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百窟 江湖上最常见的是两类流言，一是涉及那些名人的，传得最远；二是桃色新闻，传得最快。似这般名人的桃色消息，英雄美人，那自然便传得远之又远，快之又快。
这消息传进京城宁王府，宁王爷一口气没顺过来，咳嗽了好半天才喘过气。——他武功绝顶，内力深厚，十年前便是江湖第一高手，已是有好多年没这般失态过了。
宁王放下茶杯，向桌对面的人确认道：“武林盟主，要娶，第一美人？”对面的人一脸诚恳：“我听说的是这样的。”
宁王忍不住又咳嗽一声：“你是说，武林盟主韩文清，要娶，第一美人周泽楷？能止小儿夜啼的韩文清，和去年洛阳比武会只输了我半招的周泽楷？”那人仍是诚恳点头：“我是这般听说的。”
宁王：“这些年来，我流言中人气最高的三大姘头之二？”那人第三次诚恳点头：“不错。”宁王实在绷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撕心裂肺地笑了半晌之后，叶修直起身子，对方锐道：“我觉得这样可能还是不够刺激。”方锐眼睛一亮：“你觉得还能怎样？”叶修朝他勾手：“附耳过来。”
叶修放出个消息，说他第三位广受人民群众爱戴的姘头，魔教教主苏沐秋，十二年前曾与韩文清约战杭州西子湖畔，只是后来未曾赴约。——这可并非他胡编乱造，乃是事实。
只七日之后，江湖上便已流行起，韩文清与初恋情人苏沐秋本是心心相印，只是造化弄人，竟正邪两立，于是不得已挥慧剑斩情丝，与周泽楷相知相许，琴瑟和鸣，苏沐秋却不愿接受，马上要从西域过来，先杀情敌，再斩负心汉，一统中原武林，的故事。
叶修仍在王府里同人喝茶谈笑，这回对面不是方锐，换了魏琛。叶修：“你知道这说明什么？”魏琛：“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是无限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叶修：“我是说，从这段，你就看得出他们仨在江湖上的形象。”魏琛兀自大笑不止，过了好半天，喘匀了气，跟着道：“唔，也是，老韩一身正气，小周红颜祸水，老苏邪魔外道。”
叶修摸着下巴：“这样不太好，对吧？”魏琛：“哪里不好？”叶修：“你不觉得，大家总是太关注小周的外表，而忽略了他的武功吗？”魏琛思忖片刻，点头道：“确实。你想怎样？”
叶修眯起眼笑了：“少天之前和小周约战青城山，谁赢了？”闻弦歌而知雅意，闻叶哥而明缺德，魏琛立刻心领神会：“你是一个都不放过啊……”叶修端起茶抿了一口：“不至于不至于……”
江湖小报上的消息总是迭代得很快，没两日就成了“第一美人比武招亲，南剑圣黄少天败在他掌下，东拳皇韩文清也只打了个平手，不知与西伞帝又是谁胜谁负？”
再过几天，不知谁背地里插了一脚，就成了“周泽楷发过毒誓，打得赢他的人才能和他在一起。去年输给叶修，已然芳心暗许。叵耐公子有心，叶郎无意，好事终不得谐，于是立意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下月月圆之夜，紫禁之巅，周泽楷便要与他那总角之交的魔教教主决一死战！”
叶修在王府陷入沉思，过了半晌：“我觉得像文州的手笔。”苏沐橙吃着御厨的点心：“也可能是韩盟主让新杰干的，你从一开始就可着他薅，他能不来气嘛。”叶修想想：“啧，也是。唉，你说他俩没事约在皇宫干什么？叶秋一点武功不会，到时候还得我进宫保护他。要打直接来王府嘛，拆了正好。”苏沐橙咯咯直笑：“来王府打，你还能管观战的收进门钱，是不是？其实皇宫也未必不能收，你去问问皇上嘛。”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朱墙黛瓦，三殿四门，碧楹金顶，五脊六兽。周泽楷一身江南织锦，腰间佩着长剑；苏沐秋遍披西域皮革，背上一把怪模怪样的大伞。北边坐着来当见证的武林盟主一行，东边是瞧乐子的医魔毒仙，西边是凑热闹的花仙血魔，南侧院中位置最好，坐着此地主人叶秋，与他的双生兄长，祸害中的祸害，叶修。
叶秋第一次看人决斗，只觉得新鲜至极。只是一炷香过去了，那俩人还是没动，不明所以，只好问叶修：“他俩在干什么？”叶修凭借对他俩的深刻了解：“小周在打打招呼的腹稿。沐秋在等飞鸽传书告诉他赔率，好决定是输是赢。”
叶秋：“赔率？”叶修：“他给这架开了个盘，自己坐庄。不然你觉得他约这一架图什么？”叶秋：“不是为了你吗？”叶修眼角一抽：“你还真信啊……”叶秋：“江湖中人至情至性，重义轻生，话本子里都这么写！”叶修向来不懂他对武林这些与事实没有半点关系的憧憬，当下便道：“那都是骗你这种没出过家门的人的。江湖……呵，你可以让太监们给你买点兴欣月报，多看看你就知道都是什么德行了。”
说话间一只鸽子扑棱棱飞了过来，叶修从桌上捏起一粒葡萄就把它打了下来，他从鸽子腿上取出纸条，看也不看，伸手一搓就搓成了灰。苏沐秋忍不住骂他：“你有毛病啊！”叶修：“你快点的吧，眼看就子时了，寅时这儿还要上朝呢。”苏沐秋翻了个白眼：“事真多……”
那个“多”字还未说完，他的身形忽然化作一缕模糊的青烟，众目睽睽下，月满中天时，却是看不分明。周泽楷站在原地不动，三息之后，长剑陡然出鞘。左手抓着剑鞘，在胸前格住了伞尖，右手握剑柄，直取苏沐秋咽喉。苏沐秋左脚后撤侧过身，周泽楷长剑顺势追去，苏沐秋抓住伞柄向上一撞，荡开了他的剑尖，右手向左一拉，也不见他动哪个机关，却已从伞柄中拉出一把细剑来，左手抄住伞一抖，伞面倒翻上去，却成了一杆粗棍。周泽楷皱起眉：“千机伞。”伞中有千般变化，可化世上一切兵刃，是为千机。
苏沐秋笑道：“你去年输给了叶修的千机伞，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再输给我一次？”说着便攻了上去，左棍长而重，右剑细而轻，棍法大开大合难以招架，剑法轻灵隐秘暗蕴杀机。他和叶修虽用一样的兵刃，武功路数却截然不同，绕是周泽楷已知伞中变化，一时却也只有闪避招架的份。一个迅若鬼魅，一个疾如奔雷，霎时间已在太和殿金脊上打了一个来回，周泽楷跃起躲过重棍横扫，长剑在细剑上一压，趁着这个空隙一脚扫向苏沐秋脑袋。苏沐秋瞧着已经收势不及要挨一下，却并不在乎，左手一摇，伞面便翻了下来，化作盾牌挡在了周泽楷这一脚前头，伞面寒光闪烁，也不知装了多少倒刺。周泽楷立刻变招，鞋底在伞面正中的长针上一点，借力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在三步之外，趁苏沐秋被伞面挡住视线，左手一扬，数枚银针直打他小腿穴道。周泽楷的暗器是出了名的，苏沐秋早有预料，持伞一跃躲了过去，在空中归剑关伞，伞面上的倒刺未收，根根立起，已然成了一根狼牙棒。
两人又战到一起，打了个不分上下。几十招过去，千机伞又变了两次形态，叶秋已经彻底看不懂了，只好问叶修：“他俩谁占上风？”叶修扫他一眼：“武功到了这个地步，打三天三夜也未必能分胜负……困了就回去睡吧，你明天不还得上朝？”叶秋：“我怕我不在，你们把皇宫拆了。”叶修：“你信不过我……”叶秋：“嗯。”叶修顺势改口：“那也要相信老韩啊。”韩盟主多年积累，名声很是过得去，叶秋又强打着精神看了一会儿，只见二人招式没有半分慢下来的意思，他那眼力只看得到模糊的人影，着实无趣，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回寝宫睡觉去了。
次日，他让小太监买了份兴欣月报——也就是这些时日以来，所有江湖流言的第一发源地——，不出预料，大半篇幅都是些“苗疆采药失路，王杰希误中蛊毒；京城观战重逢，张佳乐左右为难”的八卦，叶秋细细找了半晌，终于在边角里瞧见了周泽楷与苏沐秋的战果：对拆千招不分胜负，拼内力一个时辰，被上朝的晨钟打断。
当今武林，五大高手，韩文清，周泽楷，黄少天，王杰希，苏沐秋。兴欣月报一个不漏祸害了个遍，如此肆意妄为，却没被任何一位砸个稀烂，其中自然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弯弯绕绕。
——比如他们五个单挑都打不过兴欣月报的头号打手，十年来的江湖第一高手，才刚金盆洗手俩月不到的，宁王叶修。
这封号其实寄寓了皇上一片棠棣之情，即“混账哥哥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要乱跑”，叶修也是有点累了，便赢了下来。可是一天天在王府里什么也不干，他又实在闲得无聊，于是纠结了几个朋友，搞出了这么一份月报——起手是报道一些武林名人战况，比如韩文清给周泽楷下战书，只是遣词造句不大讲究，抄写印刷更是随便，不慎把战书写得像聘书……后面的事大家也就都知道了。
比如这次，早上卖出去，午饭时分，已经满京都在说王杰希当年中了张佳乐情蛊的香艳故事了。张佳乐终究还是久居苗疆，不懂中原武林人心险恶，实在挂不住，杀进了兴欣月报的编辑部——打眼一瞥，就看到一张与苏沐秋六七分相似的娇俏面孔。
张佳乐心念电转，谁都知道苏沐橙和叶修向来一丘之貉同流合污，来硬的是肯定没戏了，只好上软的。他极其勉强地挤出个笑容：“橙鹅啊……”苏沐橙笑靥如花：“嗯？”张佳乐：“能不能替我发个声明，王杰希当年吃的是厌食蛊，面容枯槁形销骨立都是因为他吃不下饭，真不是……情蛊那东西早失传八百年了没人会做，我也不行。”苏沐橙依然笑呵呵的：“好说，承惠一千两银子。
张佳乐忍痛掏了钱，转头就进了微草堂嚷嚷着要和他们平摊损失，所以那“张佳乐甘愿做小，王杰希齐人之福”的说法，真要怪他自己瓜田李下，授人以柄。
江湖上的日子便这么一天天的过，闹哄哄乱成一团，比什么都更离谱些。谁晓得下个倒霉的会是谁？
但总归，入了兴欣一股，又和张新杰同办了江湖日报的蓝溪阁主喻文州，是不会摊上事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