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水寂寂木萧萧,少年策马乾坤寥。
由缰浊酒倾四海,洗剑清光上九霄。
侵晨扬鞭惊霜叶,夜半赏月赞箫韶。
绿水长流山不老,且行且歌且逍遥。
邱非喝下最后一口酒,便把陶坛远远掷了出去,那倒霉催的坛子砸上一块嶙峋巨石,登时跌得粉碎。
好在巨石后面的人没落至如此地步,仍然淡定稳重地从后面绕出来,走到邱非面前,摇摇头轻笑道:“何至于发这么大火?”
邱非用通红的双眼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道:“宋奇英,你少多管闲事。”
宋奇英不由愈发觉得好笑:“你在我霸图的地盘做客,却不知所踪,我身为霸图大弟子,来找你也算管闲事?”
邱非扭过头去,懒带理他,只自顾自生起闷气来。宋奇英心知他必定憋不住,于是也就近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看看天,看看山,听听风,听听鸟。
果然,不过半盏茶时分,邱非就憋不住开口了:“他还没来?”
宋奇英很实在地回道:“没来。连口信都没从兴欣传来一个。”
新嘉世的镖头咬咬牙,心里又给那家伙记上一笔,便伸手去身侧摸酒,不成想却摸了个空。心里不由得暗暗嘀咕:“喝完了?我明明记得应该还剩一坛?”
他喝多了酒,脑子难免慢些,直到听见泥封被拍开的声音,才明白过来,骂道:“好你个宋奇英,平白无故跑来扰我清净也就算了,还偷我的酒喝。”
宋奇英本是见他喝得手上没谱,摸来摸去摸不着酒,怕他一掌连坛子一起拍碎,可惜一坛好酒,才好心帮他拿起来开封,奈何却遭这半醉不醉的家伙一通抢白,脸上不好表现,只好在心里叫起冤来:“我偷你酒喝?我图什么啊我偷你酒喝。我们霸图禁酒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纵然有些崩溃,不过看在这是自己多年好友,又喝成这样的份上,宋奇英也不和他一般见识,只是默默地把手上的酒坛子递过去,在邱非“怎么这么少?你喝了几口?哈哈你怕不是要被张长老罚死……”的喋喋不休声中继续,看看云,看看树,听听水,听听……邱非喝酒。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以后,邱非终于安静了下来——睡着了。这还不算完,他整个人倒在身后的树上,手一歪,剩下的小半坛好酒便全浇了宋奇英的靴子。
宋奇英的眉尖抽了抽,把他扛起来就走。一直走到邱非睡的客房前才把人放下,扶着他在树下吐了个够,然后撕下邱非的一截袖子——他断都断袖了,撕一截能怎样?——给他擦了擦嘴,就把邱非扔到了床上,关门走人。
一身酒气的他无疑招来了许多人的注视,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因“不知道戒律长老会怎么说”而兴致勃勃地在另一位张长老的带领下兴致勃勃地坠在后面。
最后,宋奇英就带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迎面撞上了霸图掌门韩文清。
韩文清一皱眉,后头的人群就散了一半。
韩文清问道:“你这成何体统?”
宋奇英恭敬抱拳:“本来是该去沐浴更衣的,但今日的拳法练得还不够,就准备先练拳。”
韩文清挥挥手,道:“去吧,记得明日问问他在霸图怎么弄来的酒。”
宋奇英点头称是,行礼告辞。韩文清也离开了。
张佳乐道:“果然什么事情碰上老韩就分外的没意思。”
身后竟然还有胆大包天的弟子跟着点头。
韩文清到大堂时,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不速之客早就坐不住了,正持着墙角本是摆设的花枝,和白言飞比起剑法来。
韩文清咳了一声以示通知,危坐于正座上,道:“你进都进来了,还在大堂待着干什么?”
叶修随手一掷,把花枝插回墙角的花瓶里,坐下喝了口茶,道:“这不是显得给你面子吗?”
韩文清都不稀罕提醒叶修他这在别人家大堂拿花枝当剑耍的行为有多失礼,毕竟叶修从来也不是讲礼数的人。你去兴欣,要是敢老老实实递帖子,遇上苏沐橙还好,多少能进门喝杯茶,要是摊上今天方锐管事,保管把你从鸡鸣晾到宵禁。
真的,林敬言都让他晾了一顿饭的工夫,然后林敬言幡然悔悟,自己轻功飞进去了。
韩文清最后只是道:“你那宝贝徒儿今日喝得烂醉,估计听不进去你说话。”
叶修一怔,漫不经心的模样略收,点点头:“他听得进去我才担心。”
像现在一般借酒浇愁,便说明未到心如死灰之境,尚有余地可挽回。若冷静得下来,那才是真的覆水难收。
韩文清摇摇头,道声“你自便吧”转身离开,白言飞自然跟上,大堂里霎时空空荡荡,只剩叶修一个人。
叶修想了想,径自奔向客房。邱非所住的那一间,门口树下虽已打扫干净、焚上香木,却仍有挥之不去的酒气,很是好认,叶修便在那间屋顶上坐下了。
院里西风一吹,枯叶纷飞,九月天里萧瑟到了十成十。叶修内力深厚,自然不畏寒冷,却也莫名生出几分萧瑟头痛之感。
他记得上次在此看落叶时,还是五年前带着刚收入门下的邱非来串门。那会儿邱非不过十五岁,一言一行都好懂的很,看他时,眼睛里满是未曾克制过的仰慕与向往。
那时候多好,省心。
可这般光景也就持续了三年不到,第三年冬天,叶修就离开了嘉世。再之后,便是云谲波诡、变幻莫测,江湖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直到三个月前才堪堪收尾。邱非片刻都没在临安多留,径自北上,一路上虽无心游山玩水,却也难免行侠仗义,是以走走停停,半个月前才到了霸图。
一连三个月拖延下来,纵然芝麻大点事,也能成了心结,何况邱非本就是因心结出走?
念及此,叶修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道一句麻烦。
然而麻烦归麻烦,他既来了,便没想过一个人走。叶修自觉亏欠这小徒弟甚多,如今又怎能放任他心事重重地在外漂泊?
叶修揭开身侧一片瓦,低头看去,床被床帐罩住,看不见邱非形容,只能看到床侧大剌剌伸出一只脚,上面还穿着靴子。细看去,腿便还有一角被子也掉了出来。
……果真不能期望霸图的糙汉把我家小邱照顾好。(其实,邱非这么睡是没有问题的,最多就是有点难受,但考虑到叶神是养过沐橙女神的人,因此他对“照顾”的标准会比较高。)
叶修摇摇头,盖好瓦片,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第二天邱非醒来时,便觉得这一觉睡得分外舒服,睁眼一看,才发觉不对劲。床帐已经被人放了下来,外面的光线便不会刺眼,被子盖得整齐严实,束起的头发也被人拆散,服服帖帖地垫在脑后,外衣和腰带也都被人脱了,只留下贴身的里衣,靴子被摆好放在床边地上……
邱非心里猛然一跳,连忙扯开帐子向外看去。桌边一手支颐朝这边看的人见他醒了,微微一笑,道:“跑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见瘦?”
邱非呆呆地看着他,好半晌才打了个激灵,跳下床蹬上靴子,道:“我去解个手!”然后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叶修无奈到了十分:你难道认为我不知道霸图有夜壶吗?诶不是,你宿醉才醒,出去吹什么风……
叶修抓起邱非的外衣,运起轻功追了出去。邱非心神恍惚,单靠两条腿跑,才拐过弯就被叶修摁住了。
叶修把邱非裹起来,道:“当心着凉。”
邱非眉毛微皱,垂下眼睛,道:“这我知道。”
叶修明白他心里仍然不自在,也不以为忤,道:“待会儿回房,咱俩聊聊?”
邱非神色立刻一绷,暗暗咬牙:“……没什么可聊的。”
叶修抬眼看他,邱非却移开了眼神。
而后邱非便听见了一句:“无论你怎样想,我是从未信不过你的。”
邱非转头就走。
……你若真信得过我,便一早就该告诉我才是!
说得倒好听!
宋奇英便在昨日那个山谷里有一次见到了双眼通红的邱非。
没有酒气,邱非不会哭,所以是被气的。那也就是说,他是被叶前辈气成这样了吗?
有点可怕啊。叶前辈虽然经常不守礼法,出口惊人,但其实说话也没有怎么惹人生气。邱非这人脾气也不算差的,怎么……
最后宋奇英问道:“比武吗?”
邱非一字不回,脚在地上狠狠一跺就冲了上去。
叶修原本是嘉世镖局的总镖头,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威震江湖,其余兵刃、拳脚乃至暗器无一不通,虽然并非登峰造极,但也是一流高手。邱非五年前拜师,从枪法学起,其余也都有所涉猎。然而三年前的冬天,嘉世内部突然生变,叶修离开嘉世镖局,却没带走邱非。
因此,邱非只跟着叶修学了两年多点的武艺,叶修虽然未曾藏私,但限于时间与邱非阅历,仍有许多地方未曾点拨到。邱非如今的一身武艺,不少都是走镖时练出来的,虽仍带着叶修的影子,但某些招式上已然有了自己的风格。
宋奇英与他已经年余未交过手,难免手痒,前几日看邱非心情阴郁,便没打扰他,可如今看来,邱非的心情怕是好不了了,那还不如先打个过瘾再说。
邱非心里连日来本就憋着火,今日叶修无意间火上浇油,便更是只求一战,他拳脚上未经专心锤炼,自然比不上宋奇英,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会不少奇门招数,二人一时难分轩轾,缠斗起来。
这一场足足打了半个时辰有余,纵然已是深秋,邱非和宋奇英还是出了一身大汗。好在此处山谷离霸图颇近,二人运起轻功,盏茶时分便已回来,方不至于受风着凉。
二人分头回房擦汗更衣,邱非推开门,却没想到叶修坐在里面。确切些说,叶修门栓都没上,坐在他床上吐纳。
邱非才打出去的火顿时又起来了:你厉害是吧,不怕人偷袭?我若有心,趁现在拍你一掌,你走火入魔不死也是个重伤。
可还没待到他发火,叶修便已睁开眼睛,微笑道:“回来了啊,聊聊吗?”
邱非咬着牙,走到桌旁,重重坐下,哼了一声。
叶修道:“怎么又生气?我还道你和小宋切磋得挺痛快呢。”
邱非心里的火顿时一滞:虽说叶修的武功远高于他和宋奇英二人,但自己连有人在旁窥测都未曾发觉,也实在是太大意了。若是换了别有用心之人……
邱非陡然意识到一件事:“你看了多久?”
叶修道:“没多久,也就半个多时辰。”
邱非扭过头去:一共也就打了半个多时辰,他必然是看我们结束了,然后仗着轻功好,飞快地跑回来打坐给我看。
早该想到,凭他的江湖阅历,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可是……又何必操这份心。
显得我很没阅历一样。
邱非倒是想在自己心里辩驳一番叶修没事找事,但却总觉得是自己理亏。他虽然信得过宋奇英,可又焉知便无敌人环伺在侧?他虽然心里打不痛快,可谁会挑你平心静气神完气足时施以暗算?总归是他大意。叶修如此行事,而非出言教育,已是给他留足了面子。
便如……在嘉世时一样。
邱非十五岁时,乃祖告老还乡,携家人自京城回临安归农。不意才行至连云港,便遭山越拦路,邱家乃是诗书之家,全家都不通武艺,加之离开京城时又放了不少奴仆,身旁仅有十几家丁护院,最多会几招市井无赖的招术,如何敌得过面前四五十山贼明晃晃的大刀?眼见几乎性命不保,嘉世的镖队却刚好从此路过——事后邱非才明白过来,这伙山贼本是要打劫嘉世的货物,不过见他们一行人颇是富贵,方才临时起意,现身剪径——,总镖头叶修出手,救下邱家一行人。邱非稍作思虑,便请求叶修收他为徒。
叶修起初自然不愿,奈何邱非心意坚决,一路追着镖队不放,苏沐橙又在旁促成,便给了邱非一次机会,令他去挑担子,顺便试试他的根骨。其实根骨绝佳之人,叶修也见过不少,远的不说,他自己便天资超绝。但邱非挑着一百斤的石头,跟在镖队后足足走了一天,此等韧性,着实罕见,当下心一软,就收入了门下。
因为邱非不同于一般的五六岁便开始习武的孩童,练武之外,叶修也不好如何管他,遇上什么事情,便往往像现在一样,设计一番给邱非看,任他自己去领会。
叶修在离开嘉世前,从未给过邱非半点气受。邱非本来还不觉得什么,知道后来跟着宋奇英来霸图做客,见到韩文清把犯了错的弟子说得抬不起头来,才明白自己当初是过得怎样一种日子。
谁知道即便现在,他与叶修的师徒关系早已名存实亡的如今,叶修竟然还一如三年前一样。
邱非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他道:“你不必如此的。”
叶修略带疑惑地“嗯”了一声,道:“你是我的弟子,我自然要上心些。”
邱非终于咬不住,脱口而出,道:“你现在倒想起是我师父了!”
叶修仍是不明:“我几时忘过?”
邱非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便破罐子破摔起来,憋着一口气走到叶修面前,道:“刘皓勾结魔教的时候、陶轩找来孙翔的时候、苏沐秋以魔教右使之名重现江湖的时候、满江湖都觉得你与魔教沆瀣一气的时候、你假意加入魔教的时候——你还要我再说吗!”
叶修听完他这一通,眨眨眼,道:“闹了半天,你是在生我的气?”
邱非只觉得有口气堵在胸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说不出的难受,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盯着叶修,不知不觉,眼睛又憋红了。
叶修从来没见过自己徒弟受委屈的模样,心里不由得有几分发慌,道:“当时未曾告诉你,是我不对……”
“但是”二字还没出口,便被邱非打断了:“哪里不对?”
叶修饶是七窍玲珑,也不由得有几分张口结舌起来:“当时事务芜杂,我想着:‘即便不说,邱非自己也早晚会知道。’就偷了个懒,让你劳神了。”
邱非牙关里冲出一个“你”字,又上前一步,攥住了叶修的衣领。
叶修道:“不是这个?那就是,害你在得到确切证据之前,心里没底?可你若是因为这种事都会没底,那也不像我的徒弟啊!”
邱非抓着他衣襟的手收了收,叶修也配合地前倾身子,听他低吼道:“我自然心里有底、信得过你。可你这不告诉我,那不告诉我,我若是什么都自己去查,还要你这师父作甚!”
叶修一顿,终于明白了其中关节,不由得轻笑道:“什么都自己解决,那便可以出师了啊。你若出师,我也算放下了一桩心事。”
邱非本道叶修信不过自己,方才连句话都不交代,谁知道此人三言两语,便将这一桩桩一件件尽数算成了“偷了个懒,让你劳神”,喉咙里的恶气顿时一把冲上了天灵盖,自己都没意识到说了什么,便听见了叶修的回复。
当下,他松了松手指,盯着叶修的眼睛,问道:“那我如今可以出师了吗?”
叶修抬手,拍拍他的手背,笑道:“尚需磨练。三个月看下来,你虽然比别家弟子强些,但若出我叶修的师,只怕还不够。”
邱非抿抿唇扭过脸去,“哦”了一声。
“不过,”叶修慢悠悠地道,“虽然如此,你再跟在我身边,只怕也学不到什么了。以后我不看着,你行走江湖吃了亏,记得多长点记性。”
邱非着实受够了他这不紧不慢的德行,一个回身就按着肩膀把叶修摁在了床上,自己也爬上去,脸对脸伏在他身上。
叶修摇摇头,扶着邱非的脑袋,让他靠在了自己肩窝。邱非仍觉得不解气,便张口在他颈上轻轻咬了一下。
叶修“啧”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叶修便在霸图门口为邱非送行,带着浅浅笑意,道:“过年记得回兴欣镖局一趟,不然老板娘怕是饶不了我。”
邱非笑了一声,道:“知道了。”
而后,拍马而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