到全大陆,最低价码一个金币。
挂最低价的,往往都是一些“启事”,比如“某人看到速回某地”什么的。要是杀人……
刺客协会搞过统计,最便宜的买凶,是十金币一条命,任务目标还不是人,而是一头失控的熊;最贵的买凶,是五百万金币一条命,暗杀目标是教皇本人——并没有人接。
成交的单子中,最贵的一单是杀某个掌管十三个城市领主,价码六十万金币。
那个拿一颗头颅,从公会领了满满两百车金币走的人,叫做黄少天。
各大职业基本都有自己信奉的神明,比如教会信仰光之女神,这是最出名的一个。但刺客协会没有。
这一单后,有人开始宣称,“黄少天”就是刺客协会信仰的神祗。
喻文州挂出要自己命悬赏的第三天,刚巧又是许博远轮值守他的门。
院子里出现了一个许博远并不认识少年。——说是少年似乎不大合适,他看起来怎么也有二十几岁。
但似乎又没什么问题,因为他的眼神非常年轻,简直就像是中学才毕业一般。
他穿着一身轻甲,浅蓝的披风、金黄的头发……扎眼得很。
但就是这么扎眼的一个人,许博远偏偏没能看见他是从哪里进来的。
许博远下意识握紧了自己的剑。
年轻人的速度很快,几乎一瞬间就从院子正中来到了许博远的面前:“文州是在这儿吗?”
他的声音也很年轻,语速很快,有种抛珠碎玉的清脆质感。离近了许博远才看清,他的头发其实并不是金色,而是黄色,眼睛也是黄澄澄的,看起来清澈而明亮。
许博远问:“阁下是……?”
“我?哈哈,名字我就不说了怕吓到你。是文州找我过来的,他就在里面?那我就进去了啊,很高兴认识你。”他叮了当啷说了一大串,许博远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迈出了脚步。
许博远下意识地去拦——他并没有拔剑,只是连鞘一起伸过去格住门口。
下一秒,他的剑脱手飞出。
许博远亲眼看着对方抬手,他也跟着变招,变了两次之后,他的剑就被挑飞了——因为他的速度跟不上了。
许博远并不是一般的护卫,他是溪山城领主的雇佣兵团,名列“溪山城五大高手”之一。他并非没有遇到过高手,喻文州就是一个高手。
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能让他一招就落败的高手。——对方甚至和他一样是剑客,他最熟悉的职业。
“挺厉害的嘛,”不同于许博远的震惊,来人笑嘻嘻地开口,还露出两颗虎牙,“我觉得你挺有前途的,加油,好好练。我先进去了,文州是有急事。”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许博远没有拦。
许博远听见屋里穿来喻文州的声音:“你总算来了,快坐。”
刚刚走进去的年轻人:“我去!文州,他怎么在这儿……”
门合上了,掩住了里面的声音。
许博远捡回自己的剑,忍不住开始思考人生。
……神仙的朋友大概都是神仙吧,他觉得自己找到偶像了。
他的偶像本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哇真的吗?我居然有剑客粉丝了!我太感动了。真的你们都不知道,自从我杀了那个什么狗屁领主,我就莫名其妙多了一堆刺客粉丝。一个两个都说自己见过我,那描述,真的是要多详尽有多详尽啊,哇塞听起来跟真的一样,差点连我都唬住了。我跟你们说啊,幸亏是我本人,换了别人肯定就信了。真是的我明明是个剑客怎么我的粉丝都是刺客啊?当时就不该用真名领赏,不然凭我黄少天的剑客实力,怎么可能这么久了都没有剑客粉丝呢?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啊?”
许博远新鲜出炉的偶像不是别人,正是人称“刺客之神”的剑客,黄少天。
黄少天向来以“第一剑客”自居——当然,这称号也没人和他抢,再退一步说,就算有别人也这么自称,黄少天他也不知道。
黄少天其人,日常生活是到处探险,顺便练剑。几年前接过一个悬赏,赚了六十万金币,和喻文州一起花了七年,现在总资产大概有一百多万。
——毕竟以喻文州的身份,去哪里都是别人上赶着给他送钱送东西,根本就不用花钱。而他又偏偏是一个眼光很好的人,帮黄少天投资了很多赚钱的产业。
至于黄少天——一个不嫖不赌,野外生存技能点满的单身汉,他会花钱?
他到现在连一个金币折合多少铜币都记不住呢。
所以黄少天就问了:“我们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出任务?”
叶修答:“首先,不是‘你们’,我只要文州,你去不去,对我而言一点儿也不重要。其次……
“文州,你一个玩儿暗元素的。现在暗元素的老巢地狱出事儿了,你不想去?”
“我是想的,”喻文州笑笑,“可少天不想去,怎么办?”
叶修“啧”了一声,开始语重心长地劝他:“文州啊,你不能这么想。废物剑客到哪儿都能找,地狱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机会观光的。”
黄少天吸了口气正要开口,喻文州拍了怕他的手背,把他安抚下来。
喻文州对叶修的言论表示反对:“可是少天这样的人,去哪里都找不到第二个啊。”
叶修继续劝说:“我知道你们俩关系好,可也不用这么黏糊吧。你看他天天在外边浪不着家,花了整整一个金币叫他,他还过一天多才回来。你一个人宅在这儿画这堆阵法图有什么意思?跟我去拯救世界不好吗?”
喻文州握住了黄少天的手,堵住了他的话。
喻文州笑眯眯地回答:“不好。因为少天总不着家,我能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宝贵了,我一分钟都不想浪费。”
苏沐橙听着他俩越说越像喻文州和黄少天已经相知相许,眼神不由得越发诡异。
——我是错过了什么剧情吗?她开始自我怀疑。
然后她留意到了黄少天的眼神。
他也在自我怀疑。
那没事了。
叶修继续劝:“文州啊,你这样总惯着他不行的。吟游诗人都说,男人嘛,轻易得到的东西从来都不懂得珍惜,你得给他一个教训。”
喻文州看着黄少天,唇角一弯,微笑着问:“少天,你觉得我是‘轻易得到的’吗?”
“当然不是!”黄少天的嘴反应得比脑子还快,一句话就承认了他和喻文州之间不存在的暧昧关系。
苏沐橙“噗嗤”笑出了声。
黄少天这才反应过来,抬手给了自己脑门一下:“文州你……”
喻文州低声笑了起来。
苏沐橙笑着转头问叶修:“叶修,把黄少也带上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叶修也拿油盐不进的喻文州有点没辙,他再次确认苏沐橙的意见:“你确定?带个话痨,路上还不得被吵死?”
苏沐橙点头:“我确定。”
说着,她翻手露出一只千纸鹤,低声微笑道:“我今早收到新杰的消息了,教会那边请了周泽楷。”
叶修心领神会,转过去面对旁若无人说笑打闹的二人时,却仍是一脸嫌弃:“非要一起就一起吧,过来,签协议。”
“有必要吗老叶?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难道你还信不过我?”黄少天絮絮叨叨地走了过来,拿起蘸着契约药水的鹅毛笔,在“喻文州”三个字旁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叶修收起契约,笑道:“这不是给我看的,是拿回去给联盟和教会那两帮人看的。这个任务是联盟和教会两方联合发布,我这边儿是从联盟接的任务,上限六人,除了我们四个之外,沐橙还叫上了云秀。教会那边也有六个名额,沐橙刚刚收到消息,定了俩,张新杰和周泽楷。”
黄少天跟周泽楷一向不对付——或者说,黄少天单方面和周泽楷不对付——,听见“周泽楷”三个字就要炸毛,无奈契约书都已经签了,想反悔也来不及。随随便便就被喻文州压了下来。
喻文州点点头:“不错,省掉了互相了解的时间。我们什么时候去和新杰他们会合?”
叶修道:“约了明天下午在空积城碰面,从溪山城走传送网可以直接到。” 他的目光促狭地打了个转:“你们俩还剩一晚上二人世界,文州,我劝你还是用来给他讲讲任务细则。”
喻文州笑了笑,不言不语,站起身来,和黄少天肩蹭着肩地走了。
叶修听到黄少天叽叽喳喳的声音越走越远,一脸嫌弃地摇了摇头:“也就文州受得了这家伙。”
苏沐橙笑着接话:“可这次又偏偏缺他不可,是不是很无奈?”
叶修叹了口气:“是啊。就算不需要少天的经验、实力,但他可是当今之世,唯一能叫开林中法师塔的男人。——想不要也不行啊。”
第二章 剑客
黄少天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这件事,喻文州第一次见他就意识到了。
他与黄少天的相逢,充满了戏剧化的浪漫主义色彩——他在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遇见了穷途末路中的黄少天。
他拽了黄少天一把。
三年之后,他无路可走之时,偏偏就那么巧,黄少天来救了他。
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喻文州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他生长在人类领域里一个偏远的小城,城门口是一条被黄沙铺满,甚至很难看出是路的道路。一侧通向最近的有协会驻扎的城市,走路要走上三天才能到;另一侧通向茫茫戈壁中的一座他从未踏足过的城池,据说里面生活着人类中的沙族。
人类中有很多种族,有的混有异族血统,是大灾厄前遗留下来的混血,比如丛林人;有的天赋异禀,大灾厄之中,为了活下去而用魔法或者其他什么改变了自身,比如沙族;还有的是大灾厄后的魔法纪元方才渐渐形成,比如魔族……
更多的种族湮灭在了漫长的时间中,血脉与其他种族混得驳杂不清、文化也被别族同化到近乎于无。
这茫茫人海之中,大多是这样的存在,喻文州就是其中一员。
他的家族和城里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一样,过着平凡而简单的生活,没有魔法、没有斗气。……好像吟游诗人的故事都已成为了遥不可及的传说。
那年,十一岁的喻文州和学院里其他一百三十六个学生一起,参加了联盟的例行天赋测验。
一共七个学生的元素亲和度到了可以学习魔法的级别,喻文州是其中之一。
世界上六种元素:水、火、风、土、光、暗,前四个算作魔法元素,法师协会研究,光元素教会研究,而暗元素是术士协会研究。——在联盟纪元前的魔法纪元,术士又被称作黑巫师,与现在叫作牧师的白巫师相对。
他们第一次走出成长的小城,坐了一天多颠簸的马车,来到了各协会都有分会驻扎的联盟公会。暗元素亲和度和魔法天赋都只是合格的喻文州,凭借他坚如磐石的心态和三寸不烂之舌,最终被术士协会收为见习学徒。还有两个人被魔法协会收入,剩下四个,有三个回家了,还有一个留下自生自灭。
喻文州拿着术士协会的学徒证明,走出协会的时候,恰好是一个无风无云的午后。
天是蓝的,树叶是绿的,旁边面包店的老板娘裹着大红的头巾,正把烤得金黄的面包搬上橱窗。
——这世界远比他见过的那一隅要大得多。
对于喻文州这样天赋只够及格,为了留下就要付出全部努力的人而言,术士协会的学徒考试着实严苛得很,因此他并没有什么时间去了解他生活的地方,他只能竭尽全力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考试。
一年后,他依然在这个分会的术士学徒中吊车尾,但至少没有被淘汰。
这个时候,他见到了术士协会的会长,魏琛。
人们总以为术士就都要披着一领沉重的、带兜帽的暗色披风,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和双手,持着一根骨质的手杖,手杖顶最好有个骷髅头……其实都是误会,术士打扮成那个样子只是为了表示“看啊,我是个术士”,日常生活中,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喻文州见到的魏琛,就是胡子拉碴、神情困顿、穿得破破烂烂活像个三流雇佣兵、手杖上还沾了一层炭灰的。
喻文州从未见过这样不修边幅的术士,或者说,魔法职业者。
所以在魏琛检测他们水平时,喻文州更加不敢怠慢。
术士的实力一般来源于两个方面,第一自然是手中的武器,第二则是调动暗元素的效率,术士几乎都会选择让暗元素融入血脉以提高亲和度,但这些学徒还无法完成这件事,所以只能靠天赋亲和度来调动。
魏琛之所以能实战检测学徒的水平,是因为他是术士中的异类——他没有把暗元素的融进身体里。因此相较于大多数的术士,他格外依赖自己的武器。
只要换成一样的武器,他的咒术杀伤力就会和普通学徒相差无几。
喻文州最后一个上场,他看过了魏琛之前的所有举动,心里定下了一个计策。
第一场,他以精准的推理与演绎,成功阴了魏琛。
第二场,一模一样的开端,一个小巧的变化,喻文州又赢了。
第三场,魏琛动了真格的,利用丰富的经验把喻文州压着打。然而围观群众没人能解释的是,喻文州是怎么在劣势之下,抓住了魏琛的破绽,最终还赢下了这一局的。
有人觉得魏琛放水,也有人觉得喻文州使了不上台面的手段,还有人怀疑喻文州之前都是在扮猪吃老虎……
但只有当事人知道,诚然前两局魏琛确有轻敌,第三局喻文州又占了一点运气,可也都是公平较量,魏琛输得心服口……不服。——他坚称自己当时状态不好,只是为了不欺负小孩儿才不和他再比的。
但不管嘴上怎么说,三连胜后,魏琛对吊车尾的喻文州终归很是欣赏,甚至把他收为了自己的学生,也就是术士协会的“种子”。
术士协会的“种子”们,名义上都是魏琛的弟子,但真正跟着魏琛学习过的,只有喻文州一个。——也不能怪别人,毕竟魏琛一直都是异类术士的代表,术士协会会长的地位还是打架打出来的,几乎没人服他。
喻文州跟着魏琛在大陆上四处游历——或者说骗吃骗喝——,可能只有诸神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奇的事情,喻文州非但没有变成魏琛那种不修边幅的糙汉,反而长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温润少年。
——当然,一肚子弯弯绕是少不了的。
一年多过去,术士协会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魏琛便加急回去。——喻文州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种种线索表示,把四处野的魏琛拉回去的,应当与后来大规模驱逐、撤销分会的是同一件事。
魏琛告诉喻文州,他可以摆出“种子”身份,慢慢走。这样,等喻文州抵达术士协会总部所在的七芒星城时,事情就会出个结果了。喻文州能第一时间得知事情结果,如果顺利,也可以就这么进七芒星城溜达溜达。
——这是魏琛对他说的最后一番话。
喻文州虽然不是很明白其中深意,但还是去置办了一领斗篷,买了几盒惨白惨白的妆粉,细细地擦净了他的手杖,灭神的诅咒——不关他的事,是魏琛起的名字。然后尽力摆出术士协会太子爷的架子,不紧不慢地朝七芒星城前行。
后来他才意识到,如果不端架子闹出舆论,他很可能会作为一个普通路人,平平无奇地死在一个没人看得到的地方。
他在密林的外围遇到了黄少天。
密林可能是全大陆秘密最多的几个地方中,最好抵达的一个。因为它真的很大,周围分布了十三座人类的城市,里面有七分之一左右的区域是木精灵的栖息地,有着数不清的传说,也有着无数时至今日,都无人踏足的角落。
喻文州前往七芒星城的路线上,就有一段路取道密林的外围。
密林附近从不以民风淳朴而著称,那里遍地都是投机者和梦想家,雇佣兵和情报贩子无处不在,妓女与赏金猎人的生意比其他任何地方的都要好……
走在密林里那条大路上,比青草的气味更浓烈的是血气,比风声更清晰的是人声。
某种意义上来说,很是繁荣。
喻文州当时也只有十四岁不到,他尽力维持着自己的理智,戴着沉重的兜帽、拎着洁白的骨杖走在平坦的道路上——直到他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出现在一团仿佛沾满烂泥的树叶一样的物事中,却亮得出奇。喻文州也是在看到那双眼睛时才意识到,那团脏兮兮的物事其实是个人。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那双年轻而明亮的眼睛。
“……有水吗?”长久的对视后,对方终于开口。
——这就是十四岁的黄少天与喻文州的初遇。
喻文州请他喝了水、吃了东西,去下个可落脚的地方洗了澡和衣服,还睡了一觉。
黄少天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都没告诉他。
当然,喻文州也是一样。
那时候的喻文州万万看不出,这人是个话痨。
那时候的黄少天也万万想不到,他和喻文州的交集会那么深、那么远。
黄少天把自己搞成那副鬼样子,当然不是为了在路边偷窥过往行人。
他当时正在被追杀。
作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黄少天前十四年的生活可谓丰富多彩、成就斐然——他成了全城乞丐的领袖。
他被追杀的理由也很简单——他阻止了领主行使初夜权。
方法是,除去了这位七十有余的领主行使初夜权的硬件资本。
原因其实并不重要,黄少天做事一向不喜欢回头看。
喻文州见到他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逃亡三天了。又累又饿又渴,准备借着这三天摸爬滚打中,非自愿形成的伪装眯一下。
正要睡着的时候,他听见了脚步声。
抬眼,他就看到了喻文州。
就是那么巧,在黄少天与喻文州相遇的第二天,那位七十有余突逢大难的领主屋漏偏逢连夜雨,撞破了他三十出头的妻子与年近四十的儿子之间的奸情。
领主家里出事,当然无暇顾及黄少天,于是黄少天逃也不必逃了,就正大光明地和喻文州一起走进了城门。
他甚至还带着喻文州游玩了两天。
因为黄少天对术士协会并没什么兴趣,所以送别喻文州后,他就留下继续当他的乞丐头子。
直到一个月后,他在大路上偷别人钱袋的时候,平生第一次翻了车。
抓住他的是个胡子拉碴的术士。
“小子,要不要跟我混啊?”从术士协会离开,焦头烂额的魏琛露出了饱含心机的笑容。
从此,乞丐黄少天一点点地变成了剑客黄少天。
黄少天跟着他混了小两年,直到十六岁生日——人族惯例,十六岁成年。
魏琛送他的成年礼是一把剑,一把纯粹光元素打造的剑。
剑客的剑什么样子的都有,其中有些套路——比如掺入火元素能灼伤敌人,掺入土元素能质地坚硬,掺入光元素能愈发锋锐。
纯粹光元素打造的剑,锋锐得骇人。吹毛断发仍不足以形容,黄少天毫不怀疑,这把剑只要轻轻一划,再坚硬的土元素也会瞬间分崩离析。
魏琛给它起名冰雨。
黄少天虽然嘴上嫌弃魏琛名字取得不伦不类,但双眼却黏了上去,目光一刻都移不开。
第二天,魏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黄少天至今都没搞懂是为什么。
但黄少天并不是一个会钻牛角尖的人,所以他拿着冰雨,自顾自地和自己聊了一上午,决定去实现自己幼年的宏愿——探险。
他带着冰雨走了很远,不走传送网,甚至连路都不怎么走,在无数的森林、原野、湿地和戈壁之中晃来晃去,基本自给自足,不依赖人类社会。实在馋了面包、蛋糕的时候,才会随便打点猎物去换钱买。
他以为这辈子就会这么过了,有一天他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喻文州。
黄少天一直觉得自己欠了喻文州一点人情,所以他特意旁听了这段对话。
他觉得自己确实错过了挺多的。
比如喻文州被逐出了术士协会,比如喻文州现在寄人篱下,比如……
喻文州欠了他的房主一大笔钱,房主要他以身偿债。而这笔债务是房主垂涎他的美色,强加的。
黄少天的第一反应是:“喻文州的美色?这种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吗?”
也不能怪他,毕竟相遇的时候也都只是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情窦没开,自然分不清美丑,一块儿混了几天,最后也只留下个“喻文州眼睛是蓝的,有点偏灰”的印象。
黄少天虽然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这个喻文州就是他认识的那个,但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黄少天把冰雨缚在背上,扒着外墙的凹凸,悄悄翻上了大户庄园的阳台。
很巧,他翻上的正是书房的阳台。时值仲夏,阳台的门并没有关,只是拉上了两片帘子,透过帘子间的缝隙,黄少天瞧见书房里有两个人。
一个坐在桌边,手中执着一支羽毛笔。
另一个穿着十分华贵,居高临下地杵在桌前:“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喻文州,你不要欺人太甚!”
喻文州的语调平平静静:“您言重了。我只是觉得,我这一生的自由,不止值五十万金币而已。……更何况,您其实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的的确确是我造成了您家族这笔损失,不是吗?”
对面的人冷笑一声:“没有证据又如何?冤枉了你又如何?喻文州,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
喻文州道:“那不如这样,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来查清此事,找出真正该为之负责的人。如果查不出,我再承担这笔债务。”
对面的人摇头:“一个月太长了,三天。”
喻文州也摇头:“三天我连面谈都谈不完呢。”
对面的人道:“那就七天。”
喻文州似是抬头端详了他一下:“好。”
黄少天从阳台跳下来,趁着夜色离开了庄园。
他虽然当了挺长一段时间的野人,但他并不傻,他听得出喻文州是被人算计了,而喻文州不一定有什么好办法。
他决定要帮喻文州。
五十万金币。
只要拿出五十万金币,他们就没有借口为难喻文州了。
其实黄少天并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帮喻文州。
喻文州与他只有一面之缘,是好是坏,与他其实没有什么关系。
只能说,有的人做有的事,是不需要理由的。
黄少天就是想帮他。
黄少天在联盟公会里看到了那个值六十万金币的名字,不远不近。如果他用两条腿跑的话,大概一周就能到了。——他没有一周,所以他只能选传送网,路费五个金币。
他翻遍全身上下也没凑够走传送网的钱,好说歹说,甚至抠出了冰雨剑柄上嵌的鹅卵石作抵押,传送阵负责人还是不肯让他进。
黄少天咬咬牙,从公会里翻出另一单——十个金币杀一头熊。
他离开公会的时候正是日出,太阳从看不见的地平线升起,染红了森林上的朝霞,也染红了黄少天的衣服。
两个小时后,他拎着还在滴血的巨大熊头再次走进了联盟公会的大门,把熊头往才上班的悬赏负责人面前一扔:“十金币,快快快快快!赶时间。”
变异熊的血是鲜红的,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暗沉下去,所以负责人抬头看到的黄少天依然一身献血,脸上本也溅上了不少,被黄少天蹭得晕开了,于是整个人的形象愈发诡异可怖。
黄少天冲他咧嘴一笑。
负责人也见过很多交悬赏的人了,因此并没被他吓晕,定了定神,就低头开始翻找悬赏纪录,片刻后,把悬赏单递给他,道:“签个字。”
乞丐黄少天并不会写字。
野人黄少天也不会。
幸好,魏琛教的剑客黄少天会。
虽然他只会写一个“黄”字。
负责人并不在乎他的名字是几个字的,他把悬赏单和熊头入库,取了十个金币回来给他:“久等了,这是您的报酬。”
这十个金币在黄少天手里都没焐热,就被他扔了一半给传送阵的负责人。
头颅值六十万金币的领主对自己绝不吝啬,他有一批又一批的侍卫、数不清的魔法道具。走到哪里身边都带着两个持盾的死士,从不离陌生人三米之内。
——这样的人要怎么杀?
没人知道,因为没人成功过。
可黄少天就成功了。
他非但要了他的命,还割下了他的头。他把这颗头颅用革囊装起来,拎着它,像个平凡的赏金猎人般花掉仅剩的五个金币,回了喻文州所在的城市。
——正好是喻文州那七天之约的最后一天。
天要亮了。
黄少天在隔壁城里监视领主的时候,淋了一整夜的暴雨,身上的熊血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所以他现在并不引人注目。
他赶到喻文州寄住的庄园,意外地发现竟然有很多人在门口排队。
他拍拍最后一位的肩膀:“兄弟,是这儿吗?”
那位兄弟道:“喻文州五十万金币的调查结果?对,就这儿。”
黄少天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听起来,那家人把喻文州的调查结果公开了,所有人都能来围观。
是坚信他查不出什么来,想要他不得翻身吗?
……还是说,其中有喻文州的朋友,想要他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黄少天并不知道。
天亮了,他跟着人群一起进去,穿过修剪精致的花园,来到了最宽敞的舞厅。
舞池中站着主人全家,还有喻文州。
喻文州看起来气定神闲,嘴角甚至凝着一点笑意。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所有来围观的闲人,听见他们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
他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但他这些年见过的人太多了,一时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只好冲他微微一笑。
对方用口型告诉他:“加油,放心。”
放什么心?喻文州不懂。
喻文州娓娓而谈,语调平静地如同雪山顶上的泉水表面的那层冰——干净、清冷、锋锐。
他不疾不徐地讲完整个故事,出示一个个人证物证。
图穷匕见,他问一个人:“阁下自导自演,就为了把我留在家里,是不是也太大动干戈了些?”
正是给他七天的那个人。
那人已经不再维持面上的风度,贪婪而残忍地看着喻文州:“是又怎样?”
喻文州微微一笑:“也不怎样。我已经查明真相,这五十万金币和我没有关系,现在我要走了。”
那人冷冷地道:“走?走得了吗?”
喻文州道:“我自由之身,为什么走不了?”
那人冷笑一声,抬手拍了两下。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突然出现,亮出了锋锐的兵刃,抵在了——围观群众的脖子上。
那人笑道:“你走一步,我杀一人。我倒要看看,你做不做得出这种事。”
喻文州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本来想,或许还能好聚好散的。”
言罢,他抬腿就走。
他走出了一步,无人伤亡。
他又走了一步,依然无人伤亡。
直到走出舞厅的门,还是无人伤亡。
那些气势汹汹的士兵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尊尊杀气腾腾的摆设,手中的利刃只差毫厘便能切开人体脆弱的颈动脉,但却卡在这毫厘之差上,无法寸进。
喻文州回过头来:“各位,不走吗?”
人群小心翼翼地把脖子从剑刃下移开,钻过士兵间的缝隙,蜂拥离去,脚步一个个快得好像刺客协会的优秀毕业生,几乎瞬间就跑到了喻文州的前面去。
只有黄少天,拎着个革囊,晃晃悠悠地跟在喻文州后面。直到出了庄园,他才三两步赶上去,拍拍喻文州的肩膀:“嗨,喻文州,还记得我吗?”
喻文州眉心微蹙,好半晌才终于在记忆深处翻出一张熟悉的脸来:“……黄少天?”
“哇你还记得我啊。我刚刚看你一脸茫然的样子,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黄少天很高兴,喋喋不休道,“话说回来你刚刚好厉害啊,那么多人被你控得一动都不能动。是咒术吗?不对,没看见你吟唱啊。那是阵法?我好像也没感受到元素波动,虽然我本来就不太能感受到元素波动……”
喻文州道:“是阵法图。”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上面的魔法药水已经黯淡无光,但还能看清纷繁复杂的纹路。
喻文州解释道:“禁锢阵,我之前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它装在了舞厅里。士兵的盔甲我也动了点手脚,只要阵法启动,阵里的士兵就没人能动弹。”
黄少天啧啧称奇:“好厉害啊。”
他撸了把头发,有点难为情地道:“我本来还担心你会被欺负来着。”
喻文州敏锐地察觉了些什么,他看向黄少天手里的革囊:“这个是……?”
黄少天低头看了一眼:“啊,这个呀,我才完成的悬赏单。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领赏啊?”
喻文州终于放下了他那副虚伪的假笑,他看着黄少天,很真诚地道:“少天,谢谢你。”
他们不好在这里多待,对着传送网准备换座城去领赏,喻文州专门提醒黄少天:“六十万金币不是小数目,随身携带是不可能的。你在领赏的城市要有一个地方存放它们。”
黄少天走过的地方虽然多,可他真的去过的地方并不多:“啊?我没有任何地方,怎么办?”
喻文州只好给他出主意:“有的地方,如果领主死了而又没有继承人的话,其财产会被联盟回收,你可以挑一座庄园买下来。——没记错的话,你革囊里这位,就是这种情况。”
黄少天道:“可我不知道他名下有哪些庄园啊。”
喻文州本想给他背一遍,黄少天在听到第一个地方时就点了头:“好,就溪山城。……可我没钱付路费。”
喻文州哭笑不得地请了这一程,和黄少天一起去了悬赏处,工作人员满脸震惊地核查了三遍首级的身份,终于确认无误,把悬赏单递了出来让黄少天签字。
黄少天拿起笔,喻文州才看见他右手腕上一道扭曲的伤痕,它原本被袖子遮住,现今才露出狰狞的面目来。主人对它并不上心,连伤口都未曾清洗,现在看来血肉模糊,一片狰狞。
喻文州下意识地道:“少天,你的手受伤了。”
“哦,皮肉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喻文州摇摇头,从他手里拔出笔来:“现在不要受力,伤口万一崩裂,好得更慢。……少天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啊?”
“啊?黄色的黄、少年的少、天空的天。”
喻文州替他签了名,把悬赏单递进去,道:“麻烦快一点,他手上有伤,需要尽快处理。”
负责人递出一张单子,道:“有事的话你们可以先离开,三天后拿着它再来。”
喻文州接过单子,本想把它塞进黄少天兜里,可看着黄少天身上破破烂烂、说是衣服都勉强的破布,他还是把它放到了自己怀里:“我先带你去买身衣服吧。”
“我这身有什么问题吗?”
“放不住东西啊……你有包吗?”
黄少天冲他晃了晃手上的革囊,喻文州隐约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大概是钱吧。他想起黄少天刚刚还从里面掏出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不由得开始怀疑人头上有没有沾着硬币。
喻文州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是赏金猎人,怎么过得和野人一样?”
黄少天眨巴眨巴眼睛:“我是探险者,一般不进城。”
喻文州差点就要问“那你要六十万金币干什么”,临要出口才反应过来,干咳一声,道:“……算了,我先去给你要点水,好把伤口洗干净。”
经过了这点时间的相处,黄少天已经发现了一件事——和喻文州在一起,喻文州什么都能解决,所以他什么都不用想。
于是黄少天直接放弃思考,跟在喻文州后面。
喻文州要了水和干净的布,把黄少天的手洗干净包起来。然后任劳任怨地去替他咨询庄园价格顺便讲价。
喻文州并不是一个多么乐于助人的人,关于他为什么要管黄少天怎么放金币、为什么要帮他处理伤口、为什么要帮他买庄园,他也想不通。
“可能是投缘吧。”他只能这样对自己解释。
喻文州这么略微一走神,就帮黄少天把庄园的价格从二十万金币砍到了八万,外加一个月试住。
黄少天顺势邀请他一起试住。
喻文州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所以他答应了。
黄少天以惊人的精力,兴致勃勃地拉着喻文州把庄园上上下下转了一圈:“诶文州,以后这儿就是我的了对不对?我分你一半一起住啊。”
喻文州只回答了前半句:“嗯,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听到“家”这个字眼,黄少天整个人似乎凝固了一瞬间,但喻文州假装自己没看到。
喻文州就这么在溪山城住了下来。
他不用再寄人篱下,可以静静地看书、练习,无聊的时候就帮黄少天打理一下他的财产。他始终觉得这些都是黄少天的钱,所以一直都不自己出面。
慢慢地,他就把黄少天变成了溪山城的领主。
——可黄少天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
黄少天一直在外面浪着呢。
喻文州又不隐姓埋名,难免偶尔会被人记恨,他的名字也上过悬赏榜。
挂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术士协会的另一名“种子”。
他们远日无怨、今日无仇。只是奈何喻文州已经声名鹊起,而大陆上只能有一个第一术士。
但有的人不能成功,是有理由的,比如——运气不好。
他明明可以在任何时间、在全大陆的任何联盟公会挂悬赏,偏偏在来交悬赏的黄少天面前干了这件事。
黄少天本来想一剑捅死他,又觉得这样治标不治本,所以他交完悬赏后,问:“悬赏处是可以发公告的对吧?我要发一条……
“喻文州的命是我的。署名黄少天,不不不,署名——六十万金币那个黄少天。全大陆公告。”
要喻文州性命的悬赏无人敢于问津,从此,也再也没有人敢于发这样的悬赏。
黄少天和喻文州这两个名字,就这么人尽皆知地绑到了一起。
第三章 牧师
叶修简单给苏沐橙说完了她上学时喻文州和黄少天的故事。
看着苏沐橙的眼神,叶修敏锐地意识到她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可他并不想答。
所以他说:“很晚了,睡觉。明天还有正事呢。”
“明天约的是下午,又不用早起……”苏沐橙嘟囔着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下午,叶修四人、楚云秀如期与张新杰、周泽楷在空积城的教堂会面。
张新杰身为教会圣子,轻而易举地借到了一间空屋来开会,教堂的工作人员也不专心祈祷,反而忙前忙后地给他们沏了茶、搬了椅子、在屋里熏了香薰、还抬来了一台自动竖琴。
张新杰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周泽楷目睹了全过程,一言不发。
第三个到场的是楚云秀。作为张新杰的同学,她已经非常熟悉他冷淡的表情了,但此时此刻,她还是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劲。
热气腾腾的红茶、柔软舒适的椅垫、恬然优雅的音乐,馥郁芬芳的香气……
楚云秀恍然大悟。
“生气了?”她对张新杰挑挑眉,“至于吗,教会早就是这个样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新杰依然面色冷淡。
他当然知道,没人比他更清楚教会里都是些什么人。
“信仰光之女神的人都不加入教会,张新杰除外。”这话传遍了整个大陆,当然也传进了他的耳朵。
口蜜腹剑的伪君子、汲汲营营的庸碌凡人……他们能背下所有经文,能信手拈来所有神谕,但他们并不信仰。
这就是自称“光之女神侍奉者”的教会的成员们。
教会总是喜欢把自己说成不染尘埃、与天堂最为相近的样子,但其实它早就落进了混沌的人间。神职既不高贵也不低贱,全都只是凡人而已。
张新杰并不是“加入”教会的。
他的父母都是虔诚的信徒,意外身亡后,仅存的幼子被教会的福利机构收留,后来这个孩子展现了惊人的光元素亲和能力,又有着格外虔诚的信仰,于是就成了教会的圣子。
他在教会,是因为他没的选择。
……如果他有呢?
张新杰不知道,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有的人可能觉得教会没有会更好,但对于张新杰而言,教会就是他的家。
救济儿童、普及教育……可能都是面子工程。
但恰恰是这些面子工程救了他。
他并不厌恶人间的教会,但他始终觉得教会不需要那层神光。
——就好像他觉得教堂的人员没必要来巴结他这个只有名头好听的圣子一样。
## 下部 彼岸
历经千辛万苦后,拯救世界小队终于来到了异变的起源处。
他们途径漂浮在空中的城池,穿过不见天日的密林,拜访了岩浆里的泉水,惊扰了红枫林的梦境……
最后,他们乘着风魔法凝成的船只,破开海风,来到了大洋的正中央。
平静的海面上,漆黑的漩涡正安静地旋转着,似乎将光与声音一同吞噬了——这是旅途的目的地。
叶修与喻文州对视一眼,神色凝重。后者点了点头,于是叶修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树叶折成的小鸟,吹了个口哨,小鸟便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
“新杰。”喻文州叫了唯一的圣职者一声。
张新杰伸手在空气中点了一下,附近稀薄的光元素便慢慢汇集到了小鸟的身上。
翠绿的鸟身上泛起了莹润的光,光芒渐渐增强,有些像王杰希法师塔下的萤火虫。
很安静,却很亮。
“可以了。”张新杰道。
叶修操控者小鸟飞进了漩涡里。
漩涡里依然一片漆黑,他们看着发光的小鸟慢慢变成光球,光球又变成光点,最后,目力最好的周泽楷也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星半点的光亮,甚至还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嗯?”叶修突然出声,“我和它的感应被切断了。”
叶修炼制符灵的手法或许不是最高明的,但若论控制符灵的意念力,那他当之无愧,是全大陆第一。
什么人能从他这里夺走符灵的控制权?
又或者,对方根本就不是人?
众人都下意识地戒备起来。
几乎就在下一刻,漆黑的漩涡中涌出了一股又一股的黑气,黑气在漩涡中缠绕,慢慢地浮到了风舟的平面上。
黑气开始凝聚,里面隐约可见一个人形。
随着黑气的涌入,人形越来越完备,手、脚、头发、衣服、五官……皮肤也浮现出青白的颜色,宛若冰封了几十年的尸体。
苏沐橙睁大了她的眼睛。
“苏沐秋?”叶修语意不明地念出一个名字。
黑气凝成的人立刻睁开了眼睛。他的虹膜一片漆黑,几乎与瞳孔融为一体。
叶修笑了:“你还活着啊。”
被称作苏沐秋的人眨眨眼:“活得挺好的。”
他嘴角一咧,露出了一个分外邪戾乖张的笑容:“你又是哪位?”
他的语调冷得像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一般:“来送死的吗?”
第一次,第一次有人在黄少天面前说这种话。
黄少天眯起眼睛,歪过头看了一眼这个连头发都没还捏完就出言挑衅的家伙,手中紧握的冰雨“锵”一声,出鞘三寸,然后又“镲”一声,落了回去。
因为他听到苏沐橙叫了一句:“哥。”
黄少天转头看过去,有点吓傻了。
苏沐橙一贯是笑眯眯的,切磋的时候是、打猎的时候是、杀人的时候也是。
但此时此刻,她的眼眶红了。
头发都还没捏完的人影消散在了原地,而风舟上却多了一个人。
橙色的头发昭示着他与苏沐橙如出一辙的血统,红润的面色和生动的表情则昭示着——他刚刚纯粹就是在没事找事吓唬人。
黄少天觉得,幸好他觉悟地早,不然他今天就要开杀戒了。
当事人却完全不关心别人在想什么,他手足无措地站在苏沐橙身边,试探着抬起手,把她揽进怀里。
见苏沐橙没有反抗,苏沐秋才稍微松了口气,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哄道:“沐橙,是我。”
苏沐橙抬手锤了他一下,埋在他怀里,不知道是不是在流眼泪。
苏沐秋一下下地摸着妹妹的头发安抚她,目光转向了叶修,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叶修简单地解释:“你闹的动静太大,联盟担心世界要毁灭了,找我们来收拾你。”
“有这么严重?”苏沐秋问。
“你难道不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叶修反问。
苏沐秋“啧”了一声:“炼狱好吧?地狱?你埋汰谁呢?”
喻文州心道:炼狱还不如地狱呢。
炼狱是人间的镜像,人死后,若没有渎神的大罪,也没有值得神明称道的功绩,灵魂就会进入炼狱之中,经历时间的消磨,最后化为乌有。
炼狱上通天堂,下接地狱,就是不和人活着的世界相通。
苏沐秋从炼狱里爬出来,意思就是——他把整个地狱都打穿了。
这种天灾人祸级别的战斗力……果然不愧是叶修的朋友啊。喻文州无奈地摇摇头。
俩人拌了几句嘴,最后被张新杰打断了。
这一代的光之圣子摸着他的十字架,道:“现在怎么办?”
光之圣子,光之女神在人间的使者,教皇的继承人,光魔法的威力可以令一切邪魔灰飞烟灭。
从炼狱里出发,打穿了地狱爬出来的少年挠了挠头:“把这洞堵上?”
苏沐橙终于舍得从哥哥怀里爬起来,笑嘻嘻地问:“哥,你刚刚那个人影是怎么做到的?”
苏沐秋怔了怔,冲着漆黑一片的漩涡勾了勾手指,地狱带着血腥气的暗元素便自觉化作了一股细线,缠上了他的手指。
“我好像……能随便控制他们?”一天魔法学都没上过,自学成才挑了整个地狱的人说道。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全场唯一的暗系专精喻文州。
喻文州摸出了他的妖精吊坠。
浅粉色的光点徘徊在密封的玻璃瓶中——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绝对真相的机会。
“好奢侈啊。”黄少天忍不住嘀咕。
喻文州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黄少天舔舔嘴唇:“真是,太败家了。”
喻文州的第二个问题,用一句话就问出了整个旅程的所有细节,堪称薅羊毛界的典范。
但没人知道,他的第一个问题问出口,都用不上妖精,黄少天就答了。
虽然妖精还是飞走了一只,可喻文州坚称自己赚了。
喻文州环视一圈,确定了没人有更好的主意,便念出了召唤妖精的咒语:“能窃听诸神耳朵,能跟踪魔鬼的翅膀,不生不死,微光永恒——无所不知的妖精啊,请回答我的问题。
“苏沐秋为什么没有成为地狱之主?”
他太直白了,楚云秀甚至忍不住去偷窥苏沐橙的神色,她却自在得很,甚至牵住了兄长的手,试探着去拨弄他指间的黑气。
妖精的比少女还要娇媚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有着与暗元素亲和的血脉,从地狱的最底层一路抵达地狱的顶端,击败了所有的恶鬼,也征服了暗元素,他是地狱的首领。不是地狱的主人,是因为他未向诸魔献上神的头颅。”
话音落下,粉色的光点挣脱了瓶子,飞上了无尽的蓝天——一只妖精一次只能解答一个问题。
剩下的活人面面相觑,最后喻文州说道:“我提议,我们再去大法师塔一趟。”
“也只能这样了。”叶修表示赞同,仿佛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对王杰希承诺过“再也不来打扰”一样。
孙翔本来想说点什么,出声前却对上了周泽楷的眼神,周泽楷的眼神很凝重,却还对他露出一个微笑,示意他宽心。
“我全速过去,你们都坐稳了。”楚云秀开动风舟前最后说了一句。
“怎么闹成这样?”王杰希十分嫌弃,孙翔甚至有点分不清他是嫌弃这件事情麻烦,还是嫌弃他们又来打扰他。
——说实话,孙翔现在也没搞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精灵那边怎么说?”王杰希问。
“还没去。”叶修答。
王杰希一脸难以置信,打了个响指招来他的猫:“叫韩文清和张佳乐过来一下。”
虎斑猫“喵”了一声,黑猫连叫都不叫,直接趴在他怀里不肯动弹。
只有白猫乖一点,慢慢悠悠地踱出去,过了五分钟,它坐在方士谦怀里又进来了。
师门不幸啊……王杰希叹了口气,指着苏沐秋对方士谦道:“你认识吧?”
红衣主教好像这段时间就没离开过法师塔,正和王杰希似的摸着白猫顺滑的毛,闻言抬头看了一眼,不由得大惊失色:“你你你你你……你怎么还活着?”
苏沐秋笑眯眯地道:“你也别来无恙啊。”
方士谦垂下手,让白猫跳开,一边找自己的十字架一边对王杰希道:“我去叫老韩和老张他们俩。”
王杰希皱眉“啧”了一声,似乎颇有意见:“先喂猫。”
方士谦一听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挨个招呼问道:“想吃点什么?”
白猫比较积极,第一个回应,虎斑其次,最后黑猫懒洋洋“喵”了一声,方士谦点点头,又出去了。
张新杰有点受不了法师塔里这股懒散奢靡的咸鱼味儿,他站起来:“我去吧。”
王杰希很高兴地点了点头,下巴一点:“法阵在那边。”
张新杰走了。
喻文州道:“这次来,主要还是想找找有关于地狱之主的书,看看有什么别的办法。”
“你不知道吗?”王杰希问,“法师塔里有关于‘地狱’的书,十年前就被术士协会全要走了。”
喻文州一顿——他不愿意去想这些事。
十年前术士协会突如其来的驱逐、纯粹光元素打造的冰雨、枫林中残留的六星光牢、黄少天口中的“魏老大”……
魏琛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代价,培养一个杀手?
术士协会又为什么要把苏家兄妹逼上绝境?
喻文州看向自己的手杖——它一直安静地臣服于他,但喻文州不难察觉到,安静之下,它对苏沐秋的渴望。
对暗元素的渴望。
对地狱的渴望。
喻文州是一个没有让暗元素沾染血脉的“异类”,可那些让暗元素奔腾在血液里的术士,他们又会如何看待苏沐秋呢?
这实在是一个简单到容不得他装傻的问题。
黄少天突然抓住了喻文州的手,喻文州看向他,黄少天冲他一笑,露出了尖锐可爱的虎牙:“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喻文州忽然想起,他还没被这对虎牙咬过。
这么一想,似乎又有点亏。
周泽楷的箭囊被拽了一下,他回头看去,是孙翔。
孙翔尽可能压低音量:“周泽楷,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
周泽楷想了想,问:“你还记得枫叶鬼林?”
孙翔点头。
“十年前,那里是苏前辈的家。”
孙翔瞪大了眼睛:“可联盟不是说,术士协会在那里剿灭了一只杀伤百人的恶鬼?”
“假的啊,”叶修懒洋洋地搭腔,“你有见过半个受害人家属吗?”
有的谎言其实不堪一击,只不过是有公信力在后面为它撑腰罢了。
苏沐秋吐槽:“你带的这些人,信息水平怎么这么参差不齐的?”
叶修解释:“他是中途加入的。”
孙翔环顾一圈,发现,好像确实除了他,别人都知道得很多的样子。
苏沐秋叹了口气:“算了,毕竟是我的事。还是得给你们都讲讲,先等他们都回来吧。”
这时候,张新杰带着韩文清和张佳乐从魔法阵里走了出来,而方士谦还是不见踪影。
“磨叽死算了。”王杰希终于舍得起身去催。
张佳乐见到苏沐秋的反应和方士谦如出一辙:“你怎么还活着?”
“你都活着我哪儿敢死啊?”苏沐秋笑着回答。
韩文清问:“还有谁知道你活着?”
苏沐秋答:“所有知道我活着的生命都在这塔里了……再有就是一些鬼。”
“一些?”韩文清问。
苏沐秋眼神飘了一下:“不出意外,应该是地狱里的所有恶鬼,哦,还得加上炼狱里的一部分幽灵。至于神,我应该没惊动……吧。”
韩文清冷笑一声,难得出言讽刺:“那你可真低调。”
苏沐秋干咳一声。
王杰希和方士谦终于抱着猫回来了,苏沐秋趁热转移话题:“我先来讲讲我和沐橙的事吧,恐怕你们清楚的也不多。
“三百年前,黑巫师——也就是术士——发现暗精灵可以增强人类对暗元素的感知力,从此,暗精灵遭到大规模捕杀,屡禁不止。暗精灵的种群渐渐凋零,我父亲,应该就是最后一只暗精灵了。”
苏沐秋拽了拽自己橙色的头发:“橙头发,暗精灵特有的标志,颜色越亮,证明血统越纯正。这颜色挺别致的,染成什么颜色都有点不自然,不太好掩盖,所以我父亲不敢混迹人群,选择了一个闭塞的山村。在那里和我母亲结婚生子——大概是出于爱情吧——,就有了我和沐橙。精灵和人类的结合,对双方的生命力都是很大的损耗,所以我和沐橙很小就没有父母了。”
苏沐秋叹了口气:“我父亲大概是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在他极为有限的、陪伴我们的生命里,从来没有提过他的血统,所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妹妹很聪明的,这你们应该都知道,为了让她进荣耀学院,我十二岁的时候,带着她离开了小山村,开始打工。又过了三年,遇到了叶修……”
苏沐秋的语调冷了下来:“还有陶轩,我们当时的佣兵团长。”
他的语气很快恢复了漫不经心:“经我在炼狱里查证,他把我和沐橙以五千金币的价格,卖给了术士协会里的一个人,但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次任务回来走到一半,开始有人跟踪我。我担心沐橙,就没去交任务,而是甩开跟踪的人,回了一趟家——也就是那片枫叶林里的一间木屋。叶修也在,谢谢叶先生交友遍天下,这时候已经知道了暗精灵这么个种族,着急忙慌跑来提醒我们。”
“不客气。”
“切。”苏沐秋笑了一声,“我们正准备走,却发现术士协会已经密密麻麻地埋伏在外面了。我当机立断,抽出了沐橙体内那一半暗精灵血脉,和我的一半人类血统做了个交换。又和叶修一起,把她的头发眉毛都剃了个干干净净……”
苏沐橙哼了一声,女孩子总是爱美的。
苏沐秋道:“我以自己做饵,让叶修抽空带着我妹妹逃了。本人就比较惨,一命呜呼,进了炼狱。但死前我发现了一件事——来的不止术士协会,还有联盟的秘密军团。说起来,你们知道暗精灵为什么和暗元素亲和度尤其的高吗?因为暗精灵是神魔委派管理炼狱的种族,人间的暗精灵从一开始就是个意外。托血统的福,我在炼狱过得挺好。我到处走,终于有一天,让我遇上了来杀我的人。”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张新杰:“术士协会打我的主意,是为了地狱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暗元素,而联盟,是为了覆灭光之女神的教会。”
张新杰一点头:“联盟对教会早有戒心,教会……”
张新杰从不背后说人坏话,方士谦可不是:“也早就想统治联盟喽。”
张新杰没有反驳。
人们信教,本来是为了创造一片心灵的净土,以期获得灵魂的救赎。——当教会都深陷权力与欲望的泥沼时,也难怪圣子要加入冒险者的队伍到处跑、主教要赖在法师塔不肯回去。
他们一呼百应,却没有半点实权,与其待在教会以卵击石或是自投死路,还不如早早抽身。
孙翔想起了旅途中,他听张新杰说过好几次的那句话:“谨记,你所选择的信仰是光之女神,而非教会。她的目光,不会因为你有没有去进行所谓‘朝圣’而改变。”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苏沐秋总结道,“术士协会在惦记我的暗元素,联盟想要利用术士协会和地狱的力量掀翻教会,而教会……多半会想要把我打成异端烧死吧。”
“发源自信仰的憎恨,给了信徒以殉道者或暴民的力量。”王杰希念出《亚索斯》里的一句诗。
“精灵族有什么看法?”喻文州问道。
“这事儿我和老韩两族说了也不算啊。”张佳乐摊手,“虽然术士协会这赶尽杀绝的做法欠收拾,可水精灵和火精灵向来都是不亲近人族的,他们要是把这事说成人族内斗,精灵族也不一定会帮着你们收拾术士协会。”
韩文清点头:“关键是光精灵,他们和教会走得很近,和水火两族的关系也很好。……我只能承诺,你们在石精灵的领地上会是安全的。”
“还有木精灵的领地。”张佳乐接口。
大家的表情都有些不好,孙翔也难免受之感染。
情况真的挺棘手的——联盟那边有能监视地狱暗元素暴动的办法,苏沐秋从地狱上来了这事瞒不住。一旦暴露,那就是术士协会、联盟甚至教会对他们的追杀。
三大势力,基本上覆盖了人族的每一个角落。精灵立场难说,矮人向来封闭,部落里的兽人也绝不会容他们待着。
孙翔本来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他反应过来——他们这帮人满大陆走了一圈,在别人眼里早就成了一党,洗是洗不干净,那帮人也不会介意多杀几个。
他叹了口气:“都是因为你啊周泽楷,不然我就和唐柔邱非他们一起找龙去了。”
周泽楷冲他笑了笑,意思很明显:你是自愿和我走的呀。
喻文州问苏沐秋道:“你提到,陶轩把你们兄妹卖给了一个术士协会的人。是谁?”
“那人自称魏琛。”苏沐秋道。
黄少天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有画像吗?”喻文州依然平静。
苏沐秋摇头。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喻文州很淡定。他安抚黄少天道:“魏会长名声一向不好,很容易就被泼脏水。”
黄少天这才反应过来。
苏沐秋很赞同:“是啊,我和叶修也没少这么干。——老魏知道我们住那儿,没必要花这冤枉钱。更何况,他见过我的橙头发。”
叶修道:“没错,只可惜他不学无术,啥都没看出来。”
黄少天张开嘴,正要说话。
苏沐秋忽然笑了:“你家这小孩儿真挺好玩的。”
黄少天炸了:“你说谁是小孩儿啊!你见过我这样的小孩吗……”
黄少天的声音一时间充满了整间屋子,把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也不知道孙翔什么时候有了预言的本事,他话音刚落,法师塔不大的窗户就一黑,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从窗外掠过。
王杰希骑上扫把,从塔壁上的门飞了出去,愕然道:“唐柔?邱非?龙不许进来!”
孙翔下意识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蹿向了在巨龙翅膀掀起的狂风中摇摆的木门。
他成了三百年来,第二个见到真正的战斗法师的人。
——第一个是王杰希。
唐柔摸了摸她脚下红龙的脖子,红龙很伶俐地转了个身,伸直一只翅膀搭到门前,唐柔就倒提着她的战矛,踩着巨龙的翅膀跑了过来。
孙翔让开一条路,两人笑着碰了碰拳头。
然后是邱非,他骑着绿松石色的巨龙,也从翅膀上跑了过来,然后他看了一眼王杰希,冲两条龙喊道:“找个地方等我们吧——离法师塔别太近。”
王杰希骑着他的扫把回来,顺手关上了门。
唐柔已经在苏沐橙和楚云秀中间坐下了,叶修说道:“恭喜啊,找到龙了。”
唐柔嘻嘻一笑,然后对孙翔道:“我们俩走了挺多地方的,但没遇到你想要的黑龙。后来听说,黑龙一族搬去了海外的龙之岛,正准备来向大法师打听一下,刚好就在这儿遇见你了。”
“谢了,回头我自己去找吧,就不麻烦你们了。”孙翔道。
周泽楷忽然看向他:“我陪你。”
孙翔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热。
“咳,”喻文州打断了黄少天喋喋不休的输出,“现在我们有这么几条路走。”
终于开始说正事了,所有人都看向他。
“第一,把苏前辈的头砍下来,拿回去交差。——但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苏前辈现在是灵体,砍不了吧。”
苏沐秋冲他竖起了大拇指:“观察力非常敏锐。”
喻文州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第二,潜入术士协会,把苏前辈的身体偷回来让他复活,然后再砍了头交差。——但是,恐怕没有人会信。”
“这和从乱葬岗里挖一具尸体出来也没啥区别。”楚云秀吐槽。
“第三,我们不交差了。”喻文州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查清楚术士协会的势力分布,解决迫切想要暗元素的那一部分人,然后再看看联盟和教会之间是否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争取以最小的伤亡解决整个事件。”
“换句话说,我们去拯救世界!怎么样?是不是一听就很刺激?”黄少天接茬,大部分人不为所动。
喻文州道:“代价是,这会很麻烦……”
“别算我。”王杰希道。
“时间难以估计,不适合韩族长和张族长这样拖家带口的人……”
被点名的两精有些无奈。
“最重要的是,因为目前的情报过于有限,我们很难预测最后结局会是怎样。”
喻文州看了看苏沐秋,道:“如果决定这样做,我们最好再搞明白‘向诸魔献上神的头颅’是什么意思,如果苏前辈能成为地狱之主,那他就有了和神魔对话的权力,我们后面,就不必太担心来自天堂的制约了。”
“天堂的制约?”苏沐橙重复了一下,不大明白。
喻文州看着张新杰道:“无意冒犯,但……光之女神对教会,究竟是怎么看的,恐怕,没有人知道吧?”
“可以理解,”张新杰点头,“防患于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