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宴

9174字

原创

一 大纲版

翎轩第一次见到花子期的时候,十五岁。他玩了命地修炼,只为了能走出人界之外的青丘,见一见他没见过的东西。那年,他第一次踏出青丘,在西湖边上,赶上了五年一次,七月廿日的平乐宴。

那年花子期十五岁,在蓬莱修了八年仙术,堪堪能御剑远游,便迫不及待地跑来平乐宴凑热闹。

偏巧,桌上就只剩下一杯茶。

这便算认识了。

临别之际,花子期言道:“我乃蓬莱第十一代弟子之首,若是有一日,你来东海边上,顺路到蓬莱看看我好不好?”

翎轩笑而不语,只是笑嘻嘻地看流光远逝。

看看你……那有什么好玩的?

三个月后,蓬莱第十代弟子之首,掌门首徒,新收了一名弟子,名为翎轩。

翎轩从此与花子期同吃同住,形影不离,须臾间,已近三年。

又是一年六月六。

花子期对翎轩日渐不同起来。两人三年里都长开了不少,不复那时的青涩模样,而是长身玉立。蓬莱仙家,收弟子本来也男女不忌,不过是住得远些。自半年前大雪飘飘,翎轩花子期降妖归来,御剑而降后,已不知有多少师姐妹明里暗里透露出双修的意思。师兄弟们虽然收敛些,但二人根骨俱佳,修道已有小成,长相一个赛一个俊秀,暗地里的暧昧态度,却也不遑多让。

花子期并非木讷之人,往往都是疏离地推了。翎轩却一派来者不拒,他本来就没什么世俗礼法的概念,出了青丘就到了西湖,离了西湖,天下间走不到三个月,就搭船上了蓬莱,哪有时间去琢磨人间事?于是有人明里暗里的问他,他便也不懂回拒,就那么放着。

花子期便恼了。

他和翎轩朝夕相处,心中老早就存了那么一份心思,只恨这家伙死活不知。本来想等加冠后正式提出和他结为道侣,这家伙倒好,平白无故给他招来这么多情敌。

于是今日在剑舞坪上练剑,翎轩只不过突然想出一招新剑法出了神,手中长剑便让花子期挑飞了。他本来还纳闷,心道花子期平日里都多少顾念着他心思跳脱,下手留着余地,今日怎么这么狠。却让花子期劈头一顿臭骂。

“你又走什么神?今日与你练剑的是我,尚还能住手,来日你临敌之际,难道人家也会容你走完了神再来比过?我不想知道你心底到底又在想些什么,但是,无论仙术道法也好,七情六欲也罢,你从今天起都得给我收了!翎轩,你若再满肚子花花肠子,恐怕总有一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完花子期转头就走,只剩下翎轩一个人站在剑舞坪上怔愣出神。

搞什么啊……

说到底还是平时被花子期惯得太狠,花子期一生气,翎轩便慌神。于是管是谁来跟他说话,都一概不理。连师尊那边都未报备一声,便御剑跑了三千里地,到祁连山上,找一味花子期几月前提及的无根水中生的无茎莲藕。

运气也不知道是好是坏,莲藕都长出了花叶,结了莲蓬,生了莲子。如此异宝自然少不了守护。周围一道天地迷阵,到翎轩好容易把整朵莲花摘了下来,溜回蓬莱时已经是深夜了,花子期倒是还没睡,在床上打坐,眉心微蹙,不知生的谁的气。

翎轩赶忙整理一下衣衫,干咳一声,道:“那个……子……师兄?”

花子期闻言便睁眼,眼中精光一闪,问道:“干什么去了?”

翎轩还没开口,就又是一顿骂:“不和我打招呼,更没跟师父说一声。传讯符没反应,传送阵也找不着人影,好啊,翎轩公子是掉进了谁家的温柔乡,流连忘返到现在?”

翎轩自在迷阵里见到花子期后,心里便一直有些怪,听见他“流连忘返”云云,更觉心虚,只好赔笑,任由花子期后怕地把他又骂上一顿。

花子期却说不下去了,眼前这家伙难得乖乖听一回话,低眉顺眼地让他看了就高兴,气也生不起来了,索性叹口气作结,问道:“到底干什么去了?”

真是心累……本来我才是小师侄,全蓬莱谁不是任我无法无天地祸害,可自从师父收了你,也就头几个月还有的玩,后面直接被逼着担起了大师兄的义务。啧……

翎轩这才双眼一弯,从怀里掏出无茎莲花来,笑道:“我不是惹子期你生气了嘛,就去给你找东西赔罪了。”

花子期本来还没想到这是什么,接过来,便觉得木灵之气源源不断地从手里这直径不过半尺的小莲花里涌出来,片刻修为便有了上涨之势,一惊,问道:“这是什么?”

翎轩一耸肩:“无茎莲花。你前两天不是修炼到瓶颈了吗?你属火,木生火,这木系灵药里的无茎莲长在无根水里,木灵充裕灵动,对你的修为最有好处,我就去给你找来着。不过没想到这株已经长成了莲花,多花了点时间。”

花子期端着莲花,眨眨眼,好容易克制下翻涌而起的感情,道:“……抱歉。是我的不是,今天心情不好,吼了你两回。你……莫要在意。”

翎轩走到他身边来,和他并肩坐在榻上,道:“有什么啊?咱们是兄弟嘛。”

兄弟……花子期心里一个膈应,面上却还要撑着不动声色,道:“你有很多兄弟吗?”

翎轩便想起那些的青丘狐来:梨煌哥、襄白姐、竹沥姑姑、云超老大、花容长老……想起当年自己把青丘上下折腾得够呛,便如同蓬莱一般,不由得笑道:“不太多,就两个。一个常年在外,难得回来,另一个管着我和一大群姐姐妹妹。我姐妹倒是不少……真想起来,倒还的的确确是个个天姿国色、可爱可亲,子期若是想娶妻,不妨来找我,当兄弟的给你介绍?”

花子期勉强压下胸口快要吐出来的老血,挤出一个笑容,道:“不必了……”

大概是翎轩嘴角的笑容过于温暖,花子期都不忍忽视,顿了顿,他又问道:“你有快三年没回家了吧?要不要回去看看?”

翎轩自然记得七月初一的归期,只是还想在蓬莱多玩两天,便没提过,见花子期关心他,心中一暖,笑道:“啊,我正准备过几天回去一趟呢。唔……就再过半个月吧,也总得给家里那么多姐妹买些礼物。”

花子期默默点头,然后道:“不早了,你一日辛苦,早些休息吧……”

翎轩倒不管不顾地往花子期床上一倒,蹬了鞋脱了外袍,躺在内侧:“嗯,对。好久没跟子期一起睡了,今晚咱俩就挤一挤吧。”

花子期眨眨眼,诚然,他自从发觉自己心思后就有意和翎轩保持着距离,至于同床共枕这般亲密的举动,自然都不再有了。但今夜气氛太好,不忍拒绝,便也只能躺在翎轩身边,道一句“好”。

六月廿一,翎轩拜别了师父,走上了回家的路。花子期送了他一程,一路到中原海岸。

然后翎轩下定了决心,道:“这一走大概一月不到便能回来,子期,等我回来的时候,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花子期点头,心道:“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其实翎轩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他,他其实不知道这有什么可说的。青丘狐非仙非妖,在世外青丘,过着世外的日子。但他就是想告诉他,那么一瞬间的冲动,他想告诉花子期一切。

花子期对于这些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这数十日刚好可让他理清楚心里的思绪,去仔仔细细地琢磨,他究竟把翎轩当成什么。

翎轩于七月初一回了青丘。青丘狐世世代代和人类纠缠,免不了沾上人性,花容竹沥毕竟是少数,更多的还是泯然众人,终生不为人所知。

于是翎轩提出要留在人间时,个个都不觉讶异。只有梨煌凑过来,笑嘻嘻地道:“小轩儿也长大了,要在外面过自己的日子了。”语气中倒大有嫁妹妹的意思。

翎轩面上一热,道:“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去嫁人,还回来的!”

梨煌道:“无所谓,只是记着,别总为旁人委屈自己,该怒就怒,该恼就恼。”

翎轩笑道:“我知道。梨煌哥你还真当我能让旁人欺负了去吗?”

梨煌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旁人倒是不能,不过你呀,太喜欢为别人思量,难保就吃了亏。”

翎轩摇摇头,不接话。

怎么会……还有子期呢,他总会向着我的。

原本是想得周到的,却未曾想到过,回到蓬莱,唯一一个将他拒之门外的,便是花子期。

或者说,花掌门。

翎轩离开不过只有一月工夫,却已经足够蓬莱变天了。

师尊旧仇来犯,这仇人也未到丧心病狂的地步,和他师父约好一战,生死各安天命,任何人不得干涉。

师尊点了头。

殊不知,这仇人原是他师尊当年枉杀的妖怪之子,前来报仇,他师父连还手之心都未曾有过。

于是一战之下,蓬莱掌门血溅当场,连一身道袍都被拿了去。

“你当年便是穿着这身衣服杀的我爹娘吧,想没想到过,今日这身衣服又会被人拿了去,祭告他们在天之灵?”

说是生死各安天命,事到头来,蓬莱弟子又有几个愿意放他走了的?这人倒也不在乎,像是老早就做好了准备死在这儿,只是轻轻一笑,道:“蓬莱道法高妙,我自然不是诸位的对手,只是不知各位能否容我回去祭拜爹娘?”

一种蓬莱弟子霎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擎着利剑站在那儿围成一圈。

最后还是花子期开了口:“都给我退下!师尊和他说好了的,你们这般举止,还有没有将师尊的遗命放在眼里?”

一群弟子悻悻退下,花子期抱拳,道:“阁下,不送。”

那人连谢谢都没说一声,抬脚便走。

国不可一日无君,放到这仙家之地竟也是一般道理。等到翎轩回来的时候,原蓬莱掌门座下大弟子花子期,已是蓬莱掌门了。

这一日,是七月廿一。

翎轩从师兄弟口中闻说这事,怔了一怔,便去了大殿。

他想得剔透:“师尊仙逝,子期心中必然不痛快,其他人说话他也不喜欢听,我须得去开解开解他才好。”

脚步轻捷,却未曾想过,花子期会不见他。

只是差了个小师侄,捎了一句话出来,道:“你走吧,我不见你。”

毫无因果,只是不肯见他。

翎轩皱起眉头踱了两步,一声轻叹,心道:“子期定是为掌门事务而伤神,没空见我。”

第二日又来,小师侄还是这句话。

翎轩心道:“可能是在修炼吧,我明日再来。”

第三日,翎轩心道:“子期可能是在祭拜师尊?我明日再来。”

如是三月。

翎轩日日来,小师侄始终都是那一句话。他终是恼了,也不管什么戒条,直接对着大殿嚷道:“花子期!你为何不见我?”

花子期在门内暗叹,强行用心法压下情绪波动,平静无波地道:“不见,便是不见。”

翎轩喘着粗气,但终是没再说些什么。

晚些,他写了封信托小师侄带进来。

格式倒是很恭谨:“花兄子期亲启”

“弟本顽劣,承兄不弃,百般照护,乃至今日。与兄共度三秋,诚生平至幸。未想世事非人力所可通,省亲一月,蓬莱已如此。师尊仙逝,为人弟子而未随侍在侧,方晓子贡悲之切,呜呼!然人固有一死,弟家中亲眷,未得一面而早逝者,亦未少也,加以师尊素教以去情静心之道,是以师尊虽逝,而弟之悲切未敢露于形色也矣。至于兄不见弟,则实乃弟所未曾预见者。弟不敢臆测兄之隐情,唯从兄之命。然三月不可见兄一面,弟虽愚昧,亦知非事之急、人之务,诚乃兄不欲耳。弟所能为者,唯远离蓬莱,终生不复见兄也。然弟窃思之,一月前曾欲告兄一事,虽不得见,然诺不可轻废,于此书之。盼兄虽不见弟,尚愿阅此信耳。弟非凡人,乃青丘之狐。此即弟所欲言。青丘翎轩拜上”

青丘狐……原来他是想说这个。

花子期摇头苦笑,暗骂自己贪心,竟盼着翎轩存着和他一般不可言表的心思。

终生不复见……那便不见吧。

花子期本想打坐,奈何实在静不下心来,只好望着红木梁横,躺了一夜。

修道之人当清心寡欲,这他从一开始便是知道的,只不过一股私心,竟觉得若真能和他一世,不修道又能如何?于是方才放纵自己。

不料天数无常,师尊骤然仙逝,自己当上了蓬莱掌门。这职位委实不可推脱,他师尊不必其他师叔师伯,只收了他和翎轩两个弟子,若真是要推,也只能推到另选身上。可翎轩素来随心所欲,把这担子压倒他肩上,让他如何舍得?便只好自己扛下了。

如此一来,所谓逍遥天下,一世眷侣,便都成了虚空泡影,留在花子期眼前的,唯有挥剑,斩情丝。

可心火若是好消,修道的人,便不会这么少了。

花子期能想到的,也就只有再不见翎轩,情丝业障,就自己担着吧,何苦再把他牵扯进来。

诸般缘由翎轩均是不知,却竟没任性,直接这么遂了他的心意,却是花子期没想到的了。

于是,便又是两年。

七月双十,西子湖畔,平乐宴饮,八方客伴。

翎轩漫游天下两年,居无定所,却不想回青丘。他话说得漂亮,终此一生不复相见,可真要说了却尘缘回青丘,终此一生再不闻花子期半点消息,他却也做不到。

于是也只好继续在这人间漫游着,或许说不准哪一天,他师兄过了自己心里那道不知道是什么的坎,就又愿意见他了呢?

平乐宴五年一次,他便又来了。

上回他遇见了花子期,不知道这回有没有这个运气?

从开席坐到散宴,三个时辰,喝了十二杯清茶,可,想是已经没了当初片刻之间的运气,竟然再无人来和他抢一盏冷茶。

翎轩最终只得摇摇头,起身离开了。

他离开时恰有一道流光划过天际,御剑的人技艺想是长进不少,已经不复当初的滑稽姿态,只是轻轻划过,然后在没人留意时停在飞檐上,一个道士站在瓦上,看着陆续散去的客流,眼中只有一个翎轩。

翎轩似有所感,回头看去,却一无所获,只好离开了。

花子期站在瓦片上,还在细细回想那惊鸿一瞥:两年未见,翎轩更清俊了些,眉眼也沉稳了不少,不再是那个在他身边“子期”“子期”地叫着的少年,而是成了少侠。想罢又忍不住摇头轻笑,他那脾气,少侠什么?但看他面色并无病弱之象,想来过得还可以,于是放下了些心,又御剑北去了。

翎轩抬头,看着那流星一般的虹光,直到再看不见,才收回目光。

你到底……想不想见我啊?

三月之后,蓬莱掌门花子期收到了一件礼物。

那是一节长在无根水里的,无茎莲藕。

无茎莲是火属之人不可多得的灵宝,如今有人送来这么重的一份礼,按理应当好好感谢一番才是,可花子期却显然没这个意思,区区一节莲藕罢了,那人当初,可是送过他一整朵无茎莲花的。他若是有所求,又怎会等到现在?

会送他这般礼物的,除了翎轩,还能有谁?何况,无茎莲藕的年份和他那朵花一模一样,更何况礼物送来的那一天,正是翎轩入门之日?

花子期最后命人抬了个缸,把这莲藕养在了自己房里。虽然明知这种天材地宝远不是他短短几年养得出模样来的,但却还是想着万一哪一日翎轩来索,他也好交得出去。

翎轩终于还是没来,他的消息越来越少,最后干脆销声匿迹。花子期隐约猜到他是回青丘去了,也便不在挂怀,安安生生地管着他的蓬莱。

又过上三十年,大弟子终于有了模样,花子期就办了个交接仪式,扔下这位子,云游去了。

他去过很多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很多人,也见过很多很多不是人的生灵,最后,翻过昆仑连天的山脉,到了青丘边上的一个小镇。

他听闻,只要有青丘狐的东西,便能送些东西进去,可是细细检视身边那些翎轩送他的,竟是一件也舍不得,便也只能对着那条据说一路流进青丘的河水,叹口气。

翎轩回了青丘,每日里只是修仙练剑,梨煌暗暗担心,襄白却喜欢的很,道:“你终于想开了,修炼才是正途,贪恋人间那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有什么意思?”翎轩默默听着,最后点头。

梨煌再担心也无济于事,最后只好随他去了。

清闲日子一过就是三十多年。

翎轩六十岁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这一年七月二十,西子湖畔有平乐宴,问他要不要去参加。

落款是很简单的三字:兄子期。

翎轩本来还不想去的,但大约是他练功时走神走得太过于明显,连襄白都有些看不下去,七月初九那日,终于皱着眉头对他道:“要去就去,不要去就忘了,恍恍惚惚神不守舍三月有余,你还指望他进青丘来邀你不成?”

翎轩垂下眼不答。

谁知,第二日,花子期竟真来了。

花子期不知出入青丘的规矩,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心里一急,竟然想到端着翎轩送他的无茎莲花,凫水进来。青丘既然是青丘狐避世之所,算作一方天地,便自然有规矩,花子期莽莽撞撞进来,正撞在护山大阵中。青丘狐不喜血腥,布的便是迷阵,大大小小几百道叠加在一起,加上阵势常常加固,不知已饿死过多少人。好在花子期道法高深,撑得二十几日,竟然碰上了回山的云超。

云超素来是个喜欢玩的,游历人间九十年都未曾腻,忽然见到有人类闯了进来,不戏弄一下如何得了?

当下便化作个翩翩女子形态,走过去,问道:“这位公子,不知从何处来啊?”声音略微有些沙哑,更添了几分诱人意味。

花子期却无心理她,他现在快要饿死了,除了翎轩,剩下的便是天仙,在他眼里也只是能不能吃的分别,若非顾忌身在青丘,恐怕见到云超的第一反应便是拔剑抵在她脖子上,逼她把身上所有干粮都交出来。

但翎轩说过自家姐妹很多,这女子或许便是青丘狐,当下只好强压饥饿,道:“在下花子期,前来寻访翎轩,不知可否代为引荐?”

云超秀眉一挑,心道:“梨煌说翎轩几十年来都潜心修炼,简直要成了襄白第二。梨煌没出去过这些事也说不清楚,我瞧着,却像是为情所困的德行。难道,就是为了他吗?”

云超道:“你一个外人,怎么进的青丘?”

花子期老实答道:“在下听闻只要有青丘狐的信物便可进来,翎轩送过我一件礼物,我便拿着它进来了。”

礼物?青丘的大阵感应到青丘狐的气息,是会削减难度不错,不然,这人恐怕也走不到第六层。但翎轩回青丘已有三十多年,什么礼物,竟能把人的气息保存这么久?

云超问道:“什么礼物?”

花子期答道:“一朵无茎莲花。”

云超胸口当即便是气血翻涌:我的傻弟弟啊,无茎莲花这种宝贝,怎么都能随手拿去送人?道:“拿来我看看。”

花子期想着,这人既然认得翎轩,便不至于坑他的东西,于是从怀里掏出莲花递给云超。云超接过来,先吃了一惊:这朵莲花的年代之远,就算在青丘的宝库里也算的第一等的宝物,就算青丘狐不喜欢囤积宝贝,但翎轩肯拿这东西送人,足见亲厚。念及至此,看花子期的眼神更诡异了几分:好小子,看不出啊,竟能招我家翎轩喜欢。分明已是将他和翎轩当作了情侣。不过他却是忘了自己还是女子外表,眼神诡异得看的花子期头皮发麻。

云超接着又看了看花子期,见他身上翎轩的气息相当浓厚,青丘狐的气息沾上了就极难脱掉,因此也往往是青丘狐之间彼此通讯的手段,不过沾上却也不容易,花子期身上这么厚的气息,恐怕是和翎轩日日耳鬓厮磨才沾上的。

云超一认定他是花子期的恋人,思维便往偏处跑去,直接就觉得他和翎轩关系甚密,把莲花往他怀里一揣,道:“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翎轩。”

花子期自然大喜,一个激动,竟而昏了过去。

第二天一醒来,便循着云超留下的字条,匆匆忙忙地去找翎轩,正赶上翎轩被不耐烦的襄白催促,两人一碰面,便都怔住了。

花子期心道:“几十年没见,翎轩还是这个样子啊。我却老了。”

翎轩心道:“呀!子期怎么来了?这可真是……”回青丘后,他曾寻过无茎莲幻境的道理,只是“心念之人”四字,便让他三天睡不着觉起来打坐,好不容易压抑下那股情绪,如今见到真人,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花子期只道他不愿见自己,慌忙解释道:“翎轩,我……”

翎轩却上前一步,狠狠地抱了他一下,道:“好久不见……”

花子期点头。

翎轩又道:“子期,真的好久不见啊……”

花子期道:“不错,好久啊……你却还是当年的样子。”

翎轩反问道:“当年?哪年?”

花子期一哑,已知他那年发觉自己跑到平乐宴上了,道:“二十岁那年。那年的平乐宴,我到的时候已是散场了,只来得及看见你离开。”

翎轩沉声道:“那你知不知道,我花了三个时辰,等人来抢我一杯茶喝?”

花子期怔愣地看着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出的意味是真是假,问道:“你是说……”

翎轩轻叹一声,道:“是我迟钝,回青丘才明白,我当初为什么会去找你,又为什么会去等你。”

花子期见他瞳孔缩放不定,倒如当年撒谎时的忐忑模样,心下拿了十分把握,道:“因此,我如今才来找你。”

翎轩定定地看着他,道:“我……子期……”

花子期趁热打铁,问道:“所以,能不能让我……给你沏杯茶喝?”

翎轩点了头。

此后,任他山长水阔,云海千叠,都再不是一个人,独赏风光了。

二 润色版

第一章 平乐宴

七月二十,西子湖畔,正是五年一次的平乐宴。天下文人雅士齐聚于此,品酒游湖,鸣琴作赋,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盛会。这宴会的主人,既有雅兴,又不缺钱,门户俱敞,任君来往。因为规模盛大,也成了许多才子高人的扬名之处。今年乃是第四次盛宴,连五行教也趁此机会,借地进行首席弟子的选拔,以便于新一代弟子扬名,可见平乐宴人气之盛。

也正因为五行教此举,今年的平乐宴更有不少仙道众人参加,比往年都热闹得多。

转眼已是戌时,一道流光由北而至,划过满天星斗,朝雷峰塔的方向落去了。细看方知,这流光原是一道剑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踩在剑上,御剑的时间长了,连手中掐着的剑诀都有些发颤。他边飞边暗道:“可千万别错过啊,我花子期为了凑这热闹,可是连师父的刑罚都不顾了,可千万别让我白来一趟。”

这少年名叫花子期,乃是东海蓬莱掌门的徒孙,他师父便是蓬莱掌门的大弟子,估摸着接手掌门之位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了,却也只收了他这一个弟子。因此,花子期辈分虽然低,溜一次号,在蓬莱也不是个可以轻易糊弄过去的事情。但毕竟修行日浅,少年心性,听说了这西子湖畔的盛会,竟不顾自己功力低浅,不远千里御剑而来,现在已经几近透支,又一急,把剑往快了催,更是犯了大忌。当下佩剑便开始失控,他逐渐收了御剑术,闭上眼睛,想着落进西湖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却不想御剑术虽停,剑却没停,直直地插到了西湖边一棵大树里。

那是棵老槐树,枝繁叶茂,一树繁花将谢未谢,正是香气浓郁的时候,熏得他打了个喷嚏。身上衣服被横斜的枝干划坏了不少,好在树干质韧,没划伤他。抬头望去,一片漆黑,只有自己的来处枝叶倒折,还看得见朗朗夜空中,明月半残,众星烁烁。

他爬起来,摸摸身下的树干,道:“对不住,对不住。”

从树中爬了出来,才发觉已是在那灯火辉煌的平乐宴近旁,花子期摸出几道符来,以幻化之术把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化作一身青衣,便走了出去。

花子期虽然行事糊涂莽撞,但毕竟长在蓬莱这世外之地,身上自然而然地便有一股神仙风度,风采不凡,这是任他如何改装也遮不住的。好在今夜五行教珠玉在前,因此他也不如何惹眼,纵然有些留意他的,也只当他是来跟门中长辈出来见见世面罢了,并不在意。

花子期随逛随玩,觉得饿了,便从身旁桌上拈起一块糕点来,觉得甜而不腻,大是新奇欣赏,再见到各色点心,便多尝了几种,待得走到重头戏,五行教擂台边,喉中已是有些渴了,便顺手从桌上端起一盏茶来,不意却有另一人也看上了这盏茶,轻轻巧巧便从他手下端了去。

花子期手还未收回来,便在他端茶回去的路上挡了一挡,不成想那人手也不稳,一撞,茶杯向一侧倾斜,眼看就要翻了。

花子期赶紧回手扶住,笑道:“上好的西湖龙井呢,拿来给我洗手岂不是太可惜了?”言罢,也不理那人手中的杯托,便端起来喝了一口,赞道:“好茶。”

那人见状,急道:“别喝光!”声音清澈,花子期抬眼望去,发现对方竟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一身粗布衣衫,眉眼倒干净,一副不染红尘的模样,长相俊秀,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还带着几分消不去的笑意,便知不是常人了。

这少年也是个急性子,口中说这话,手上也急着去抢。花子期一口喝了半盏,正自回味,却见他双手进退有度,竟是用上了功夫,赶紧伸出空闲的左手去格他,两人手上飞快地拆了六七招,引来不少人侧目。花子期担心他们来围观,手上一送,就把茶盏递到了那少年手里。

那少年也不客气,接过来就一口喝干,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花子期不由得笑道:“怎么了?渴成这样。”

那少年也笑,道:“多谢了。不瞒你说,我从午时到现在,滴水未进,实在是渴狠了。见这边人多,就摸了过来,一路走过来就看见这么一杯茶,才与你抢,着实抱歉。”

花子期见他举止有礼,心里也是喜欢,有了结交之意,便道:“我姓花,叫花子期,飞花之花,钟子期之子期。不知你叫什么?”

那少年暗暗几下,故意与他开个玩笑,道:“我姓叶,叶伯牙。”

花子期自然不信,摇头笑道:“怎么可能?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

少年故作遗憾,叹道:“竟唬不到你。我叫翎轩,翎羽之翎,轩敞之轩。”

花子期点头,道:“那咱们俩算是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