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百窟 大概算是歌伎喻&商人黄，想写一下这种不稳定的生活状态下，那种特别脆弱的关系。
然而写出来的却是假冒伪劣低配林黛喻&不务正业啥也不懂天，我也很绝望啊。
标题是璇玑图的梗，意思是，你只给了我一颗心。
黄少天走的那天，喻文州拿起琵琶，给他唱了一支清平乐。
喻文州这一日酒吃了三盏，转音都有几分生硬，倒是恰合了这一腔离情，一字一句都伤人得紧。他向来不喜欢这些秋来柳去的事，和黄少天分分聚聚数次，休说什么渡头折柳、西江东流*1，连手都没和黄少天多握上一握过。黄少天心里每每舍不得他，可又怕拂了喻文州的意，平白惹他不高兴，便只能天南海北地记挂着，等到风尘仆仆地奔波回来，再觑着喻文州的脸色，问他，自己能不能留下多吃一顿饭。有时候那句话说对了，喻文州轻轻一笑，点一点头，便算是允了，有时候喻文州不笑，他便只能告辞，回自己船上去。
说来也古怪，喻文州不送他时，黄少天心里还不过是单纯的舍不得，可如今喻文州这般一弹一唱，他倒确是有些慌了。喻文州的心思向来是又多又细碎，动口说一个字都要先想想妥是不妥，生恐哪一句话说得不恰，便连这歌伎也没的当了。自然，他也特别注意自己和别人的距离，对谁都客客气气温温和和的模样。可偏偏又招人喜欢得要命，单说扬州城里，便数不清有多少公子王孙给他堆过缠头，更何况他黄少天不过在锦官城里吃一杯茶，耳中龙门阵2里就能听到喻文州的名字，就好像全天下都知道扬州城里有个卷上珠帘总不如8的喻文州，也都认得他的模样，听过他唱小曲儿。
如此一来，黄少天便更不知道喻文州对自己笑时，真心究竟是到了几分的。他仅有的恃仗，不过是喻文州在面对他时，收起的那几分客套罢了。
今朝却连这几分恃仗都没了，黄少天醉意朦胧地看着喻文州低垂着眉眼，对他唱“锦书休寄”“云雨无凭”*3，声音轻轻细细，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心都好像要被他唱碎了。
黄少天面对喻文州时胆子向来很小，全然没有跑商时的精明果决，连喘一声气都犹恐惹恼了他。孰不料到了来，喻文州却还是不把他当一回事的，就这么行云流水般弹个琵琶唱首小曲，只怕他一走，喻文州扭脸就能收了眉宇间这点子轻愁，平平静静的更衣睡下。
黄少天越想越气，越气越痛，越痛越难受，越难受越想说点什么，可是他又没半个字想说的，琵琶声停了半晌，他才轻轻地答应道:“嗯，我知道了。”可话出口后他又不甘心起来，仗着酒劲站起身，晃到喻文州面前，去抓他的手。
喻文州并没有躲。
黄少天正着摸反着摸，翻来覆去地抚着，就是不说话。
喻文州此举本就是因着酒气的，七分激三分恼来得快去得更快，黄少天既然已跟他放低了讨软，他心肠也再硬不起来。奈何四年以来，一年便是三百六十个日夜，四年整整一千四百四十个日夜中，他能见到黄少天的也不过三四十日。黄少天走一次有时三个月有时六个月，分别漫长到就连每日清晨挑菜来卖的农人身边带的小娃娃，都学会了日日见他便劝上一句:“那船还没到，公子且宽心，总会回来的。”
可回来又能怎样呢？也不过就能见他几个时辰，黄少天连这一路是盈是亏都来不及谈起，便又走了。喻文州便只好接着等，有时三个月有时六个月地，等黄少天回来。——真真是，早上听见喜鹊叫*4，晚上都想捉了来炖汤。
他又没回来，你胡报哪门子喜？
然后方才胸中一窒，意识到自己被他影响，已严重的过分了。
喻文州想抓，黄少天和他一个四海漂泊，一个朝不保夕，两片无根浮萍谁也栓不住谁;可若说放……脚踝上又分明有根绳子在扯着*5，一下一下地逼着他想起黄少天来，如何都割不下。
与其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喻文州固然宁可破釜沉舟，跟他赌上一把，但实则还是想要想个万全之计的，总不能，当真从此和黄少天老死不相往来了。
只是他今日确是实打实地让黄少天气着了。
一别一百三十六天，我好容易盼回来了，你倒又要走？
满腔怨怼之意，唱出口时却全化作了幽情，凄凄切切，唱得自己都想哭，早没了半点“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古训。想来多半是很不好听的，君不见黄少天都捏着酒杯跑了神？其实也怪不得他，他们两个从来，休说什么鸿雁传书巫山云雨的故事，就连敲棋落花对床夜雨，都是没有过的。
……明明就，什么都算不上有过的情谊，可眼下黄少天这般拉着他的手，单单一言不发的握着，喻文州却还是舍不得逼他。
终于，喻文州开口，唤道:“少天？”
黄少天身子突然一抖，手一滑便将喻文州的手掉了下去。
黄少天鼻子突然有些酸，却还是眨眨眼睛，强撑着道:“……我走了。”
然后他转头就走，一眼都不敢多看。直闷头冲出楼外，才听见琵琶声响，奏的，是一曲轻轻悠悠的清平乐。
喻文州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弦吟着词，心乱如麻。
春风依旧，着意隋堤柳。*6
你呢？可曾着意我吗？
黄少天识得曲子却听不清词句，只道喻文州唱的仍是那一支“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心里翻来覆去只这十二个字。然则他没正经学过书，字虽然认得不少，书上的辞章典故却是一概不知，也不明白这两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是见喻文州唱到这二句时一副格外难受不开心的模样，便不自觉地记下了。
记下了，却不知又能如何，便只好找人去问。黄少天统共也不识得几个读书人，再除去那些一副穷酸模样四处干谒的，就只剩下那一个。这人姓王，名杰希，在金陵城中开了一间药铺，单看开方子时那一笔字，似乎是个颇有才学的人。黄少天经商时与他颇有往来，还算投契，此番又顺路，便去找了他。
王杰希果真是知道这二句的，他给黄少天念了一遍，解释道:“这是晏小山的词，写的嘛，是一个女子，唔，确切些说是个风尘中的女子，苦苦挽留她先情郎，那男子，嘿，却狠心得很，说走便走不算，还同她从此一刀两断了。”言罢眉尖一挑，看黄少天的神情霎时便古怪起来，心道:“这曲子是哪个唱给你的？”
黄少天却全然没注意到，只自顾自地追问他道:“那最后这两句，什么锦书云雨的，又是什么意思？”
王杰希头一次见他这么琢磨字眼，多看了两眼，嗯，面上情愁郁结。于是便懂了，只怕他多半是让相好的歌伎骂了一顿，人家都掷下狠话来要同他“休寄”“无凭”，他自己倒还懵懵懂懂，似悟非悟。当下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可怜，便将苏蕙如何织就八百四十字璇玑图，这锦字书又如何巧妙，千百年来只苏东坡仿过一个不说，这一个也只二十九字，远无法与前者相比，后人又在其正中加一“心”字，以补满二十九纵横之数;楚王又是如何与巫山神女相会，宋玉的《高唐》《神女》二赋又作得如何好等一一告诉他，只说得黄少天这么一个平日里最是话多的人默不作声，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王杰希也懒得开导他，自去收拾新进的药材，回来时黄少天已走了。
黄少天船上其实颇有些时鲜瓜果，他又非要绕上些路回一趟扬州，到了金陵临安两处，忙于出手，实在可说得上是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卖出去大半，又备上礼物，抱着一匹蜀锦巴巴地去请苏沐橙帮他绣字。赶巧那一日苏沐秋在家，还道他是来提亲的，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半晌，苏沐秋还道黄少天嫌弃苏沐橙，好悬没打起来。
……种种情由之下，黄少天再回扬州已是半个多月后了。
天已入秋，清凉得很，喻文州心里又装着心事，很是病了一场，躺了约有十日，才有抱着琵琶唱起来，想到什么唱什么，权作散心。这一日唱的，偏巧又是一阙清平乐。
大病初愈，喻文州唱的很慢，黄少天杂在一群人中，觥筹交错之间，一个字一个字地仍是听得很清楚。
惆怅此情难寄，人面不知何处……*7黄少天抱着那一匹从西南带回江南，横竖各打了三十条线的锦缎，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喻文州，在心底悄悄问道:“你在想谁？”
喻文州精神不好，从一开始就没想人群中看上半眼。也不是不想看，只是日前盼着那人回来，失望得太多，便不忍再看了。
最后，黄少天混在人群里，把那匹布堆上去，悄悄地走了。
喻文州深夜看见了一匹布，横竖八百四十一个空当，空了八百四十个，只在最中间，歪歪扭扭不成章法地，绣了个“心”字。手法上有些苏杭的意思，可是无论什么人，刺绣弄成这个样子，都该是不好意思拿出来见人的吧。
喻文州摸着那个字，一面想笑，一面却又止不住地想哭。心头五味杂陈了好一会儿，他才深吸一口气，把那块布包上，换身衣服，去敲一艘黄昏时分泊下的船。
黄少天此时正自心烦意乱，开门的动作都迁上了三分火气，可是远没想到会是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地请喻文州进来。喻文州生平第一次上船，摇摇摆摆地站不稳当，一个疏忽间便把手上的包掉了下去。
黄少天一低头，一眼便瞧见了那个歪歪扭扭的“心”字。
他心中一沉，不由得想道:“便和他多待上一眨眼工夫也是好的。”于是极慢极慢的蹲下身来，又极慢极慢地包好，极慢极慢地把包袱放回喻文州手上，沙哑着嗓子吐出一个“你”字，便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喻文州看着他，也慢慢地道:“半成品，我不收。你还欠我八百四十个字，全绣上给我，我才要。”
黄少天盯着桌上的蜡烛，苦笑道:“这图我又不会背，绣什么给你？你……莫要刁难我。”
喻文州却摇摇头，道:“我会背，我告诉你。”
黄少天心里微动，却又沉下来，道:“我又不能时时去问你……就算我能，万一哪一日你不乐意告诉我了，又或者，旁人送了张成品给你，我又拿这半成品怎么办？”
喻文州如何没想到这一层？他心头略松，道:“你不要疑我，我自然总是乐意告诉你的。你若还不放心，我明日便搬来这船上住。你若是不耐烦弄这些针线，也无妨，只要是你，便是全拿笔写满“黄少天”三个字拿来给我，我眼中，也再不会有什么别的比你这还好了。”
黄少天静静地听他说完，看了喻文州好一会儿，才接口道:“那便说定了。你天一亮就搬过来，我把这图绣完之前，你都得陪在我身边。等我绣好了送给你，你就更不许走了，这辈子都得陪着我。”
黄少天这半个多月以来，也只这句话真是说对了的。喻文州听到这话，终于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END
*1:鱼玄机《江陵愁望寄子安》: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这里的意思就是，黄少天回来的时候，喻文州从来不会告诉他自己想他。
*2:龙门阵:成都地方特色，详见易中天《读城记》，;我姑且简单解释为在茶馆里进行的一种非常铺开了的，赋一样的闲聊。
*8:杜牧《赠别二首之一》: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3:晏几道《清平乐》: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4:李端《闺情》: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灯未灭梦难成。披衣更向门前望，不忿朝来鹊喜声。喜鹊是报喜的嘛，听见喜鹊叫却没喜事发生，当然就生气了。
*5:月下老人(月老)的传说。大意就是，有姻缘之分的人，月老会用一根红绳把他们的脚踝拴上作记。
*6:赵令畤:《清平乐》:春风依旧，着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7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