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深秋,湖水绿了,枣子红了。比枣更红的是枫叶,比水更绿的,是宋奇英的脸。他看着大门外背负长枪、手拎包裹的访客,干巴巴地问道:“不知邱少侠来我霸图,有何贵干啊?”
他们霸图是御林军,邱非所在的嘉世是锦衣卫,两边打从建立之初就不对付。前两天江湖里出了大事,闹到他们这儿时,邱非当即挂冠归田,宋奇英还以为他已经走远了,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自家门口见到。霸图军规第四条,嘉世的都是祸害。饶是宋奇英跟他七八岁就认识称得上一句总角之交,看到邱非仍然笑不出来。
邱非虽然没跟上朝似的身穿四兽麒麟服,腰系銮带绣春刀,但那股子干练整肃的杀气仍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喇喇往他们这儿一杵,吓得老百姓都绕路走,还以为要打起来。门口守卫进去找了一圈,日常管事的韩文清张新杰都不在,最后宋奇英只好自己出来待客。
邱非斜睨他一眼:“少阴阳怪气的。”他也不等人请,自己抬腿就往里走:“我来你们这儿住几天。”
宋奇英立马跟在他身边,不管说什么都让邱非轻飘飘的两三个字挡回去。小宋将军活了十八年,从未见过有人能应对这套无赖战术。韩文清都不行,他当然更不行。邱非来霸图串过好多次门,虽然最近一次已是两年多前,仍然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客房。长枪立在墙角,包袱挂在床头,就算搬了进来。他回身搭上宋奇英的肩膀:“走,喝酒去!”
宋奇英不动如山,把邱非的手从肩膀上摘了下来:“我今天当值。”
邱非叹了口气,靠在回廊栏杆上,看着碧蓝的天空,脸上没有丁点笑意:“当值怎么还有空来管我?你们霸图不是规矩最严了吗。”
“霸图的规矩也有优先级。第一条讲究忠君爱国;第二条讲究令行禁止;第三条讲究不愧于心;第四条的大意就是,不能放嘉世的人在眼皮子底下乱跑。”
邱非“嘿”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愈发尖利,虽然扯着嘴角,眼底却毫无开心的模样。过了半晌他笑够了,道:“多少年前的规矩了,还没改吗?”
“第三条是不愧于心,通俗地来说,就是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邱非点点头,声音沉了下来,“好个一如既往。”
宋奇英看他这也不像个样子,有心开口劝劝:“邱非,叶……”邱非一个眼神扫过来,带着寒光锋锐无俦,硬是让宋奇英把话咽下去了。他倒不是怕邱非来捅他,实在是害怕邱非扎死他自个儿。最后小将军只好委曲求全,道:“叶子红了,我明天休沐,要不要一起去城外散心?”
宋奇英已经用光了所有耐性,这还是看在邱非突逢大变的份上,邱非再不给他面子他就要动手了。邱非看看他,看看院子里那棵金黄的杨树,点头:“好啊。”
“那你今天……”也就是宋奇英空着手,不然就要端茶送客了。
邱非探身进屋,拎着枪出来:“这是你们练武的时辰吧?正好,我也去松松筋骨。”宋奇英眼皮一跳,决定祸水东引:“高兄……”“宋中郎将,这可没意思了啊。我在微草万一闹了事,不还得劳你去解决吗?”
宋奇英长叹一声,认命和他一起去了校场。是他不对,他怎么就忘了,高英杰有个叫乔一帆的儿时好友,经年辗转后,现如今该叫邱非一声师兄。万一在微草遇到……宋奇英其实不在乎谁被打一顿,但无论输赢,加班的恐怕都是他们巡城的御林军。
邱非在校场找了块空地练枪,似乎没有惹事的意思,宋奇英也就在他不远处拉开架势练拳。打过两遍,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叫他:“小宋!”宋奇英回头看去,原来是张佳乐。
张佳乐找他招招手,宋奇英又看了眼邱非,才走过去抱拳行礼:“张将军。”张佳乐朝邱非挑挑下巴:“什么情况?”宋奇英又凑近了些,轻声道:“叶前辈的弟子,邱非。”张佳乐仍然有些不解,宋奇英只好捋了下思绪,给他从头讲起。
宋奇英和邱非是在青云书院里认识的,这家书院有些慈善性质,只要成绩好,非但不收学费,还倒发些零花钱。他们一起读了五年书,锦衣卫指挥使叶秋和御林军大将军韩文清去走了一趟,从近百人里分别挑中了他们两个做弟子。邱非是个孤儿,无亲无故,才认识时像头狼崽子,不讲半点礼仪,一心只想着活下去。跟叶秋去了嘉世之后,休息日两人偶尔见面,宋奇英发现他爱笑多了。会玩会闹,行为举止渐渐都有些叶秋式的理直气壮、自然而然。想来,叶秋在他心里的分量,实在是太重了。
可惜他们师徒缘分,满打满算也就两年半。那时嘉世已经内忧外患有一阵儿了,忽然有消息说叶秋辞官跑路,新科武状元孙翔当上了新任锦衣卫指挥使。过不多久,又传来消息,叶秋落草为寇,当了山贼。
这些流言邱非都是不信的,但上个月又出了件事。城外南湖冒出来个口气很狂的寨子,叫兴欣。寨主姓陈,当家的是二寨主,姓叶,嚷嚷着要当武林第一,好多人去剿匪,都输回来了。邱非巡街,看到有人抬着受了腿伤的人去微草求医。那道伤口太眼熟,他也跟了进去,主动给人家把脉,这下由不得邱非不信了,这伤是叶秋的独门心法造成的。邱非都没练到这个火候,能打出这伤的,还能有谁?
他冷静了一个月,前天听说兴欣那边洗白当镖局,还摆了擂台出来。镇抚使邱非亲自出马,遇到一个叫唐柔的女人。邱非赢了唐柔,兴欣屋里又钻出来一个人,逆着光眯起眼看他,问:“是邱非吗?”
然后宋奇英知道的就是,邱非前天离开了嘉世,今天出现在了霸图门口。
张佳乐听他讲完,啧啧摇头:“老叶真是作孽啊。”
宋奇英不是很明白张将军的逻辑,但张佳乐加入霸图这段日子以来他也大概明白了——他师父八成就是看在张佳乐能和他一起骂叶秋的份上,才把他拉进霸图的。宋奇英继续道:“我觉得叶前辈的事,应该还有隐情。但邱非……好像不太想去和他谈谈。”
邱非的枪法一遍耍的比一遍快,呼呼风声,引得张佳乐扭头去看。看了几招,张佳乐便不由得摇头,随手从旁边树下捡起颗石子,弹指投出,正中他手腕阳池穴,邱非手腕一麻,长枪脱手落地,骨碌碌滚到了一边。
“别练了。”张佳乐提气朗声说道,“让小宋陪你出城走走,别搞得好像我们霸图一点都不热情似的。”
邱非看看他,看看宋奇英,脸上肉眼可见地冒出一个问号:“我来上百次了,原来霸图是热情的?”
张佳乐走过去,自来熟地揽过邱非肩膀:“今时不同往日嘛,以前你是嘉世的人。我们对嘉世一贯的宗旨是如叶秋其名,秋风扫落叶般无情。你都辞官了,对你当然就该不同了啊。”
宋奇英在他身后听得心惊肉跳,邱非却反应不大,只是怔了怔:“是吗,还有这讲究。”
“再说,你心都不静,练什么武。”张佳乐拍拍他,又招呼宋奇英:“我那儿有云南的好酒,你们俩拿两坛出城吧。”
于是半个时辰后,宋奇英就头疼地看着邱非坐在山坡上喝闷酒。张佳乐的酒口感甘甜,但却也烈得很。碧绿的酒被邱非不假思索地倒进嘴里,沿着下巴流下来,把他的灰衣服都染上了墨绿。宋奇英估计,他把白日纵酒的邱非扛回霸图时,韩文清的脸色大概也得是这个色,黑得发绿,绿的发黑。
“差不多了吧。”宋奇英好心劝他。
邱非的酒量,一两上脸,三两上头,喝下一坛半斤,已然不识好歹:“你少管闲事。”
“你来霸图做客,我管你也算管闲事?”邱非不答话,继续拍开第二坛酒喝,宋奇英只好把空坛子往远挪,找个干净地方坐下,看看天,看看山,听听风,听听鸟。
鸟叫没听到,倒是听到邱非打了个酒嗝,看向宋奇英:“你说他凭什么?”
宋奇英心想,看来发酒疯的时候到了。他不太知道邱非具体指哪件事,含糊道:“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什么隐情能让他两年多面也不露、信也不写、口信都没传过一个?他武功不是天下第一吗?他智计不是世上无双吗?不是他自己说的‘全江湖没有人会不怕他,这是常识’吗?”
宋奇英心想你和我说这是不是有点鸡同鸭讲了,但本着快被消磨干净的情谊,他还是顺着邱非道:“或许不是江湖上的事呢?”
邱非似是陷入了思考,半晌都没有说话。宋奇英怕他想不开气出病来,伸手一推,邱非应手而倒,眼睛紧闭,面色酡红,已经睡着了。宋奇英把邱非扛回霸图,觉得自己实在称得上是仁至义尽,路上邱非甚至吐了一回,溅到他鞋上不少,他都没把人扔了。
韩文清回来的时候,刚一进门就看见叶修在院子里耍。他克制再三,仍没忍住退后两步,抬头确认了一下门上的匾还是他走时那块。
然后他收拾思绪,重新进门,对着拿根花枝当剑耍的叶修道:“你干什么呢?”叶修和他对了下眼神,手上动作不停,一招风荷颔首后又接了招莺分柳浪。他手上拿的是木芙蓉的花枝,又细又脆,经了他的手却稳得像把精钢软剑,枝头一朵盛开的粉红鲜花抖得人目眩神迷,更胜剑光。
叶修懒洋洋地道:“我来找徒弟。张佳乐不让进——”话音未落,他腕上忽然发力,使了招抛花碎影,芙蓉花霎时便从枝头飞出,带着一寸长的花茎,空中划了个弧,稳稳当当插进了韩文清的发髻。然后叶修才说完:“非要我把这朵花插到你头上不可。”
他抬手把花茎投进正厅的羊脂玉瓷梅花双耳瓶里,抬声叫道:“行了吧老张。”韩文清在他身后,木着脸小心地把花摘下来——衣冠不整按规矩要受罚,大将军也不例外——:“他说了不算。”
叶修开始耍无赖:“差不多得了。再不让进我硬闯了啊。”
韩文清看着他,眼里是藏不住的震惊——着急了?叶修??
叶修被他看得难受:“看什么?”
韩文清毕竟不是他,做不出往人伤口上撒盐的事,所以最后也没有问他“邱非知道你真名吗”,只是点点头:“你认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