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佳喜欢钱,喜欢杀人,更喜欢吃花生。 叶开有时甚至会觉得,只要给他花生,哪怕要他把所有钱都交出来,要他从此不再杀人,路小佳也是做得到的。 因为路小佳真的很喜欢吃花生。
路小佳是荆无命的徒弟,荆无命是上官金虹的心腹,上官金虹死在李寻欢的手里,李寻欢的传人是叶开。 而路小佳和叶开又偏偏是朋友。 上官小仙是上官金虹的女儿,金钱帮的帮主,她本可以去找路小佳来辅佐她的,然而她并没有去。 因为她知道路小佳是叶开的朋友,也知道路小佳是丁灵琳的哥哥,更知道路小佳和她绝不是一路人。 路小佳和谁都不是一路人。他这一点不像荆无命,反而像荆无命的朋友与对手,阿飞。或许是因为他并不是谁的人,亦或许是因为他本来就无家可归。 叶开是个浪子,路小佳却是柄杀人的利剑。浪子会感到孤独,感到痛苦,感到爱,会想要美女,想要美酒,想要家,但剑却不会。 一柄剑想要什么,刀是不会知道的,人当然更是不会知道的。 叶开也是人,所以他也不知道路小佳究竟想要什么。
更何况,叶开也有很久没有见到路小佳了。从丁家那晚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路小佳这个人,甚至没有在江湖上听到过他的名字。 他甚至不知道,荆无命究竟有没有把路小佳救活。 叶开没有去问上官小仙,因为他清楚,上官小仙若是知道,一定会告诉他的。上官小仙不知道,自然是因为荆无命没有同她说。因为她在荆无命面前是个七岁的小女孩,也因为荆无命本就不是喜欢说话的人。 但叶开相信,既然荆无命说能救活路小佳,他就能够做到。 但是,活过来的路小佳会去做什么呢? 这是叶开猜也猜不到的。 路小佳的剑已被阿飞击断了,然而路小佳却并未立刻放下他的剑,因为路小佳和叶开一样,还有故事压在心里,还是事情没有做完。 现在,他已讲出了自己的故事,做完了自己的事。 路小佳又会去做什么呢?
叶开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在这里见到路小佳。 在他母亲的家里。 叶开是花白凤的儿子,可却和花白凤不亲,傅红雪虽然不是花白凤的儿子,但他和花白凤有母子之情。 但此时看来,无论叶开还是傅红雪,都不像是花白凤的儿子了。 路小佳看起来,反而像是花白凤的儿子。 白凤公主曾经是魔教的四大公主之一,魔教一直都想要杀掉她,因而她并不能去给她的情郎报仇,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但随着上官小仙败于叶开之手,无论金钱帮还是魔教,都很快销声匿迹了。因此,花白凤总算可以从那些暗无天日的地方走出来,找一个阳光温暖的小城,和她的儿子过几天安稳的日子。 她现在,正坐在太阳下缝衣裳,缝一套男人的衣裳。 她已经不年轻了,她的儿子都已有了妻子,但她看上去却很老很老,头发白得彻底,脸上满是皱纹,就连声音也是粗砺沙哑的。现在看,实在很难想象她曾经也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她变成这个样子并不是因为岁月,而是因为仇恨,是十九年的仇恨和痛苦把她折磨成了这个样子的。 因此,叶开和傅红雪都不会去打扰她,傅红雪在院子里安静地练刀,叶开安静地喝酒,丁灵琳安静地看着叶开。 但路小佳会。 路小佳半躺在石阶上,离花白凤只有一步远,他手边放着一个酒壶,一大包花生。酒壶里装的不是酒,而是水,因为吃花生的人总是难免口渴的。 他抛起一粒花生,花生飞得比他的头还高,然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嘴里,他就这样吃着花生。 他问:“花伯母,您这衣裳是给谁缝的?” 花白凤反问:“你觉得是给谁缝的?” 路小佳道:“我觉得是给我缝的。” 花白凤“哦”了一声。 路小佳道:“这是件碧绿的袍子,傅红雪只穿黑衣服,我却什么都穿。” 花白凤淡淡地道:“叶开也什么都穿。” 路小佳笑了,他笑着道:“有那位要命的醋坛子在,叶开怎么用得着别人给他缝衣裳?” 花白凤抬眼,看向叶开和丁灵琳。她怔怔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轻轻笑了:“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路小佳道:“花伯母可以多笑笑的,您笑起来可当真要比不笑好看得多。” 花白凤扫了他一眼,收起了笑容:“少恭维我,来试试这袍子。” 这件衣裳当真就这么变成了路小佳的衣裳。 可其实花白凤这衣裳,本是给白天羽缝的,女人都会愿意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做点什么,或衣服、或帕子、或饭菜,这并不稀奇。叶开知道,丁灵琳知道,傅红雪知道,路小佳也知道。 但缝给白天羽的衣裳,也未必就成不了路小佳的衣裳。更何况在换衣服这件事情上,死人本就争不过活人的。
路小佳在花白凤这里住了三个月,叶开回来过,傅红雪离开过,他却一直都在这里,只因他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 他已不是杀手,也不再带剑,或许是因为他的剑已断在了阿飞手里,或许是因为他已死过一回,也或许只是因为他嫌剑太沉了也说不定。 有路小佳在,花白凤常常会笑。傅红雪在她身边过了十九年,听过她冷笑、苦笑、疯笑,却从没见过她这样无声却自然地微笑。叶开自然更没有见过。 叶开本以为他母亲已经心如死灰槁木,因此从不敢惊扰她,更不敢亲近她,可他却忘了死灰可复燃,槁木能回春。他母亲也是一个人,她人还活着,心自然也能复活。 三个月转瞬即逝,丁老庄主大寿,丁灵琳自然要去,叶开已是丁家的女婿,当然也要去。而路小佳?有丁灵琳在,自然是由不得他不去的。 丁灵琳本就不讨厌路小佳,路小佳没做过什么大好事,可也没做过什么大坏事,更何况,他还会使剑。 一个虽不大好,可并不坏,又有本事的人,丁灵琳是不会讨厌他的。 而这个人又是叶开的朋友,又是她的朋友。 丁灵琳自己也说不清,她心里对路小佳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只清楚一件事:路小佳是她的哥哥,也是她父亲的儿子。做父亲过寿,儿子又没有更要紧的事,怎么能不去呢? 所以路小佳一定要去。
路小佳岂止是没有更要紧的事,他根本就没有事。 他一直在想阿飞说的一句话:“你这柄剑杀的人已太多。” 剑杀人,不错。可剑自己是不会杀人的,剑只有拿在人的手里,才能杀得了人。 究竟是剑杀人,还是人杀人? 是剑杀人杀得多了,还是人杀人杀得多了? 路小佳究竟是一柄剑,还是一个人? 他就只想待在一个清净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想明白这些事。而花白凤身边,就是这样一个清净的地方。 不但房子清净,房子里还有花白凤这位一等一的高手在。若换了别的女人,照着一本神刀秘籍是万万教不出傅红雪这样的人的。只有一个见过白天羽使刀,武功高强,又满心仇恨的人,才能做到。 这样一个人,自然是路小佳最想要搞明白的。因为他现在已不知道,武功是用来杀人的,还是用来救人的;更不知道,当他的事做完后,他要去做什么。 而花白凤杀过很多人,现在却已不再杀人;她曾经满心复仇,现在却已结束了复仇。 路小佳希望能从她身上找到答案。
于是,他不会想要大老远跑去给丁乘风丁老庄主过寿。虽然丁家人和白家人都已知道路小佳是丁家的人,可江湖中还没有几个人清楚,路小佳送不送礼、到不到场,根本就没几个人当一回事。 而这几个人之中,偏偏就有一个女孩子,不仅当一回事,还知道路小佳在哪里。 因此,路小佳还是要和丁灵琳与叶开一起上路,去丁家给丁老庄主过寿。
路小佳懒洋洋地靠在在马车壁上,往嘴里扔花生吃,一人便占了好大一片空地,好在这马车很是宽敞,叶开和丁灵琳虽然不能如他一般舒适,但腿总还是伸得开的。 路小佳吃着花生,突然笑了一声,道:“咱们三个一辆马车去给丁老庄主过寿,也不知别人见了,会不会觉得丁大小姐嫁了两个?” 丁灵琳道:“管他呢,我才不在乎。” 路小佳道:“你不在乎,我可在乎。我还是光棍一条,这话万一传开,你让我怎么找媳妇?” 丁灵琳笑吟吟地道:“你是不是很想要单独坐一辆马车?” 路小佳点头道:“不错。” 丁灵琳依然笑吟吟地,道:“想吧。” 路小佳冲叶开道:“叶兄,你不觉得,我在这里,你们两个很不方便吗?” 叶开还未答话,丁灵琳已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叶开道:“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 说完,他也拿了一粒花生剥了起来。他把花生仁扔进嘴里,道:“有花生吃,有酒喝,还有我老婆陪着,天下哪有比这更方便的地方?” 路小佳眼神复杂地望了他一眼,道:“吃我的花生可以,给钱。” 叶开去拿第二颗花生的手没有丝毫停顿,道:“多少钱?” 路小佳道:“一颗花生五千两银子。” 叶开把第二颗花生剥开,花生仁拿在手里,道:“这么贵?” 路小佳道:“拿不出银子,去洗个澡也可以抵了。不然要我与你这一身臭气的人坐一辆马车,还拿不到银子,我未免也太亏了。” 丁灵琳忍不住笑起来,叶开手指一抖,就把那颗花生仁扔进了她嘴里。 叶开是练飞刀的,手指上的劲力自然不会差,哪怕是一块豆腐,经他的手指一抛,都可以嵌进铁板里。 他的劲力不仅可以放,更可以收。 这颗花生落进丁灵琳口中的速度虽然很快,但却并没有打到她的牙齿,而是直接在她的舌头上停了下来。 丁灵琳吃下花生,笑道:“三哥,你总不会还要收我的钱吧?” 路小佳和丁灵琳终究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妹,虽然以前路小佳不愿暴露身份,尽可能不与丁家人来往。但当一切说开了后,他就没了这层顾虑。这段时日与叶开二人来往不少,于是没外人时也就以“三哥”“七妹”相称。 路小佳叹了口气:“花生都是你买给我的,我哪里还能收你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