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六部百官陆续来上朝,却一个个在门口就被太监总管挡下:“昨天事务繁忙,皇爷睡得晚了,口谕今日休朝,诸位大人把奏章留下,便可回去了。”

而此时,叶秋已换了身衣服,在叶修的陪同下,坐在四条街外的小摊上吃馄饨。叶修还要拉着他:“你悠着点,不嫌烫啊。”


前夜当世两大高手决斗,叶秋虽然看不懂他们过招,但从小就向往这些江湖事。昨日差人买了一摞江湖报刊研读。半夜里读完了,兴致未尽,又拉着叶修给他讲了半宿江湖故事,直听到天亮,整夜未曾合眼,决定:“朕今天也要当一回江湖客!”叶修冷漠:“你先把这自称改了。”叶秋哼了一声:“混账哥哥,你自己在外头过得潇洒,我想出去就不行!”

叶修当时半躺在龙榻上,支着额头看着这个连头都不会自己梳的弟弟,觉得他走出宫门半个时辰就得让人卖到南洋去,深深叹了口气。

皇室一贯忌讳双生子,他们出生时又赶上天灾,更显不祥,最后只说生了一个。母亲把身体健康些的叶修送到亲信家中抚养,虚弱些的叶秋则留在身边。叶修长在宫外,虽然知道自己是皇子,但实在没有半分实感,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什么都干。于是六七岁的时候,父母就确定了让叶秋来当太子,至于叶修……“这么爱动,找几个师父教他练武吧。”父皇当时是这么说的。

一晃二十年,叶修走遍五湖四海,叶秋连宫门都没出过几趟。叶修看看倒霉弟弟,只好道:“成,但出去了要听我的,好吧。”叶秋刷一下坐起来:“好!来!我们现在就走!多玩一会是一会!”

叶秋吃完馄饨,汤也喝了,美美打了个哈欠——他没有内力,一夜没睡,自然会困。其实这手艺远不如御膳房,但叶秋向往的就是这种碗沿上缺个口的新鲜感。叶秋伸了个懒腰:“接下来去勾栏吧,据说那地方最热闹。”叶修淡淡地按住他:“看热闹等酉时,这时辰勾栏里哪有人?”叶秋眨眨眼:“好吧,那现在哪里有人?”叶修:“除了早点摊,也就城门开了。——你出来得忒早。要不咱出城爬山去?”叶秋:“不可。难得出来一次,多见见人。诶,要不去你说的独活谷逛逛?不是就在京城西山吗?”

叶修静静地看着他。叶秋:“怎么?”叶修问道:“你不要命了?我都跟你说了,方士谦搁谷口种了个百花毒阵,全是毒气,不含着他们微草的折花丹,走出十五步必死无疑,你是准备去外围走十四步过个干瘾,还是准备把命送那儿?”叶秋:“你没有解药啊?”叶修:“我怎么可能有,别说我用不上,用得上他们也不给我啊。”叶秋:“你不是说和王杰希很熟吗,怎么他连独活谷都不让进?”叶修:“我要进独活谷还用他让?独活谷后山当归崖,没有毒物,只有五十七丈绝壁,当今天下只有两个人爬得上去。一个是王杰希,另一个就是你哥。——但我带着你就爬不上去了,你忒沉。”

叶秋一脸失望,叶修:“那地方没什么好玩的。满打满算一共俩人,方士谦天天制毒下毒,王杰希天天验毒解毒。方士谦想做王杰希解不了的毒,王杰希非要把他所有毒都配出解药。说谁赢了谁就是微草下任掌门。”叶秋:“这方士谦要赢还不简单,弄个发作奇快的,王杰希再天才也解不了。”叶修:“我当时也这么跟方士谦说,你猜他说什么?”叶秋摇头。叶修:“他让我滚蛋,说我懂个屁毒道。他要在药性上打败王杰希,用时效胜之不武。”叶秋:“呃……”叶修:“江湖二仙,思路都和人不太一样。”

“和人不一样?”叶秋复读,“难道不该是和常人不同吗?”

叶修“呵呵”一声,强调:“和人不一样。他俩长得都不是人脑子。”

叶秋沉默一下,还是压抑不住好奇心:“毒仙如此,花仙张佳乐是什么样的人?”叶修:“张佳乐他……他其实算是个山大王。”叶秋:“啊?!”叶修:“他们百花寨,实际上是个占山为王的山寨,不交税不服役,不过别担心,他们不打劫。历代都猫在寨子里训蛊虫,自给自足。占的又是个光秃秃的山头,没啥物产,寨子里六七口人,不妨碍百姓民生,所以一直也没人管。”叶秋:“哦,那还好。我还当苗疆官员尸位素餐……”叶修:“不认真是有点,但天下官员都多少有点,你也不用太较真。太离谱的我只要知道,都给收拾了。”

叶秋忽然正色道:“那两广呢?”叶修:“嗯?两广怎么了?”叶秋冷哼:“两广官员上任,个个先去蓝溪阁拜码头,再去府衙发公文。岭南一千三百里地界之内,朕的圣旨不如喻文州的一句话好使,你当朕不知道?!”说到最后,叶秋用力拍了下桌子,惹得众人侧目,叶修按按额角,招手叫馄饨摊老板又上了一碗酒酿,压低声音哄道:“说来话长,边吃边给你讲,不然老板要赶人了。”

他舀起一勺,吹凉些后吞下,讲道:“你也知道,两广岭南山高路远,咱爹几十年没上过心,当地基本都是土人自治,说话管用的都是道上的。你虽然有心,但你也没办法让两广民众一夜之间都学会官话不是?外地官员上任前雇个通译,有什么不对?两广黑道以蓝溪阁为首,从那儿雇最不得罪人。”叶秋正色道:“蓝溪阁势大,国法岂不式微?一个个不知整饬治下为民除害,反而沆瀣一气为虎作伥,还要夸他们不成?”叶修:“唉,你这……”

这时,忽然有人在叶修对面坐下,朝他微微一笑,转头笑呵呵地问叶秋:“我与叶兄素昧平生,怎么你就这样骂我?”叶秋对面也坐下一个人,招呼老板又上了两碗馄饨,转过来朝叶修一乐:“老叶!”然后也朝叶秋点点头:“叶二是吧,久仰。”

叶修:“介绍一下,你身边那位就是喻文州,你对面这个是黄少天。二位,这是叶秋,舍弟没见过多少世面,别和他一般计较。”叶秋横了他一眼:“少嬉皮笑脸!”

叶修于是正色道:“你说今天要当一回江湖人的,是不是?”叶秋眨眨眼,有点迟疑:“……是啊。”叶修眼睛一瞪,骂道:“那你摆架子给谁看!”叶秋语塞:“我……”

叶修摇摇头,看了看已经识趣扭开头假装看不见的喻文州,以及试图看热闹但被喻文州按住脑袋的黄少天,决定一边吃,一边继续教育弟弟:“江湖人做事的讲究呢,吸溜,是要先捋清利害关系,再从,吸溜,薄弱处下手。少拍桌子甩脸色,先想想文州,吸溜,为什么要坐在这儿。”

叶秋一愣,扭头看向喻文州,眨眨眼睛,总算反应过来,咳嗽一声:“咳,喻……阁主。”大街上人来人往,叶秋不认得喻文州,喻文州可认识他兄弟的这张脸,若不是想与他谈谈,何必出来露这个面,总不能真是贪他两碗馄饨。

喻文州转过头来,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笑容如沐春风,连连摆手:“不必如此客套,叶兄年长我几岁,叫我文州就好。”

黄少天皱起眉似乎想说点什么,叶修眼疾手快捞起一颗馄饨塞进他嘴里:“大人说话别插嘴。”

黄少天面色突变,赶紧把馄饨吐出来,吐着舌头含糊不清地道:“烫烫烫烫烫,你想烫死我吗老叶大家这么多年交情了你要杀我捅刀也好下毒也罢我都不怪你但你这样是不是太卑鄙了一点……(喻文州伸出扇子,按上他肩头,黄少天转头问道)师哥?”

喻文州的扇子在他肩头拍了一下,点到即止,又收回扇子。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留在叶秋身上,语调平静:“我们蓝溪阁名声是不大好,可叶兄未免也有点偏听小人之嫌。蓝溪阁自我接掌以来,对朝廷法度从无半分不敬,两广百姓都是证人。叶兄如果不信我,问问令兄?”

叶秋看向叶修,叶修点点头:“不止如此,文州这些年也帮着在两广推行教化,如今岭南的文风比八年前强多了,今年秋天还要办乡试呢。”

叶秋:“那……那倒还真是件好事。”他磕磕绊绊地假装江湖人一样说话:“喻阁……文州公子,是我不知底细,出口伤人,在此以,呃,馄饨汤,代酒,向你赔罪了。”言罢端起破口的陶碗,一饮而尽,控制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嗝。

喻文州稍稍一笑。叶秋自以为和他关系很近了,问道:“二位来京城多久了?”喻文州:“三天前进的京。”叶秋:“三天前就来了?紫禁之巅怎么没见到?”喻文州:“我不太喜欢打打杀杀的场合,少天又欠着苏教主的银子没还,就决定不去了。”叶秋:“啊?”

黄少天突然指着叶秋身后:“师哥你看,肖时钦跑京城来了?”

喻文州扭头看过去,轻轻皱起眉头:“他旁边那是……六扇门的人?”

叶修和叶秋也抬头看过去,都江堰的“雷霆神算”肖时钦不知怎么跑来了京城的青石道上。他本来正要往西,不过让这一桌吸引了目光,远远地和他们招了招手。一个少年人在他身后两步外跟着,他长得很高,手里抓着一把绣春刀,乌木刀鞘上嵌着一尾金色的鲤鱼。

肖时钦转头和这少年说了几句话,少年跟着他朝早点摊走来。喻文州旋即站起身,黄少天慢了他半拍开始动作,但敏捷的身手弥补了这一点。喻文州:“话说的差不多,我们就先走了。叶兄如果还有别的想聊,跟叶前辈说一声就好,他有办法找我。”然后他看向叶修:“多谢叶前辈尽地主之谊。”旋即带着黄少天消失进了人流里。

“怎么了这是?”叶秋愣愣的问。叶修叹着气多掏出两碗馄饨钱——黄少天好说,喻文州明明一直在说话,却还能抽空吃掉一碗鲜肉馄饨,着实不凡——,同时说:“虽说是江湖人,但法外之徒还是怕见官啊。”叶秋恍然点头。

肖时钦在他桌边停下脚步,四下张望:“文州呢?”叶修:“怎么?你也找他讨债?”肖时钦忍不住笑了,点点头:“是啊。两年前的机关匣银子现在还没给我结清呢。虽然蓝溪阁生意不好,但我更穷,万一能要着。算了,我也该走了。”叶修理解地点点头,肖时钦又朝叶秋点头致意,转身带着那个年轻人离去。

他们看着肖时钦走出一段,叶秋才迷惑地问:“六扇门的人怎么会跟着他?”叶修:“工部把时钦请来的,总得找个人跟着他出门。不然万一他拿了钱不干活,跑了怎么办?”叶秋点点头,他没精力事事过问,说得过去也就行了。他还是更关心另一件事:“喻文州不喜欢打打杀杀?”

叶修点头:“他晕血。”叶秋一惊:“黑道瓢把子晕血?”叶修拍拍他:“大点声,那边卖豆浆的耳背,估计听不见你。”

叶秋:“不是,他当蓝溪阁主的时间比我当……当家短不了多少,八年前继任蓝溪阁主时才几岁?还晕个血,那他怎么坐上这位置的?”

叶修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十……十七。嗯,十七。哈,他这故事你肯定喜欢。”叶秋:“怎么说?”叶修:“喻文州之所以变成今天的样子,是因为一桩,比武招亲。”

“比武招亲?”叶秋的眼睛歘一下亮了起来,“比武招亲动芳心那种?”叶修抿抿嘴唇:“嗯……要说动心,那倒也算吧……但芳心就实在谈不上了。”


八年前,小楼镇。

小楼镇坐落在羊城和惠州的官道之畔,属羊城治下,两处往来行客,多在此落脚……

“好了好了,地图我还能没看过嘛。”叶秋迫不及待地打断他,“说比武招亲的事!”叶修无奈,只好吞下八百字地方志,开始引出人物。

这天清晨,镇子里的薄雾尚未散尽,街角的乞丐犹自酣睡。不寻常的凉意唤醒了他,他睁开眼。不知谁家的家丁大早上的洒扫路面,冰凉的河水淌过青石,浸透了他身上的破衣烂衫。

乞丐被惊醒,换了个高些的地方猫着看。这帮人忙活到中午,地面洗尽,木台搭起,高架拴上红绸大花,一轴长卷高高挂起,上书四个大字,比武招亲。

锣鼓敲,鞭炮响,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走上台中,对四方拱手一礼:“各位父老乡亲,武林同道,大、家、好!”场下便有看热闹的应声道:“好!”少年点头一笑,继续道:“在座各位有认得我的,有不认得我的,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姓……”话未说完,另一个差不多大的少年已经冲上台去,将他往下拽:“下来吧你!”

二人拉拉扯扯走下台,低声互骂,乞丐耳聪目明,听得清清楚楚。拉人的道:“干什么,你以为讲相声呢!”被拉的道:“我是铺陈铺陈,堆砌人流,点缀气氛,你懂什么?”拉人的道:“铺个屁陈,黄少你到底行不行,你不行我上了?”

听到这里,乞丐略有惊讶,细细看了被称作“黄少”的少年一眼,暗暗笑道:“哎哟,还真是黄少天,这么一收拾还挺人模人样的,老夫都认不出来了!”

“他最好是主角。”叶秋议论道。叶修点头:“放心啊,他是。”叶秋:“喻文州?”叶修:“不不不,文州混黑道之前是江浙富贾家中独子,你想哪儿去了?这乞丐是动心的那个。”

叶秋:“什么叫……动心的那个?”叶修:“比武招亲动芳心嘛,你说的。那当然就有人比武,有人招亲,有人动他一点也不芳的心。”叶修继续讲下去。

且说黄少天返场上台,道:“对不住,劳各位等了。刚刚上来那位是今天主人,他有点急,让我快点,于是我就长话短说。本地郑员外家有一女,自幼仰慕英雄豪杰……”

说是长话短说,但黄少天的长话短说自与别人不同。他这一短说,也就落落说了小半个时辰,便把话说完。简而言之,今日拔得头筹者,只要身家清白,尚未婚配,无论老幼,甚至不分男女,郑家小姐都愿下嫁,不要一文聘礼,倒送丰厚嫁妆。

他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极尽所能地铺陈郑家小姐有多漂亮,给的嫁妆有多丰厚。虽然也算是舌灿莲花,诙谐幽默,但乞丐实在是没有半点文气在身,听他说话听睡着了三回,终于被一声锣响叫醒。

黄少天已经下场,方才拉黄少天那个少年郎站到了场中,打了个哈欠,道:“我是郑轩,比武招亲的是我姐姐。以防没人愿意上场,我先来守一局擂。”

“这就开始?”乞丐在底下瞎起哄,“光听见说了,难道不请郑小姐出来见一见吗?不露面怎么知道刚刚不是吹出来的,至少见一见啊!”

“这……”郑轩面露难色,“我姐姐吧,她……”

乞丐继续起哄,场面愈发焦灼,忽然有一个人拾级而上,站到台中,清了清嗓子……

“这再不是喻文州我真要跟你闹了。”叶秋道。叶修一边叹息弟弟太心急,不注重细节,以后早晚要吃亏,一边安抚地摸摸他的头,然后点头:“是喻文州。”

少年喻文州手持一把墨竹箫,敲着掌心道:“在下喻文州,是来比武招亲的。不知规矩如何?”郑轩:“打到一方下台或认输为止,不许下杀手。——方才说好几遍了啊。”喻文州浅笑道:“一路昼夜兼程,今天起得颇晚,又走错了路,来晚了些,实在抱歉。规矩我已明白了,那……”

“你明白什么了?”乞丐继续在底下煽风点火,“你见过郑小姐吗,就要为她比武?”

喻文州含笑看向乞丐:“见过。实不相瞒,甜甜姑娘古灵精怪,娇俏动人,煞是可爱。虽然当时女扮男装,却还是令我一见钟情,念念不忘,故而小生特地为她而来。”

此言一出,旁人倒不觉得什么,乞丐与郑轩却一齐惊诧莫名。郑轩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最终道:“这位……喻公子,不知你何时见过她的?”

提及此事,喻文州两颊微红,轻轻咳嗽一声:“一个多月前,我中了毒,困境中遇到甜甜姑娘,幸好她识得此毒,帮我解去,才活到今天。我南下找甜甜姑娘,几天前又有缘相遇,她说起今日在此比武招亲,我就来了。”

乞丐听他左一个“甜甜姑娘”右一个“甜甜姑娘”,颇有些反胃,但目标尚未达成,于是叫道:“你见过我们没见过,哪知道她郑甜甜是人是鬼,快别捣乱了,让郑小子把他姐叫出来,给兄弟们看看!”

喻文州波澜不惊,依然笑盈盈地,道:“我当然要捣乱,少一个人见过甜甜姑娘,不就少一个人和我抢。小生虽然也略懂些拳脚,但武功粗浅,实在不想和太多人打擂台。”乞丐继续和他拉锯。

几轮过去,郑轩默不作声,却隐隐有几分崩溃的迹象。忽然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掐着嗓子道:“好了,我出来就是!”

花影一闪,一个身影上了台。她穿着一条织锦裙子,裙摆上鲜花着锦,张扬耀眼。身量比寻常女子高些,又比寻常男子矮些,神清骨秀,风流婉转。头发高高梳起,半头珠翠,弯眉圆眼,不施脂粉,连耳坠也没带一对。她瞪着眼睛环视一圈:“谁啊,一直嚷嚷着要见我?”

“这姑娘真是个姑娘?”叶秋问道,“我从没见过打扮到一半就出去见人的女子。”叶修笑着喝他的酒酿:“你?你才见过几种女人?江湖中的女人和你的大小老婆怎么可能一样?别说是打扮到一半,就是洗头洗到一半,带着一脑袋水,遇上事了,也是照样出去见人。”

说回当日,那乞丐应声道:“是我,过来给老夫看看!”郑甜甜循声走过去两步,面色一僵,鼓了鼓腮,终于还是没有骂出声,只是凶巴巴地道:“看完了?”

“看完了。”乞丐嘿嘿直笑,伸出两只满是脏污泥垢的手给他鼓掌,“果然千娇百媚,窈窕淑女,怪不得有人见一面就跑来挨打,我信了。”

郑甜甜转过身,正对上喻文州,喻文州却移开眼神,似乎不大好意思看她,只是笑了笑:“又见面了。”郑甜甜一言不发,走下台去,临走狠狠踩了郑轩一脚,倒还真有几分凶姐姐拿呆弟弟撒气的好笑意思。郑轩蹦跶两步,干笑道:“那,喻公子,请?”喻文州点点头:“请。”

喻文州的拳脚功夫,他说是粗浅,其实……也确实很粗浅。虽然郑轩本着早输早下场的心态没用几分真本事,也还是轻轻松松占了上风。两个人磨磨唧唧拆了几十回合,喻文州一步没站稳,门户大开,郑轩却不进攻,反跟着脚下一歪,高声叫道:“哎哟哎哟,脚扭了,来人来人,快扶我下去!”

那些洒扫搭台的家丁在场下喝茶吃饭,无人理他。倒是郑甜甜嫌他丢人现眼,从不知何处闪现上台,把郑轩的一条胳膊抗在肩头,毫不费力地把他搀扶下去,然后眼神复杂地看向喻文州,欲言又止一番,最终道:“你赢了。”

比武招亲又进行了一时,有几人上来,这些人的功夫比喻文州都不如,被他继续一一打退,然后喻文州问道:“规则允许我休息一下吗?我有些渴。”郑轩此时也坐在场下一张太师椅里,慢悠悠地喝着工夫茶,闻言立刻摇头道:“当然不可以。比武守擂比的是你的诚心,怎么能半途休息呢?”喻文州皱起眉:“此刻好像没有人要挑战。”

这时郑甜甜又冒出来了,瞪了郑轩一眼:“行了,阿轩你少推脱,一口茶而已,难道我们还请不起他?”她这时已经打扮完了,穿了金戴了玉,描了眉画了眼,端的是柳眉桃腮,丹唇皓齿,漂亮得紧。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大大的,与谁对视都不慌不忙,毫无闺阁女子的娇羞情态。

她打扮完,也不回去了,直接抢了郑轩的椅子,舒舒服服一坐,在那里看着。很快有人端上茶盏去,喻文州抿了一口,神色一变,看向郑甜甜。郑甜甜睁大双眼,瞪了回去,道:“喻公子不喜欢我的明前龙井?”

喻文州顿时一笑,笑意不及眼底,却有几分冷,开口道:“既然是甜甜姑娘的心意,我必然一滴不剩地喝完。”郑甜甜深吸一口气,双肩颤抖,不知道的,一定觉得她在生气。


比武招亲一直招到天黑,喻文州凭他的三脚猫功夫留在场上。郑甜甜看了一下午,早已端不住了,斜斜歪在椅子上,右脚抬起,绣鞋踩在太师椅上,层层裙摆落在大腿两侧,露出一条裹在白丝里裤中的腿。

“如此不雅?”叶秋皱起眉,“成何体统?——而且说是喻文州如何当上蓝溪阁主的故事,我怎么光听见你讲他如何和那个郑甜甜打情骂俏了?”叶修摸摸下巴:“打情骂俏?”

“难道不是?”叶秋看着他哥,“就听你说他俩看来看去,眉眼官司一大堆,那什么明前龙井多半不是好水,谁知道他俩在搞什么名堂?”叶修哈哈一笑:“还行,不笨。”叶秋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叶修笑着说:“那茶杯里倒是明前龙井,只不过是白醋泡的。”叶秋问:“为什么?有少年郎君为她上场比武招亲,郑甜甜难道不应该感动?怎么还骗他喝醋?”叶修憋着笑:“问题大概就在于,郑甜甜并不真叫郑甜甜吧。”

叶秋便问:“那他是什么人?你如此仔细地描述她的模样,难不成是你的心上人?”叶修手一抖,差点把碗打翻了:“哎哟,别乱猜。你觉得我说得细,可其实我听的故事中,郑甜甜的打扮还要再详细上十倍不止,那真是,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生怕人推想不出是个什么模样。”

叶秋疑窦丛生,什么姑娘,值得说得如此精细?他猜测道:“难道她是……”叶修故作高深地一笑:“听我说完。”

天色渐晚,路边酒楼上也点了灯笼,喻文州回头看向郑家姐弟,问道:“不知这比武招亲要打多久?”郑轩思量着道:“差不多了吧?”郑甜甜看向场外,那乞丐早不知何时躲懒去了,不见踪影,于是迟疑着点头:“应该差不多了。”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向众家丁招招手:“好了,收工。”喻文州在台上问:“那我呢?”郑甜甜面露难色:“你……”她看向郑轩,郑轩连连摆手:“你招来的你解决!”郑甜甜瞪他,压低声音:“我是要问,没有客房了,你今晚和他挤一宿成不成!”喻文州笑着道:“我不介意。”

当日初一,没有月色,只有满天星辰,为晦暗夜色稍添一丝亮度。夜半三更,一个黑衣人跳进郑甜甜闺房,室内无光,他伸手向床榻上摸去,边摸便道:“嘿嘿,小美人。我看你那情郎是个怂包软蛋,床上想必不中用的很,不若我先来让你尝尝男人滋味?”——原来是个采花贼。

床上无人应声,倒是床下传来一声爆笑:“哈哈哈哈哈哈”采花贼一愣,乞丐已从床底翻出,二人在黑暗中过起招来。乞丐看着其貌不扬,招式却纯熟老辣,采花贼连退连闪,道:“不知是丐帮哪一位在此?”乞丐气得哇哇乱叫:“丐帮你个鬼,老夫穿得很像丐帮吗?”采花贼纳闷道:“不像吗?”

正此时,床帐里传出“噗嗤”一声笑。采花贼闻声大喜,料定这乞丐自恃武功高强,竟然留着郑甜甜在床上。他拼着挨了乞丐一下,扑入床中。却没想到,床里迎接他的不是香喷喷的小美人,倒是一把精钢长剑。长剑穿肩而过,采花贼吃痛大叫,持剑之人一脚踹到他心口上,把他从床中踹飞,砸到屋中屏风上,屏风哗啦倒下,响声大作。

只听得郑轩在屋外问道:“黄少!魏老大!你们没事吧?”黄少天从床里钻出来:“我没事,魏老大倒是快不行了。”郑轩惊叫一声,举着灯破门而入:“魏老大,不至于吧?抓个贼怎么还把自己伤着了?”

乞丐不是别人,正是蓝溪阁时任阁主魏琛。他黑着脸把黄少天的剑从采花贼肩上抽出来,凶神恶煞地问:“我穿的像丐帮的?”郑轩恍然,找个干净椅子,懒洋洋一坐,道:“嗐,我还以为多大事呢。”

这时一个脑袋探进来:“抓到了?”正是喻文州。采花贼躺在地上,已经疼晕了过去,魏琛蹲下,脏手摸了摸他的脖子,道:“嗯,没死。”但还是黄少天反应最快:“吊车尾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喻文州微笑道:“我怎么了?有什么不敢出现的。”黄少天睚眦欲裂:“你你你你你你!你白天说了那么不要脸的话,晚上就忘了吗?”

叶秋忽然一拍手:“我知道了!”叶修:“嗯?”叶秋信誓旦旦地推理:“郑甜甜是蓝溪阁的高层,对不对?”叶修点头:“怎么猜出来的?”叶秋:“我一开始觉得她是喻文州的老婆……”叶修憋不住笑出了声,叶秋看去,他摆摆手:“你说你的,别管我。”

叶秋道:“但是有许多事对不上。比如为什么喻文州越是示爱,她越是生气;两人明明很熟,可郑甜甜却不想和他多说一个字。——这就说明什么一见钟情都是做戏,两个人的关系其实并不好。”叶修点头:“那会儿他们关系确实很差。”

叶秋又道:“你说郑甜甜是个假名时我就在想,这比武招亲是为什么,当夜抓了采花贼,我敢断定,这场比武招亲就是为了引这采花贼出现。”叶修点头:“没错,这贼子很是变态。专挑定了亲却还没成婚的姑娘祸害,所以特意演这一出,就是为了钓他。”

叶秋继续道:“那么抓贼的是谁?很显然,小楼镇,魏琛,黄少天……就是蓝溪阁在管这事嘛。既然是蓝溪阁在管,那这郑甜甜肯定也是蓝溪阁的人扮的。黄少天会顺着郑甜甜的态度去吼喻文州,说明郑甜甜和他关系应该不错,多半是他师姐妹,或许还是他心上人。那就肯定是蓝溪阁的高层了。”

“嗯……”叶修托着下巴道,“你的逻辑倒是没问题。”“难道我的结论有问题?”“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什么事?”“蓝溪阁自创建以来,没有女人。别说女弟子,就是女厨子,使唤丫头,也没一个。”叶秋:“啊?可你说郑甜甜是蓝溪阁高……层……”

叶修抿唇微笑,说回当时。

“是有些不好意思。”喻文州道,“但我也是为了帮忙啊。这策略大方向是没什么问题,可如若我不来,细节上的破绽就太多了。”

喻文州:“首先,本地从未有过一个郑员外。”黄少天:“新搬来的。”喻文州:“没人见过他。”黄少天:“阿轩,我不是让你出门走一走混个脸熟吗?”郑轩:“走了……但好像没人记住我……”喻文州:“郑轩并不是能让人过目不忘的人,这活你就不该交给他来做。”郑轩:“黄少,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喻文州:“其次,郑甜甜……”黄少天一拍桌子,桌子一角被他砸到地上,敲裂了一块青石砖,斥道:“你还敢叫这个名字!”喻文州笑容一颤:“好吧,这名字是起得不大好听。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郑家小姐这人物,你编排得也太假了。没人见过她,没人听说过她,都不知道她什么秉性、什么癖好,谁愿意为她打擂台?”黄少天:“我中午说了那么半天,难道还不够?”喻文州:“当然不够,你没有故事。”

喻文州道:“事实上,我上台后说了那么多话,都是为了帮你。”

叶秋缓过神来,缓缓道:“我说,你这故事里,除了采花贼一共有五个人物,其中有两个人从未一起出现过……”叶修颔首:“对。郑甜甜是黄少天扮的。——蓝溪阁是没有女人,又不是没见过女人,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把郑甜甜的模样津津乐道到如今。”

叶秋吸着冷气:“嘶……他为抓采花贼,居然如此豁得出去吗?”叶修:“主要是这活是他揽的,他责无旁贷。既然说不动别人,只好自己上了。”叶秋:“但我还是没明白,喻文州上台说的那些话,和帮他有什么关系?”叶修:“黄少天也不明白,但是喻文州说……”

喻文州道:“这采花贼最喜坏别人姻缘,为了引他出现,势必要准备一段美满姻缘,对不对?”黄少天点头:“对。”

喻文州:“美满姻缘,自然要有缘有分,相遇之缘,相守之分,都不能少了。对不对?”黄少天:“对。”

喻文州:“比武招亲,招出来一个富小姐,一个武夫,彼此名字都叫不出来,那缘分很深么?”黄少天:“这……既然比出来了,总是有缘分的吧?”

喻文州:“有,但不多。你有没有想过,这采花贼为什么专挑定了亲的人下手?”黄少天:“他变态呗。”喻文州:“他心理变态不错,但还有更细节处——这人作案六起。”黄少天:“四起。”喻文州:“不,六起。有两起你漏了,因为那两期案件中他奸淫的不是未婚妻,而是未婚夫。”黄少天:“啊?!”喻文州:“他专挑被传为佳话的好姻缘下手,那两对中的女方,一个家中是武将,家丁众多,他不敢下手;另一个正在外地访亲,他找不到人。所以他奸污了男人——你若照着他这一路行踪,去查当地的市井流言,就能查出来。”

喻文州:“总而言之,这人作案六起,目的都一样,就是想要让有情人不得圆满。当事人即便不退婚,吃下这个闷亏,往后心里也会横着一根刺,一说婚事好,就想起成亲前倒的这个大霉。说到这里,你还觉得比武招亲的姻缘够美满吗?”黄少天:“好像……是差了点意思……”

喻文州:“所以我上台,讲一段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定终身的故事。虽然俗套了些,但这才是人们爱听爱讲,那采花贼受不了、忍不住要破坏 的故事,对不对?”黄少天:“这……对。”

喻文州:“我后面再和郑家小姐打情骂俏一番,更是坐实了这个故事,对不对?”黄少天:“……对。”

喻文州:“最后结果证明,他确实信以为真,眼红得当晚就来下手,对不对?”黄少天:“对。”

喻文州:“那么我是帮了你的忙,对不对?你是不是该说声谢谢。”黄少天已经彻底被他说服:“你说的对……谢谢。”

叶秋也被说服:“我服了。”叶修点点头:“这样的好谋略,好算计,好口才,自然就让魏琛动了心思,于是让喻文州当了下一任蓝溪阁阁主。”

魏琛的原话是:“他给黄少天起了如此恶心一个小名,又当众调戏,最后还能圆回来,让这小子谢谢他……有这本事,我要不把喻文州留在蓝溪阁,以后蓝溪阁这群小傻子还不得被他玩死?”


比武招亲事件后,黄少天对喻文州的才华能力大为改观——虽然这人晕血,下盘虚浮,上盘无力,内力也平平,但脑子是真的非常好使。

心气高如黄少天都欣赏了他,郑轩等人自然更被他折服,很快一众少年就混成了好友。喻文州正式接任阁主那天,在酒楼包了个房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席间方锐道:“那照这个故事,我们是不是该管黄少叫阁主夫人?”

众人一齐哄笑,黄少天喝红了脸,一脚踹向方锐,被笑嘻嘻地躲开。黄少天于是笑骂道:“胡说八道什么,抓贼演的戏,怎么能当真?”

郑轩转向喻文州,煽风点火道:“文州,黄少这是瞧不上你啊,你刚当上阁主他就下你面子,你不管管?”

酒酣耳热之际,喻文州也不像平时那般端得住,倒向黄少天,笑着问道:“少天,阿轩颠倒黑白挑拨离间,你觉得怎么处理合适?”

黄少天:“罚!罚酒三杯!”喻文州点头称是:“好,很是公允,就罚酒三杯!喝!”

郑轩自然不服,问喻文州:“你家世清白吗?”喻文州点头:“清白。”

“娶妻纳妾了没有?”“没有。”

“赢没赢我家的擂台?”

喻文州没答话,郑轩进一步问道:“那这既然有婚约在身,我问两句,怎么就成颠倒黑白了?”

喻文州道:“这婚约不能作数的。”黄少天跟着点头。郑轩反问道:“为什么?”

听故事的叶秋也跟着问:“喻文州这回又是怎么说的?”

“你不知道吗?”叶修感到很费解,“郑轩不懂,你该懂啊……”

“比武招亲,不合婚律。”叶修道,“要不要把刚刚六扇门那小孩叫回来,给你讲一讲律法?”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