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只能活一个夏天

“我跟王杰希关系不好？没有的事。”张佳乐青天白日扔惊雷，“我俩都谈过。”

张新杰扶了一把眼镜，严谨地要求他提供更精确的信息：“谈过……什么？”

“谈过恋爱。”张佳乐如是说。

会议室里万籁俱寂，窗外的知了一个劲儿地叫。

蝉鸣声中，另一位当事人肯定了他的说法：“是谈过。那年夏休的时候，新科亚军不打一声招呼跑到别人主场，一连睡了敌队队长两个月，然后新赛季要开赛，穿上裤子就走了。”

喻文州把话题扯回去：“不用和我们分享细节……原则上，我不想插手队员的私人感情，你们说你们没问题，我个人很愿意相信。主要是，如果后面发现你们的，历史，影响了作为队友的相处，那我们就不得不好好聊聊这个事了，你们可以理解吧？”

他背后挂着两条红底白字的大横幅，一条写着“队内矛盾疏解大会”，另一条写着“放下往日恩怨，携手共同夺冠”，端的是十足的官方气息。连领队都板板正正坐在他边上，可见此会议的严重程度。

王杰希点一点头：“行。”张佳乐站起来：“我也没意见，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设若有人将上面这段对话讲给方士谦听，微草的前副队长一定会大笑王杰希死装。王队长实在不是那种金口玉言的类型，相反，他说话其实有几分魔术师，误导起听众来一溜一溜的。

至于怎么判别他嘴里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垫话，这在微草曾经很简单——看方士谦笑不笑就行了。他若是笑，就说明王杰希说的话若顺着理解，一定会掉进坑里。

当年是第六赛季夏休，故事里的新科亚军是王杰希。是他主动跑去K市，主动登堂入室，主动和张佳乐有了很多腿。是王杰希擅自喜欢人家，擅自搅和了人家的夏天，最后又擅自走人。

魔术师的心事像只知了，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一藏数年，破土而出后吵嚷过一整个盛夏，最后在秋风来临之前死去。

当年他在蝉鸣中按响门铃，张佳乐打开门，问：“你怎么来了？”

王杰希走进他家，说：“我来避暑。”

张佳乐不信：“你从B市跑K市来避暑？哪里是北哪里是南你都分不清了？”

“你没过过B市的夏天，你不懂。”王杰希老神在在地说。他深深地看了一样张佳乐，又补了一句：“而且，我有点担心你的精神状态。”

“担心我？”张佳乐嗤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新科亚军。”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王杰希那一阵子很讨厌垃圾话，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走过两步，堵上了张佳乐的嘴。

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点点头，评价了一句：“不过你舌头还挺软的。”

张佳乐没打他。

王杰希后来复盘，认为自己在之后抽的所有风，都源于这一刻张佳乐没有对他动手。——平心而论，要是八赛季的夏天喻文州跑去强吻他，他一定立刻扭送精神病院，毕竟这实在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但张佳乐并没这样对他。张佳乐只是抬手揩去了自己嘴角溢出的唾液，问：“王杰希，你到底来干嘛？”

张佳乐并不认为他这样有什么问题，这岂不正说明他们两个是心心相印，天作之合？

当年赛场失意情场得意的王杰希对一个朋友这样抒发自己的恋爱脑，收获了一句：“这只能说明你俩该进同一个疯人院当病友。”

王杰希不以为然，翻了个白眼，轻蔑道：“方士谦你懂个屁的爱情。”然后傲然走进厨房，为他的爱情洗手羹汤，弄了一碗泡面。

不过这是第二天的事了。在前一天，面对张佳乐那个问题时，恋爱脑正凶猛发作的王杰希回答说：“新科亚军跑来找你求安慰，你都不嘲笑一下吗？”

张佳乐挑了下眉：“为什么来找我？”王杰希明白，他不是顺着“求安慰”这种一眼假的鬼话来聊，而是在问王杰希为什么把自己送到他手上来。

“你笑一下吧张佳乐。”王杰希看着他的眼睛，“一整年没见你笑过了。”

张佳乐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居然真的笑了。笑意很浅，但确实是笑了，笑得真心实意，熠熠生辉。这就好像九天上的月亮，明明清辉一洒千万里，但架不住你心动，所以月色起时，你就是忍不住觉得它是只为你一个人而亮。

因此他一笑，王杰希便感觉自己五感一下子就好使起来，听出窗外的蝉鸣声是有节奏的，闻到空气中的外卖香气是烤串，感到屋里的空调温度高得很健康，他嘴里另一个人的口水没什么味道，但是尝起来就是和他自己的不一样。

“你还是笑起来好看。”王杰希感慨。

张佳乐仍带着那个浅浅的笑容：“是嘛。”说着就来亲他。

亲着亲着就进了卧室上了床，事后王杰希躺在张佳乐的床上，觉得空调温度高有高的好，高得恰到好处，并且表示：“这时候应该来根烟。”

张佳乐躺在他边上：“抽烟就滚。”

“那算了。”王杰希说，“我再躺会儿。”他转过眼神去看张佳乐，张佳乐也正在看他。

两个人对视，王杰希放空脑子，不知道是这么看了多久。直到张佳乐问：“要不要再来一轮？”边说边爬到他身上。

王杰希的目光被他吸住，粘在他身上睁不开，眼神追随间仰起下巴，狠狠咽了一口唾沫，说“好”。

后来的两个月和这第一天一样，本质上什么也没说。若非今天张佳乐自己承认，王杰希都不知道张佳乐和他一样，竟然也是把这两个月归为“谈恋爱”。

张佳乐走出会议室，步入燥热的盛夏，知了在他头顶沙沙作响，阳光掉到他脚边，像一片片金色的雨，被他直直踩进鞋底。

张佳乐的脚步顿也没有顿一下。

他没跟别人提过他和王杰希的事，因为根本就没什么内容，说出来三句话内必然涉黄。这个故事要讲给朋友们听，好点的结果是被骂跟一群处男显摆自己有过性生活，坏一点就是被人看出，他在王杰希身上爽得飞起，时至今日依然念念不忘，一看到那双大小眼就心旌神摇口干舌燥，天天惦记着怎么破坏一下国家队队内友谊。

这多不好。张佳乐如今也是国家队资历排第二的老前辈，更应该带个好头，专心比赛，少想这些有的没的。

万一要是让人知道，他乐哥当年是被一碗破泡面——注，还是他自己买的——拿下的，那他就更不用混了。等着收损友们送来随喜的泡面就行，收完给自己砌个坟，正好合用。

但此时此刻，当张佳乐第一次亲口说出他和王杰希好过，当他听到王杰希复述当时的渣男行径，当他站在蝉鸣之下天光之上，感慨B市的夏天是真他妈热啊的同时，他也不得不在翻涌袭来的回忆中直面真相——他对此事缄口不言，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想面对自己当时的真实想法。

有一位乐学高人曾经说过：“张佳乐的脑子是观赏品，不能随便用。万一用坏了谁负责啊。”张佳乐当时听了这话就喷他：“孙哲平你的脑子难道就经常用吗？卖血把自己卖死不是一回两回了吧。”后面因此而起的狂剑治疗互喷经典段落不必赘述，只是细细想来，孙哲平还真不愧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张佳乐的脑子确实是不太禁用。

他真正的念头被他本能地埋在回忆之底，未曾触及，连他自己都直到此时方才想通。

作为被动开始、被动结束这段关系的一方，张佳乐有着无数种解释，个个都是实话。比如是王杰希主动送上门来，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比如他那一阵儿很孤独，很想要个人陪着，是谁其实都行；比如当王杰希从厨房端出一碗泡面时，看他的眼神又纯又欲，实在可爱得让他心痒痒……

比如他其实很理解王杰希输了比赛道心不稳，需要跑到没人知道的地方猫着消化一下，当拼尽全力没得来想要的结果，那句“明年再来”不是那么容易说的。

只是真相与这些都全无关系。真相是，他打开门看到的王杰希，头发带汗脸色发红，呼吸急促眼神晶亮，在门外站得笔挺，进门时却有些立足不稳，整个人冲突且矛盾，锋锐得仿佛下一刻就会从中折断，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于是不由自主，心生怜惜。

爱情就从怜惜中破土而出。

两个月吃饭、做爱、打游戏，他的备用机升级成了顶配，卧室窗台上也多了一盆小小的多肉，半绿半粉，叶片薄薄的，一圈一圈长得很漂亮，像一朵绽开的莲花。

“看不出你还挺有生活情趣。”多肉被安置在那儿的时候，张佳乐如此笑话他。

王杰希摸着叶片微笑：“林队当初在微草留下了几盆没带走，被我接手了。养这个挺有意思的，不用怎么管就会很好看。你玩玩，不行回头我再带走。”

张佳乐于是开始跟他学习如何养这棵多肉，果然很好养活，夏天不用浇水，摆着晒太阳就行。叶瓣一天天娇艳起来，绿色渐少，粉红渐多。张佳乐于是把它搬到书房，放在两台显示器中间，最避光的地方。但王杰希说不晒太阳会越来越虚弱，浮肿褪色，变得像叶修一样，又把它给挪了回去。

既然挡不住绿色一天天逝去，那就总会到绿色褪尽的那一天。那时张佳乐心里的那棵苗已经在他无知无觉间长成参天巨树，树叶在夏末的风中摇摆，将死未死的蝉抱死枝头枉自强撑，可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气数已尽。

那天张佳乐一觉醒来，王杰希说：“我明早的机票，要回去了。”他问：“要送你去机场吗？”王杰希说：“不用，你睡你的。我也没什么行李。”张佳乐说着“那行，我就不送了”，心想，季后赛蓝雨来打客场，于锋都把我队里的狂剑打退役了，我对他也比这热络。

第二天早上他还是醒了。王杰希起床穿上衣服，把自己不太多的生活用品用一个垃圾袋装起来，临出卧室门时回头看他，张佳乐于是坐了起来。不敢说话，不敢动作，短短两米距离，他觉得自己怎么样都很可能后悔。

还是王杰希放下袋子，主动走到了他身边，问：“那盆多肉你要吗？”张佳乐无声地点点头。王杰希于是说：“那我走了……场上见。”

垃圾袋被捡起来。

张佳乐的卧室门被合上。

张佳乐的家门被打开又合上。

张佳乐躺到床上，扯起被子捂住头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窗户，第二眼看到粉嫩娇艳的多肉，第三眼看到自己和窗户中间空着的半张床。

王杰希已经走了。

新赛季新气象，张佳乐把多肉带回训练室去养。然后他输了第三场决赛，夏休一到，就又搬回家里。

多肉也好，他也好，都再没进过百花训练室一步。

后面玩网游，遇叶修，签霸图，收拾东西去Q市那天，张佳乐看到阳台上的花盆，出去看了一下，才发现这玩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的透透的，又干又黑，毫无最初的模样。

阳台上一片死寂，蝉鸣不知在哪一天停了下来，静得他心里空落落的。

他这时才开始长吁短叹，开始心疼，开始思念。——但他并不后悔。

因为他是张佳乐，张佳乐做事，从不后悔。

他径直走回国家队的训练室里。

荣耀联盟职业联赛这条路上，天才在左，疯子在右，碌碌庸才挤在中间独木桥上进退维谷。只有叶修如履平地，飞上山顶，把这路牌一拔拆作两段，砌成他登基的台阶。

所以大家都不如他。这些年来最嚣张的QQ签名，也只是“联盟英雄，唯叶与我耳”。

左边天才在韩文清带的好头下砥砺前行；右边疯人院院长一职最初一度空悬，后来人，如张佳乐、王杰希，都是其有力竞争者，此消彼长，至今未能分出胜负。——至于若问为什么要在疯子里面挑院长，答案就只是一句：“那不然呢？”

疯子遇上疯子，总不会有人觉得结果该水天一色风平浪静，所以喻文州组织队内矛盾调解会，第一对叫来的就是他俩。只是没想到，疯子连搞对象都如此不走寻常路，随机抽一百个荣耀玩家，恐怕不会有一个人相信，他俩还有这样的故事。哪怕喻文州，乍一听闻也久久回不过神来。

张佳乐走了，剩下王杰希翻翻日程安排，问：“不是接下来调解我和蓝雨的关系吗？不调了？”

“啊？”喻文州打了个激灵。第二场的调解师叶修接过话茬：“调啊，肯定得调。你对他俩有什么意见，都开诚布公地说出来，把问题都摆到台面上解决了，以后才好相处。”

有黄少天存在，这一场调解进行地十分漫长，等王杰希终于从会议室里出来时，耳边一静，竟恍惚有种连自己心跳都能听清的感觉。

像他七赛季再见到张佳乐的时候。

第七赛季赛程安排一点也不体谅王队长相思之苦，一共就十九轮比赛，微草和百花还就得第十九轮才打。微草的打印机还在忙着印赛程表时，王杰希已经在翻第二年的日历了——全明星都比常规赛来得早些。

但再见面也是四个月后的事。

全明星周末前一天，选手彩排。王杰希走进会馆，看向台上，选手们三两成群，全场唯一一道粉红的身影侧对着他，正和别人聊得高兴，笑容灿烂又张扬。——其实这样就很好，王杰希边走边想。

比先前那副“天塌了，只剩我一个人能顶着”的模样强得多。从第二个亚军起，张佳乐就一直很阴郁，赛场上打法疯得要死，场下连玩笑话都都不说一句。整整一年没人敢招他，生怕哪句话不对，张佳乐脑子里最后那根绷得死紧的弦就断了。

王杰希看那幅样子看了一年，看到他自己脑子里的弦也断了，跑到人家面前去自荐枕席给他解压。他想方设法地出人意料，绞尽脑汁地花样百出，都只不过为了让张佳乐放下一分一厘的心事，多笑一笑。

两个月过去，张佳乐终于又变得随性而浪漫，有一天他出了趟门，回来捧出偌大一束花，五颜六色，多姿多彩，只有旁边插的一根狗尾巴草看起来奇奇怪怪。他把花递给王杰希，说：“今天七夕，送你。花店里卖的花我每种都挑了点，一共一百朵，加上这根草，祝微草队长七夕快乐，往后花团锦簇，心想事成。”

百花盛开中，王杰希看到张佳乐在朝他笑。

张佳乐还是笑起来好看。王杰希说这话时其实很认真。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眼睛下弯，嘴角上挑，满脸都是喜意。王杰希从没见过诗里写的春天是什么样子，故而在他看来，一百朵花加在一起，满目芳华争奇斗艳，还是比不上张佳乐一张笑脸像春天。

就算和林敬言扯皮时笑得没有那么好看，也至少抵得过八十朵花。走得近了就能听到他俩在聊什么，前一轮百花打呼啸，七赛季的百花遇强更强，把呼啸打得丢盔弃甲，林敬言还在夸他最近状态好，张佳乐笑说我夜观星象，我是天命所归，今年冠军一定是我。

这样很好，微草王杰希贡献出自己的夏休，为联盟换来一个更强大的百花队长，换来一个又会笑了的张佳乐。王杰希这样想着，走上台去，这时张佳乐看到了他，挥手一笑：“哟，王杰希，好久不见啊。”

王杰希眼前百花齐放，姹紫嫣红，他忍不住想：微草三个全明星，他就只和我打招呼。胸腔里的心脏怦怦跳动，擅自加速，心跳声穿进他耳骨里，甚至压过了身后方士谦挑衅说：“怎么张佳乐，你是不认识你方爷爷了吗？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王杰希始终认为，全明星的“不拆同战队”原则很无聊。为了平衡治疗，所以微草不能和霸图一队；为了提升观赏价值，所以嘉世不能和霸图一队；为了战力对等，繁花血景还凑得齐的时候，百花永远和霸图一队；加之上赛季冠亚军必然不同队……

直到第七赛季，第五场全明星，王杰希才终于得以和喜欢了五年的人并肩作战一回。团队赛上他扯动镜头去看不远处的身影，百花缭乱玩着弹夹，和张佳乐一模一样的脸上没有表情，冷淡又空洞，像是一个没感情的提线木偶。——他相信“咔咔”按键盘换弹夹的张佳乐必然不会是这副表情，多半嘴角勾起，兴致盎然地听叶秋安排战术。

那场比赛王不留行如流星飒沓，行于天际动若脱兔，落到地上血流成河，要不是场上的都是老熟人，他得把魔术师也掏出来秀一手。那场比赛王杰希是MVP，下场的时候李亦辉傻傻地鼓掌说队长你打得真好，方士谦则像过冬的雪狐一样，一头扎进外设包，把三个人的随身物品都刨了一遍，总算刨出一瓶剩个底的按摩油，塞进王杰希滚烫的掌心里，说：“自己按按。”

副队长难得主动关心他一回，王杰希受宠若惊，又听到方士谦继续说：“你今年季后赛也拿出刚这阵仗来，冠军应该就稳了。”王杰希拧开盖子，用力往手上倒，就着那一点点底子做手操，自信又兴奋：“承你吉言。”

换别人家副队长，要是知道队长暗恋总决赛对手，就算不怀疑他职业道德，也要担心一下他的竞技状态。只有方士谦，五赛季决赛前夕意外发现此事时，冷笑一声：“呵，怪不得您当年第一次打百花的时候，拽着我研究战术研究到早上四点，他妈天都亮了，敢情爷是你俩调情的一环是吧？”“调个屁情，”王杰希说，“他都不知道。别废话了，过来看数据，再不认真，回头输了都是你的。”然后方士谦就没再说什么。虽然出发的路径不同寻常，但方士谦的确是了解他的，明明白白知道他的傲慢和自负，确定王杰希决不容许自己在喜欢的人面前丢人现眼。

——但并不是说他们关系很好。打完那场决赛，复完盘，王杰希把比赛录像的进度条来回拉扯，给自己挑了几张漂亮壁纸，截完图一回头却看到喝可乐的方士谦。方士谦冷冷一笑：“真好，下次打百花你和人家队长单挑去吧，你输了我们就全队GG，反正我看你也不是很看得上队友的样子。”王杰希不明就里，反复检查自己的截图库，终于在其中一张上发现王不留行身上泛起微弱的白光，好死不死，还就截中了恢复术跳起来的那两帧。

五赛季时百花天塌了一半，全队状态都有点癫，微草只是险胜；七赛季时张佳乐卷土重来，比从前都要疯，比从前都要强。对付这样的张佳乐，想一分钟后的事情都是奢求，王杰希几乎是用本能敲着键盘，操纵王不留行上下翻飞。灭绝星辰后落下的细碎星光被轰成灰烬，扔下的魔法道具在百花的角色身上掀起火浪与冰霜，星星射线钻过视线死角，绕回王不留行背后，正撞上被天使威光弹开的百花魔道学者森罗。

一滴滴汗水从王杰希额头流下，“荣耀”两个字跳出来的时候，他从鼠标键盘楞楞地上撤下手来，大臂都是僵的。

张佳乐在舞台中央等他握手，掌心比他的还要烫。他朝王杰希笑了笑，笑容怅然又萧索，说：“你们打得很好。”王杰希多握了几秒他的手，心想：“不是你的问题，你非常好，是你们队魔道太菜了。要换了我在你身边……”念头戛然而止，他松开手，做白日梦也不敢再往下做了。

这梦他曾经做过。那天他对着喻文州和黄少天畅想，如果他在嘉世打百花的场上，面对势如破竹，压力如山的一叶之秋会怎么应对。然后他看到张佳乐走上台去握手，第一次亲眼见到全联盟打法最炫最华丽的选手，心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再也不敢想如果自己在百花队里这种事了。

这年夏天王杰希没去K市，他怕张佳乐不想见他。夏天结束，张佳乐退役，消失了一年，再见面时已经换了身黑衣裳，正和队友插科打诨道：“浇花的事你最好别安排我，我这人多肉都能养死……”王杰希心里若有若无地一疼。

全明星上微草与霸图隔着满场全息投影遥遥相对，他心里又是一疼。

季后赛上他输了，张佳乐踩着微草进了总决赛，这时王杰希心里不疼了，他认命了——他和张佳乐注定是当对手。王不留行能和百花缭乱肩并肩打一场表演赛已经是可望的最高成就，实在是不能奢望太多。所以他跟记者说：“恭喜霸图，祝他们好运！”

他做梦都想不到，时至今日，居然真的和张佳乐当了队友，要去打职业生涯以来含金量最高的一次比赛。

王杰希回到训练室。

当年七夕，王杰希给那团百花缭乱的大杂烩拍了几十上百张照片，很想发出去炫耀我也是收到七夕礼物的人了，可照片却实在不好看。他再怎么努力，也无论如何拍不出他肉眼所见的那种绚烂多姿、奇谲瑰丽的美，只能拍出一堆花乱七八糟地被捆在一起，旁边还插了根格格不入的狗尾巴草。

说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可情人眼里何止出西施？看出西施不算，还能一并看出她脚底踩的石头是昆山玉，手上浣的纱是霓裳羽，就连信手扒拉起的水花，也必然是比其他人的美上三分，不然她怎么是西施呢。

类比到现代同性恋头上，就是哪怕这么乱糟糟的花，也不妨碍他拿来到处用，桌面锁屏QQ头像，凡能摆的地方都不放过。哪怕是临时训练室的电脑屏保，他也得传上去让自己开心开心。

迈步进门，空调的凉气铺面袭来，王杰希眯起眼睛，透过睫毛看到张佳乐端着水从他屏幕上那团花旁边路过，扭头多看了一眼。

有这一眼就值了，王杰希心想。

训练容不得王队长分心伤春悲秋，他和叶修商定了，世邀赛上要重启魔术师并进化到ver2.0，要比当年更强，更绝，更不落巢窠，更神鬼莫测。别人磨磨战术尚能找正常的陪练，王杰希磨操作，陪练非得大神级别不可。一开始是叶修，但叶修也不能总盯单人赛，就也得拉几个苦力上来轮换。王杰希不好意思在张佳乐面前丢份，要求找个近战……但想也知道，这破活没人愿意接。

职业选手的风气三年一周期，第一年群星荟萃神仙打架，第二年花枝招展另辟蹊径，第三年就是前面挑剩下的了。——至于第三赛季的王杰希，那肯定不是规律有问题，而是他有问题。初出茅庐就能给全联盟立起一道新秀墙的人，跟他谈规律？

所以他把国家队及友情陪练从上到下虐了一圈，黄少天六把里只赢了一把，孙哲平更是打完一把就拒绝：“不行不行，再打魔术师我手真废了。”最后还是叶修懂得如何打鸡血，跟孙翔说：“你知道第一个单挑正面打败魔术师的是谁吗？是斗神。”

王不留行进入地图，另一头等他的是新任陪练，是傲然不驯的一叶之秋。系统读秒三声，开打。

要说战斗法师的特色，其实就是屡败屡战四个字，叶修是强得不讲道理，所以他身上这点并不明显。换到别人身上，那就很显著了，王杰希一连虐了孙翔三把，把把死相凄惨，每次孙翔自己复盘十分钟后就再来挑战。看得黄少天眉头大皱，说：“要不还是我来吧？”周泽楷充好人明知故问：“用吗？”战斗法师说：“不用，再来一局。”

黄少天在一叶之秋视角里看着他挨揍，问：“照这样要打到什么时候去？”周泽楷：“快了。”战斗法师的判断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魔术师开始受伤，第四局战法输了，第五局战法继续输，第六局战法还是输，第七局战法依然是输，这么输了一个半小时，第八局，魔道输了。

能抓到魔术师的破绽，这位陪练的价值也就得到了证明，后面的陪练局步入正轨，打一场复一场，一直到晚饭时间。那边的调解会都开完了，叶修把他俩的显示器一人敲了一下：“还打呢？吃饭了。”

打完这局，孙翔起来，挺高的人不好好站着，走起路来左摇右摆，勾着唐昊显摆：“我牛逼吗？”唐昊：“你菜逼还差不多，都被打成什么样了？”孙翔：“嘿，你行你上啊。”唐昊：“我上就我上。”王杰希走在最后，关电脑关空调关灯关门：“上什么上，谁是陪练？孙翔待会儿回来你跟我继续复盘。”

饭后王杰希到阳台上抽了颗烟，他烟瘾不大，有人管的时候两个月不碰也没什么，但近墨者黑，天天跟叶修混在一起，难免会多沾。和叶修抽着烟过了一遍明天的训练安排，王杰希回到训练室，意外地发现灯还黑着。

他伸手按开开关，声浪随着照明席卷而来，差点把他掀了个跟头：“生日快乐！”有人扯着横幅，有人拿着礼花，有人捧着蛋糕，有人带着烟味走过去，拿出他一块钱俩的打火机点亮蜡烛……“其实我刚刚吃的挺饱。”王杰希说。苏沐橙笑：“冰淇淋蛋糕，也不大，每人分一点，就当饭后甜点了。”

黄少天：“大家好心给你过生日，你接受就行了。”唐昊抬手指向张佳乐：“就是，乐哥下午还专门请假出去给你买花了。”此言一出，几个下午刚刷新了认知的知情人都是一顿，不过张佳乐丝毫没受影响，抱着一束巨大的花走到王杰希面前，各色鲜花淹没了他的怀抱，只露出一张笑呵呵的脸浮在灼人鲜花之上，看得王杰希有点呆：“谢、谢谢。”张佳乐低声笑：“不客气。给你个机会把屏保换了，你不嫌难看我还嫌伤眼呢。”

王杰希看着他，张佳乐确实是有点不好意思，耳朵也带红，但瞧不出是为什么，可能是被自己当年的品味给臊的，但无法排除是因为发现王杰希一往情深而感动得心潮澎湃。王杰希投后者一票：“我考虑一下。”张佳乐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笑了笑，与花束中央一大片红艳艳的玫瑰互相照应，他把花递给他：“那你好好考虑。”

——喻文州这一看就没有如正经PVP玩家般经历过战法的磨炼，他居然真的相信这个职业的玩家可以在边上看着不下场，君不见韩文清把他们全职业都拉黑了，还是说喻队长根本就不在乎王杰希的训练强度？

忙活了一晚上，收工时早过了十二点。王杰希绕路去阳台抽烟，长夜无星，只有一弯下弦月，与阳台上的乳白灯光交相辉映，一点红光在他指尖忽明忽暗。王杰希吸着烟转过弯，入眼是一个人背对着他，拿着手持小电扇，趴在围栏上看万家灯火。

“现在我信了。”张佳乐说，“你当年真的是来避暑的。”

王杰希哼笑一声，靠到离他不近不远的地方，既能聊天，又不会让烟熏着他。

“换屏保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换了吧，我看着挺不好意思的。”

“为什么不好意思？”

张佳乐“啧”了一声，看了看他，挠着脖子道：“这不是，显得乐哥从没送过你什么像样的东西似的……一把破花，让你看到现在。”

王杰希有许多话可以用来回复他，暧昧程度各不相让，比如“所以乐哥又送一束花给我？”，比如“那今年七夕我还有礼物收吗？”，比如“也不是不想放张照片，但怕别人怀疑我暗恋的是方士谦。”。

但他是王杰希，所以调情的时候策略也不同于常人，他沉下声音叫他的名字：“张佳乐。”

他喜欢了八年的人扭过头，神色坦荡而无知：“啊？”

王杰希看着他，用最平静不过的语气问：“是不是非要我说我从出道前就开始暗恋你，喜欢你喜欢得要死要活，少见你一次都浑身难受，常规赛、全明星、季后赛，一年一共就四次机会，有一年季后赛没见到你，我夏休期都睡不着觉，想你想得坐早上六点半的飞机跑去千里送——你才能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你送的是花，我收到的不是。我收到的是“原来你也会想着我”的这份心情。

张佳乐半晌没说出话来，王杰希从脚边捡起叶修放在这里的烟灰缸，默默地把抽到底的烟头按灭，又放回去。“也不是没往这个方向去想……”张佳乐有点难为情地解释，“但你不说，我难免觉得是我心里有鬼，自作多情。”

王杰希垂下目光，轻轻笑了笑，不好说是在笑话谁。他又看向张佳乐：“乐哥要我换屏保也行，你亲我一口好不好？”

张佳乐舔着嘴唇左看右看，阳台上太暗，王杰希实在是看不出他脸红了没有。然后张佳乐走上前一步，临要干点什么又退了回去，一个劲摇头：“不行不行，亲了你我……哎呀新杰早睡了，我洗完澡出来的，不方便，你等明天吧。”王杰希表示理解：“好，明天乐哥几点临幸我？”张佳乐笑了一会儿，想了想：“七点半吧，新杰要晨跑，唐昊肯定还没醒，你起得来咱们就在这儿见。”

国家队为了便于管理，实行室友制度，力求每位选手出来进去的行踪，至少一个人得有个数，这种结构下，想搞地下情确实是很不方便。王杰希静静点头，好在阳台上光线实在不好，张佳乐硬是从这个动作中看出了几分失落，于是拉起他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口。他嘴唇湿润，亲完那一下王杰希手背上凉凉的，B市街巷里特有的燥热夜风一吹，凉得王杰希心里发痒。

“手这么热，今天是不是很累？”说着给王杰希揉了揉手。王杰希心里一动一动的，罔顾手热是因为天热烟更热的客观现实，装逼说：“是啊，但也还好，谁还没个暴打一叶之秋的梦想。”张佳乐笑，王杰希顺口就把战法小分队明天来观战的事漏了出去，摇头感慨：“明天只怕更累。全指着乐神早上渡我一口仙气提提状态了。”

张佳乐笑着“切”他：“我看你状态挺好。以前我不亲你，也没见你状态差过。”王杰希盯着他不说话，张佳乐笑得站不稳：“好好好，亲亲亲……明天见。”“明天见。”

客观来说，七点半对于二十几岁的大老爷们而言并不算早，但那是张新杰的境界。对于其他普通的网瘾患者来说，七点半还是一个让人睁不开眼的时间。K市Q市早上都多少有点晨雾露水，不过B市主打一个燥热，也就风里多一点半寸的隐约湿意，聊以凑数。

张佳乐跌跌撞撞推开阳台门，王杰希还没到。他当然是不知道王杰希早上约个会，还要蹑手蹑脚翻箱倒柜找香水，最后还没找到的心路历程，抻着懒腰等了等，见到王杰希，一下子就笑了。

“我怎么了？”王杰希问。“没什么，没什么。”张佳乐哄着人，把他拉到阳台门看不到的死角去渡一口仙气，忍不住想，又纯又欲，我真是赚大了。

大早上的人心浮动，一亲就亲了十几分钟，张佳乐有点管不住自己的手，快要摸到不该摸的地方了，赶紧把王杰希一把推开：“停一下停一下。”王杰希也有点收不住，看他的眼神都不好收场。张佳乐不敢再看他，抓着他的手，一个一个指尖咬过去，王杰希的指甲修的圆润又整齐，不仅便于敲键盘，还很便于做些别的事。

张佳乐正心猿意马难以自抑，就听到王杰希说：“说起来有个问题我需要问一下。”张佳乐舌尖顶出他的手指肚：“什么？”王杰希闭了闭眼，也不太敢看他，扭开头问：“当时我第一次亲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打我？”

张佳乐想起那个毫无预兆毫无铺垫的强吻，还是如当时一样感叹，魔术师真不愧是魔术师，谁都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可能说话说到一半突然暴起亲人，也可能接吻接到一半忽然开始谈心。

王杰希开始解释：“叶修说方士谦在苏黎世等着当翻译，咱俩现在……我估计他会问。”“这细节他都知道？”王杰希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当时开心，想找人嘚瑟嘚瑟，就祸害到他头上了。”张佳乐笑：“那我回头告诉他，是因为我没打过人，怕打你伤了手，你觉得如何？”王杰希一点头：“挺好。”

其实是因为张佳乐挺喜欢的，喜欢王杰希亲他，也喜欢王杰希这个人。他扳过王杰希的脑袋说：“来杰希大神，再让我亲一下。”黏黏糊糊卿卿我我，张佳乐抓着他胸口队服上印的“4”舍不得撒手，耳畔蝉鸣嘲哳，一如当时王杰希攥着他的时候。——王杰希估计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时候他吃了孙哲平的心韩文清的胆去强吻张佳乐，一只手托着他的脸，另一只手则握住了张佳乐的手指，掌心冷汗涔涔，好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他更想不到，张佳乐还偏偏就看上了他这副神经病的模样。

正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一张床上睡不出两种人。

王杰希把QQ头像换成了张佳乐送他的玫瑰花，队友们的目光多少带些古怪，有信的有不信的，最后还是在知情人讳莫如深的目光中，对他喜欢张佳乐这件事达成了无声的共识。

这可能算是件好事，但坏事更大。叶修和喻文州把室友互盯计划进行到底，到了国外也住双人间，张新杰更是一脸“谈恋爱影响操作精准度”的断情绝欲，连一晚上假期都不放给张佳乐。以至于明明好上了，王杰希还是天天晚上燥热得厉害。

世邀赛赛制，每轮第一场是五人擂台赛；中国队安排，第一个上场的是王不留行。对面也想要个开门红，第一个上的是全国最强，是个战斗法师。赛前预热会播放选手的垃圾话宣言，方士谦翻译完对面的，跟王杰希撩闲：“看人家说得多厉害，你行不行啊，王大眼？”大屏幕上红光一闪，中国队的LOGO下，王杰希冲全场观众挑了挑眉，目无下尘轻狂桀骜，说：“做我的对手大可放松，你反应过来之前比赛就会结束。”

王杰希有点尴尬地听自己吹牛逼，轻轻咳嗽一声。中国队不知道彼此录了什么，已经笑倒一片，其中笑得最欢的就是张佳乐，看起来都快岔气了，勉强冲王杰希挥拳头：“加油。”王杰希朝他沉稳地点点头，在群魔乱舞的气氛中，认认真真，不合时宜地表了个白：“在你面前，我不会输。”

在心上人面前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是人的本能，只是这事的说法多少沾点性别歧视。女人是“女为悦己者容”，男人就成了……

“开上屏了还？赶紧找裁判报道去！”叶修道。

当年王杰希出道，第一战打第一赛季亚军扫地焚香，魔术师名震国内联赛。今天王杰希上场，第一战打AUS全国第一，魔术师之名响彻世界。

世邀赛擂台每场打完都回满状态，但选手还是会累，王杰希干掉对面三个，回来时十指对撑，一下下拉伸，说到：“今天真是捅了战法窝了，他们带了多少个战法来？”叶修：“倒也不多，全队就三个，都上去挑战你了。怎么样老王，有压力吗？”

“压力？”王杰希乐了，“打战斗法师要再有压力，我都对不起你们四个。”孙翔有别的训练任务时，另外两个战法时不时上来跟王杰希打已经有点过分了，甚至后来叶修都摸了个杖法上来凑了两把热闹。陪练陪到这个份上，王杰希闭着眼睛靠音效都知道战斗法师要干什么。

开门红是为了提提士气，不止要赢，还要赢得炫酷，赢得碾压，赢得让人看见中国队就犯怵。——所以很显然，在这样的战略规划下，第二个上擂台的必须是黄少天。

王杰希的擂台见谁杀谁，最差的一次也是一挑二——因为前一个上的方锐就给他留了两个人。但在群魔乱舞的中国队里，魔术师还真不是唯一的记忆点。

这支缺攻坚，缺近战，缺辅助，缺治疗的队伍里，最不缺的就是玩得重新定义本职业的人。比如王杰希，比如黄少天，比如方锐。

比如张佳乐。

张佳乐的赛前视频里说了一句老话，要不怎么说是霸图的人，连垃圾话的水平都向他们队长看齐。平日里嬉皮笑脸没个正型的弹药专家直视着镜头，说：“为了冠军，我要赢。”所以他真不愧是霸图的人，王杰希心里最后那点意难平也散掉了。一条路走到黑，撞死在南墙也不回头，这不是微草的路数，是霸图的。

魔术师不打2v2，更不打3v3，团战上不上也是视情况而定。王杰希真有机会站在队友的立场上感受张佳乐，还是要到半决赛的时候。——世邀赛分组没有过往战绩可供参考，全是随机抽签，打到半决赛，他们的对手赫然是夺冠第一热门。他站在张佳乐身边，指尖就已经开始发热。

手背擦过，张佳乐的手比他的还热。

上有王杰希，下有方锐，侧有黄少天，喻文州带着一身黑气张开怀抱，张佳乐打响半决赛的第一枪。王不留行压低扫帚冲阵，精神振奋——一个魔道学者职业生涯中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打一场不用在乎队友的比赛。

队友一个接一个倒下，倒不是因为王杰希水平多高，而是因为他最心狠，最不讲情面，该跑就跑，该卖就卖，作为唯一的攻坚手，他就保了百花缭乱一个，王不留行穿梭在百花光影里，一举一动熟极而流，好像事先预演过千万次一般。

他们从满地狼藉的战场中逃进森林，掠过山峰，钻进一片神庙遗迹里，满身浴血的百花缭乱划拉着弹匣评价：“这地方不错。”王不留行翻下扫帚，敛了敛被打得这一个洞那燎个角的披风，猫在一个死角里等追兵：“那就在这儿打，我不怎么用地形。”百花缭乱问：“什么战术？”王不留行沉默两秒：“咱俩谈什么战术，就打呗。”百花缭乱憋不住笑：“也是。”

“王杰希，你有多大把握？”张佳乐问。

“在你面前，我不会输。”王杰希又说了一遍。

“我还是想不通他是怎么泡到张佳乐的。”方士谦在台下说，“就这杀妻证道还反复鞭尸的德行，没被人当渣男挂起来已经算他命大了。”

“那不一定。永远要赢的包袱也是很有魅力的品质。”叶修说。

两个人各执一词，围观群众选边站队，但只有一个人说了才算。那个团队赛胜利后，和魔道学者一起在候场室逗留五分钟，最后双双红着嘴唇出来的弹药专家。

他就是喜欢。喜欢和他并肩作战，喜欢和他刀兵相向，喜欢魔术师变幻莫测的轨迹，喜欢王杰希捉摸不定的眼睛。他说：“没拿到冠军是我不行，是百花弱，怎么能记恨到对手强头上？”

王杰希看着他，心想：“这次不一样了，这次我是你的队友。”

这次张佳乐赢到了最后。

打完总决赛，王杰希准备回屋歇会儿，半路却被方士谦拦下：“第十赛季兴欣打微草那场我看了。”王杰希明白他的意思，靠到墙上，揉揉额头：“有什么想法？”

方士谦神色惆怅，都没跟他插科打诨，上来就说：“我退了，老邓退了，亦辉也走了，王杰希，微草现在没人见过你熬夜熬到天亮的德行了吧？”没人见过你的不稳重，见过你钻牛角尖，见过你心里没底，当然就都以为你的经验和心态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方士谦发表感言：“启封魔术师，我认为是对的，该逼还是得逼一把。”

王杰希拧着眉头：“关键是逼到什么地步……核心肯定要过给英杰，但王不留行，队长，战术，指挥这些担子……”方士谦拍了他一下，错开一步，指着大厅：“你看那儿。”王杰希看过去，一排三把按摩椅，孙翔和唐昊坐在两边，正拉着肖时钦要他一起加入打赢了骂队友的小团伙。

道理人人都会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不松开手，你永远不知道他能飞多高。但高英杰那个性格，彻底松手了……

这时叶修路过：“哟，聊什么呐？”王杰希：“聊之前兴欣和微草的比赛……你要加入吗？”叶修笑了笑，摇摇头，虽然没彻底加入，但也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你总不能一辈子攥着王不留行不撒手。你瞧，一叶之秋现在不是就挺好？”

王杰希又看向按摩椅，看向孙翔。毫无疑问，叶修是嘉世的第一个粉丝，是第一个爱上斗神的人，他亲手把这两个名字捧上神坛，可再没有人比他让这二者摔得更惨。他真正的期待是什么？看着叶修舒心惬意，毫不作伪的笑容，王杰希确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要嘉世和一叶之秋沉沦下去寂寂无声，以此来证明他的不可或缺；恰恰相反，是想看到他曾用心血浇灌过的名字，离了他以后，依然能斩荆棘，穿迷雾，带着一路风霜战火，走到最闪耀的舞台上，捧起最重的奖杯，荣耀加冕，粲然生辉。——那才是叶修的期望。

“你满意吗？”魔术师问。“那倒是还差一点，”前任斗神如此回答，“不求他跟我比，但至少拿个赛季MVP吧。”说完就走了。你叶神还是你叶神，王杰希可不敢和他学。战斗法师遍地都是，魔道学者就少得多了，如此高标准严要求只怕适得其反。

王杰希冲方士谦慨叹：“你说是魔道学者的职业性格导致的英杰这样的吗？”方士谦说：“窝囊废的战斗法师有的是，是你眼高于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王杰希想了想，点头：“英杰的性格也没什么，以后未见得不是第二个周泽楷。可能确实是我瞻前顾后……唉，总觉得他怕我。”面对他好像面对神一样，说什么听什么，不顶一句嘴；不像卢瀚文，打个比赛自己失误了，锅还敢往黄少天和喻文州身上甩。

方士谦却道：“怕你就怕你呗，你总惦记着跟最好的比什么。”王杰希一顿，方士谦继续说：“交接出现动荡才平常，你当年那团队赛打的，我都不稀罕说你。”王杰希一脸嫌弃地看着他：“还好意思说我呢？我这次跟张新杰打比赛才感受到什么叫治疗，跟你打了五年，我队里就只有辅助。”两个人又互相损了半天，王杰希第三次看向按摩椅的方向，这次看的是唐昊，他下定决心：“就这样吧，总不会差过百花。就算成百花那样进不去季后赛了，下边也还有嘉世垫底。”

众所周知，百花分为三个时期，繁花血景时期，张佳乐时期，和新双花时期。时至今日，唐昊身上依然明显带有二代百花弟子的做派——迷信张佳乐。当然，就个人崇拜这种事，他王杰希也没什么资格评判别人。当年百花的个人崇拜已经用最惨痛的方式破除，今日微草的征途还遥遥无期。

所以才要为微草筹谋一场不破不立的试炼，王队长乾纲独断手黑心硬，既然决定了要逼人，就不准备留一丝余地，但他对高英杰有信心。——他看中的微草下任队长绝对能挑起这个担子，连嘉世都浴火重生了，他设计的局面再糟，能糟过他们两任队长挑战赛狭路相逢你死我活？

说到底，勉强自己才是微草队长的老路，林队长走过，王队长走过，高队长也难保不要上去走两步。

说着百花，看着唐昊，王杰希心里想的是微草下任队长高英杰，但方士谦没有他这样的苦心孤诣，更不理解他的博爱情怀，看着他唇边泛起的微笑，只会认为他心里想的是百花前任队长张佳乐。于是“噫”了一声，五官拧成一团：“你别在我面前发春行不行？”王杰希很不能忍他这倒打一耙的行为：“要不是你刚刚把我拦下来，你以为我乐意面对你吗？”

结束了短暂的夺冠庆祝直播，王杰希慢悠悠走回屋里，刷卡开门，他很乐意面对的人靠坐在桌上，朝他蹦跶眉毛：“嘿。”

王杰希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搂住他边亲边说：“我不知道唐昊会几点回来。”张佳乐含住他的舌头，唇齿交缠，炽热又黏腻，正是高兴的时候，没一会儿感觉就上来了。

“他不回来了。”张佳乐亲得爽了，松开嘴回了他一句，“我跟他换了房间，让他去和新杰睡几天，健康健康。”王杰希撩起他的T恤：“和我睡不健康吗？”张佳乐抬起手，配合地把自己上衣脱掉：“你和我睡还健康，行不行了？”王杰希搭在他后背的手顺着腰往下摸，心旌神摇，想法很多，半弯下腰咬着张佳乐的喉结，哑着嗓子说：“那不健康了，熬夜，咱们看一看凌晨四点的苏黎世什么样？”

凌晨四点的苏黎世，天色已经发亮，残月挂在浅蓝的天上，晨曦丹霞倒映在利马特河面，澄净与娇媚融为一体。张佳乐不由得惊讶：“咱们住的这房间风景还挺好。”王杰希躺在他和窗户中间，只看着他，但点头：“嗯，挺好。”张佳乐张了张嘴：“我真是闲的，跟你谈这风花雪月。”

“你想谈也行。”王杰希又不困，“说到风花雪月，我送你那盆多肉是不是被你养死了。”张佳乐一晚上第一次露出点羞涩，从地上捡起被子往里躲：“嗯。对不起啊。”王杰希也跟着挤进被子里：“买的时候没和你说，那个品种叫初恋。”暗恋是绿的，热恋是粉的，失恋是黑的。

张佳乐诚心诚意和他道歉：“我错了。”他拉起王杰希的手亲他的掌心，哄人哄得很有章法：“我回去就再买一盆。”王杰希被他亲得手心痒痒，又凑近了一点：“算了。买盆黑王子吧，这个养好了是红转黑，适合你们霸图的配色。”张佳乐摸着他：“那有没有绿的，推荐一盆，我养在宿舍里自己看。”王杰希一脸正经：“有个叫王杰希的品种，很适合养在宿舍里，不用晒太阳也能活。”张佳乐笑着栽进他怀里：“算了，我怕微草找不着这盆报警。”

王杰希醒来时已经过了中午，他冲了个澡，推开窗户换换气。

窗外知了叽叽喳喳的乱叫，黄少天在露台嚷嚷的声音比知了还吵，说着什么“这又是一个属于剑与诅咒的夏天”。王杰希听了都想笑，六赛季也好，现在也好，什么蓝雨的夏天……

他回头看去，床上的张佳乐被窗外的声音扰得翻了个身，被子滑下露出光溜溜的肩膀，嘟嘟囔囔地听不清在说什么。

于是王杰希真的笑了：“这明明是我谈恋爱的夏天。”

知了只能活到夏末，但明年总会有新的知了，沿着上一年的路，继续叫下去。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不必强攥着过去不撒手，新的夏天总是要来的，谁知不会有新的生机在？

END

彩蛋

回国的路上国家队就“夏休期干什么”互相交换意见。问到王杰希，王杰希说：“我准备去K市避暑。”

一群人怪叫着去看张佳乐，只有唐昊眼皮跳了跳——七期的中二少年很难跟上八卦传播的速度，哪怕是叶神和方神两个母胎solo畅谈恋爱理论，其他人凑热闹选边站队的时候，唐昊都很不幸地因为去接水而错过了。孙翔倒是在场听见了，但显然这件事的重要性要远低于“明年国家队的近战攻坚该再邀请谁”这项他完全说不上话的工作，所以并未及时分享给唐昊。——事实上，他记没记住都是两说的事。

但是要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在他认为的“张佳乐宿敌”脖子上看到张佳乐留下的吻痕，然后从全队最张起灵的绫波丽口中得知，张佳乐和王杰希有一腿，那确实还是有点太超过了。唐昊现在看到他俩肩挨着肩腿挨着腿坐在一起，都是一副被肖时钦拿战队名劈了的表情。

张佳乐眨眨眼，有点尴尬，偏过头和王杰希咬耳朵：“那个，其实我是准备回霸图的。”王杰希面不改色：“说错了，去Q市避暑。”张新杰：“我们搞封闭式训练。”张佳乐勾住他的手指头：“不过那之前还有几天假期，你想去K市我陪你去。”

王杰希神色惨淡，这时他的好朋友黄少天站出来，大声鼓掌：“好！微草队长如此色令智昏，作为宿敌的我深感欣慰。”王杰希冷着脸，指指叶修：“一对一才是宿敌。我跟张佳乐宿敌还差不多，跟你们蓝雨一对二，宿不着。”

张佳乐谈了恋爱也不妨碍找王杰希的乐子：“其实你跟蓝雨结怨的时候是二对二啊，还有方士谦呢。”不过他和王杰希对方士谦的定位显然很有区别，因为王杰希立刻道：“我一个宿他们仨？你饶了我吧宝贝。”

一片扭捏作态的“哎呦宝贝”起哄声中，方锐跳出来，播放出一首高燃BGM，给大家声情并茂地朗诵了网友大作《宿敌是不可以变成妻子的》。念完的时候BGM还没播完，大家都把“在夜晚一、起、缩！在被子里再钻进欲望、与爱、的温床了！所以宿敌只、能、是、妻、子！”收入耳中。（这首歌在BV14F4m1w78Z，绝世好活，不容错过）

刚刚被认为具有典型宿敌的人站起来，黑着脸关了方锐的音响戳他脑袋：“废物点心就会听歌是吧，给我回兴欣加训！训到能打八个王杰希为止，不然我把你打包送去给老王当宿敌！”

“哎哎不行不行，”张佳乐赶紧替队长劝阻宿敌不要搞内讧，“王杰希床就这么大，宿敌只能宿下我一个。什么黄少天喻文州方士谦方锐，都后面排队去。”

“我再也不能直视宿敌这个词了。”李轩评价。

楚云秀持反对意见：“其实很好理解，宿敌宿敌，就是睡在一起的敌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