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结

19162字

原创

片段一

白露未晞 第四世

天下相知者又少,即便天大的喜事,不也与丧事一般无二?

“主公出征前令你好好休养,你若出征,叫我如何向主公交代?”

“我们与冯允两败俱伤,他人得利,损及主公大业,你便担待的起了?”

“……哈,你倒是从不叫我为难。”

“左右都担待不起,不如听我的,尚有万里河山,江山社稷可图。”

“这不必你说与我。”

“那,我要三千轻骑。”

“我昔年得了一颗灵药,说是能续三日性命,你拿着,切记,活着回来。”

“如此灵药,当留给大将。”

“此时军中哪有将才?你便是大将。休再多言。”


“你说吧,我记着。”

“人之将死,我反倒不知该嘱咐什么。只好托你,帮我看一看主公的天下。”

“此役既胜,十年之内,天下必定,你且安心。若不克成大业,我身后随你戏耍。”

“我信。”


“服了一颗江湖方士的丸药,可续三日性命,如今尚有盏茶时分好活,不意竟还能见主公一面,也不枉了。”

“可有后患?”

“没有,不过就是,死后呼吸之间,躯壳化为齑粉,随风而散。”

“这是要挫骨扬灰?”

“与江湖方士扯上关联,难免带有几分邪气。”

“你还要维护!你久在军中,如何见得江湖方士?到底谁给你的药?”

“主公,我想出去走走。”

“……孤陪你。”

“主公,便不服这颗药,我也一样没几日好活,又何必枉生嫌隙?”

“难道孤会追究?”

“主公当然不会,但我,却不希望主公心里有结。”

“呵……你记不记得曾答应过我什么?”

“那可太多了,下辈子只怕也偿不过来。”

“那就下下辈子。你早晚都得一一赔给我。”

“哈……若主公不弃,自然是好。我的大限……怕是要到了……主公……我能不能……多欠个拥抱?”

“……一路好走……”


“我知道是你。”

“我早就知道瞒不住陛下的,只是该说的话,还是要亲口说出来。”

“既说了,便有后果。”

“谨遵陛下旨意。”

“便从太傅开始吧,你要干的活儿多着呢。”

第零章 文案

她曾温柔,他曾狂妄,携手同行,为斯人负了天下又何妨?

温柔褪毕,铅华尽洗,当初的柔情百转,如今也成了铁石心肠。

奈何桥边,三生石上,谁和谁为一根红线,遍体鳞伤?

九天楼宇,月老门廊,前世今生的缘分成结,不变的唯有,碧落苍苍。


第一章 易水寒

五更时分,天才蒙蒙亮,方蝉便已起床。

方蝉今年二十二岁,尚未婚配,乃是震远镖局的镖师,也是总镖头宋之健的得意弟子。师父早就对他说过,等再过上三年,师父过完六十大寿,便会正式金盆洗手,将震远镖局总镖头的位置传给他。此后,方蝉便勤练武艺,唯恐师父卸任后自己功夫不济,令人耻笑。

方蝉在院中先练拳脚,再练棍棒,等到刀、枪、剑、戟都一一温过了之后,厨房的刘大娘也便把早饭做好了。

今日他们要走一趟镖,从庐州出发,一路九百里,送到兰陵的风家,作为临沂贺家对五代世交风家少主风未萧加冠的贺礼。贺家报价,这趟货物值三十万两银子,可算得上是两个月来最大的一单,因此,震远镖局此番也是严阵以待,几乎举局出动,来押这趟镖。

因为这支镖的意义特殊,不容有失,因此贺家在震远镖局之外,还额外从摘叶楼重金请了一位高手,作为暗线保护贺礼。为防闹出误会,还特地又加了一成佣金,只为要宋之健与摘叶楼的人互相打过招呼再出发。

摘叶楼高手云集,不过实则并不是什么门派,只是武林中人手头紧时,赚些花用的中介处所,只因摘叶楼做生意从不论是非功过、不讲江湖道义,若是开得起价钱,皇帝老儿的首级也不是不能下单,这才有了今日的名声。

摘叶楼不问出身,上门的皆有人接待。雇主留下要求,摘叶楼派发给用化名登记的江湖人。别说震远镖局,就连贺家也不知道请来的这位究竟是什么来头。摘叶楼共有天地玄黄四榜,天榜只列了三个名字,都是几十上百单下来未尝出过差错的,也是最贵的;其余三榜人数渐增,水平渐弱,但价格也渐便宜。


吃罢早饭,再清点一遍货物,便是卯时初刻,出发的时辰了。

方蝉与四师弟谢朗把最后一车的货物与货单核对完毕,便要去大堂找师父回报,转身时,却突然看到院角老槐树下,有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身白衣,白带束发,手中抱着一柄剑鞘黑漆漆的长剑,正自闭目养神。身材颀长,面容隐没在树荫之下,看不清楚。

方蝉暗暗猜测,此人便是摘叶楼的高手,于是也不敢怠慢,对谢朗使个眼色,示意他先进去,自己上前抱拳道:“在下是震远镖局镖师方蝉,不知阁下……”

那人睁开眼睛,目如寒星般看了看他,淡淡地道:“摘叶楼天榜第二,易水寒。”声音低沉,一时分辨不出男女年纪,于是方蝉点点头,道:“容在下对师父通报一声,咱们就可以出发了。”

易水寒点点头,道:“好。”

方蝉快步走进大堂,对宋之健行了一礼,道:“师父,摘叶楼的朋友已经到了,就在外面,自称是天榜第二的易水寒。”

宋之健点点头,道:“好,起镖!”

出去时,易水寒已不在院中,方蝉迷茫地看向师父,宋之健却不以为意,只道:“从摘叶楼请来的人,行事怪僻也不足为奇,我们出发就好。”

方蝉于是也不再去惦记易水寒,径自翻身上马,扬声道:“合——吾——”

镖队缓缓出发,才出城门两里路,便有一骑白马从后面慢慢跟了上来。

马上之人一身白衣,白带束发,正是易水寒。


易水寒跟在镖队后面,按着辔头,信马由缰地跟着镖队慢慢前行,行过三十里,日头便到了头顶,已是正午时分。镇远镖局的人在路边寻了一块草地,宋之健分派方蝉、谢朗去找水,其余弟子则各自三三两两地绕着镖车坐成了松散的一圈,啃起干粮来。

易水寒就近找了棵树把坐骑拴上去,让小马吃着草,自己则飞身而起,去周围探查了一圈。

易水寒边行边看,脚程奇快,不多时已绕着镖局所在的地方附近走了一圈,到了一条小溪边。

易水寒伸手掬起一捧溪水喝了,又把上午喝得差不多的水囊灌满,转身向拴马处走去。无论和喝水还是灌水,他都只用右手,他的左手一直都拿着他的剑。他方向感甚好,自然不会原路返回绕路,直接便挑了最近的一条路径。

溪水曲折,行不多远便不知流到哪里去了。可又走一段,易水寒耳中便再度听见了潺潺水声,绕过面前一棵大树,正前方是一条横过的小溪,易水寒便看见了在溪边取水的方蝉二人。

方蝉正坐在溪边打水,看到水面上映出一个白色人影,抬头一看,才终于看清了易水寒的容貌。易水寒的长相便如声音一般,很是有几分雌雄莫辨——他一双剑眉黑而不重,两只眼睛谈不上多大,但黑白分明、很是明亮,脸颊削瘦,显得颧骨有些高,嘴唇薄薄的,带着清淡的血色。再配上他一身吊孝般的白衣白带,虽是男装,但这这种束腕束踝的轻便服饰却又是不少江湖女子喜欢的,既穿着舒服、又比裙子方便些。只有这束发的头顶,插着一根漆黑如墨的簪子,看起来才有点男子的模样。

方蝉笑着同他打招呼,道:“易水寒大侠,好巧。”

易水寒冷淡地点头:“好巧。我不是什么‘大侠’,你们只称呼我‘易水寒’便可。”

谢朗也照葫芦画瓢地和易水寒打招呼,得了两个字“你好”。

不过两句话说下来,方蝉倒听出易水寒声音虽然低了些,却低得有些古怪,似乎是强压着嗓子说话。但摘叶楼的人,改换容貌、变化声音也不稀奇,方蝉依旧猜不出他是男是女。


略作休息,镖队很快再次上路。易水寒骑着他的白马,依然不近不远地缀在后面。

中秋才过,正是仲秋时节,天色黑的早,下午镖队也不过只行了四十里路,堪堪赶到一座小镇。镖局中人在客栈歇下,易水寒又不见踪影。

聚精会神走一天镖下来,夜晚难免有几分疲惫,方蝉躺在床上,脑子里又琢磨了一圈那个清癯的人影,才睡了过去。




此后两日仍是同样,第四日,路上没有能落脚的镇子,镖队便准备在林中宿上一夜。

日落月升,星光点点,镖队升起几处篝火,易水寒却只在树上捡了个干地方,抱着剑便躺下了。宋之健远远看见,便拉上方蝉,走到易水寒所处的那颗树下,抱拳道:“少侠一路辛苦,老朽震远镖局总镖头,宋之健,这是我徒儿方蝉。更深露重,少侠不妨一起过来烤烤火,暖暖身子。”方蝉自然也跟着抱拳行礼。

易水寒转过脑袋,看了看树下的两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正当方蝉以为没戏可唱,琢磨着该如何打圆场的时候,易水寒突然坐了起来。

他一坐起来,便立刻从身下那根树枝上跳了下来。那根树枝离地足有一丈之高,可他从这么高的地方落到地上,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出。

宋之健颔首赞道:“好俊的轻功。”

易水寒摇摇头,道:“逃命的招数而已,比不了老先生的铁砂掌,功力深厚,是真本事。”奇怪的是,他明明在自谦客套,声音却仍干巴巴地,没有一丝暖意。方蝉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却觉得易水寒脸上必然也没有客套的笑容。

宋之健将易水寒引到他原本坐的那堆篝火旁,在他身边坐下,眼睛微闭,竟然真的就这么烤起火来。易水寒坐下后,虽然把剑放在了地上,但是却并没有松手。他那柄黑漆漆的长剑依然握在他自己的手里。

方蝉忍不住好奇,坐到易水寒另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师父练的是铁砂掌?”

铁砂掌这种功夫,初练时手会泛起铁青色,而后青黑色蔓延到小臂,直到两条胳膊自肘以下看起来都是生铁的颜色,而后青黑色便会逐渐褪去,宋之健的铁砂掌是他毕生绝技,早就练到了返璞归真这一步,肉眼根本无从分辨,易水寒却随口道出,着实令他惊讶。

易水寒淡淡道:“铁砂掌越练,肉掌便越像铁掌。他抱拳时虽然极力克制,但仍然能听到金属相击之声。”

方蝉更是惊疑,瞪大了眼睛看着易水寒。——易水寒离他二人有一丈之远,却能在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中,听见宋之健抱拳时一声轻响。而方蝉就站在宋之健身侧,却什么都未曾听见。

方蝉忍不住开始怀疑,面前这人究竟是人是鬼。

易水寒的脸颊在火光的映衬下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柔化了他面部的线条。方蝉陡然发觉,易水寒实则长得很好看,而且是那种大家闺秀一般,五官柔和,让人一见就会心生亲近之感的好看。只是因为他太白而且脸上肉太少,所以白日看着才有些严肃。

方蝉见他穿得实在单薄,就把自己的酒囊掏出来递给他,道:“要不要喝点酒,暖暖身子。”

他说一点,其实真的就只有一点——他那小酒囊本就是为了驱寒备的,统共也装不了二两。

易水寒摇头,道:“我做任务时不喝酒。”

方蝉耸耸肩,把酒囊收了回去。

易水寒却突然又道:“谢谢。”

方蝉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谁知易水寒听见他的笑声,立刻便起身向宋之健道别,雪白的身影犹如一道白烟,飘回了他之前挑的那根舒服的树枝。


方蝉坐在原地,还有些愣神。宋之健却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道:“你怎可对姑娘家如此唐突?”

方蝉低下头,道:“一时没忍住。”

宋之健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开始分派守夜的人,方蝉正是最后一班。

方蝉躺在地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还是易水寒火光下的面容。

他忍不住想:“原来是个姑娘家啊……难怪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宋之健的话,自林中宿过一夜后,易水寒便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但也说不准是她换了一种假声音。她的新声音很清很脆,像是方蝉小时候悄悄溜进库房时,敲过的一件贡品玉磬。


这一日众人到了徐州,因为一路风尘,有好几日未曾好好休息过,加上时间尚还充裕,宋之健便决定在徐州多歇一天。一方面便于与在徐州的朋友打声招呼,另一方面也便于年轻的弟子赏一赏此地特色。

方蝉奉师命去告知易水寒,她淡淡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多谢。”

她性子虽然冷淡,但功夫又好,长得又好看,这段日子相处下来,方蝉很是喜欢她,当下便问道:“你在徐州可有什么事做?若……”后面几个字还未出口,他便见到易水寒点了点头。

易水寒道:“我要去龙华寺,送马。”

方蝉亲眼看易水寒把那匹白马一路从庐州骑到徐州,早就知道她这马并不是什么神骏的好马,除了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之外,就只是匹平平无奇的坐骑罢了。当下便有些好奇,道:“我可以去看看吗?”

易水寒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方蝉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淡漠之外的神色——,道:“你想来便来吧。”


翌日,五更鸡鸣,方蝉便从床上爬起来,到客栈的后院习武。他跑了一会儿松开筋骨,就从扎马步起练起了基本功。基本功练完后,便开始打拳。第一遍顺顺利利地打完,打第二遍时腿上却不知为何挨了一下,摔倒在地。

方蝉扭头一看,刚刚打中他的,居然是个软软的棉花球。他抬头,正看到易水寒站在窗口,看来就是她动的手。

易水寒从她三楼的客房的窗户中翻了出来,还合上了窗子。她轻飘飘落了地,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手里仍拿着那柄黑鞘长剑,道:“你下盘太重了,灵巧机变不足。你手上功夫不到家,内力也不够深,这样练,临阵对敌很吃亏的。”

方蝉被她说得面上一红,抱拳道:“多谢指教。”

方蝉于是又打了一遍,这遍却太快了,下盘不稳。易水寒给他点出来,方蝉于是又打了一遍。

小半个时辰过去,方蝉总算找到了合适的节奏,因为出门在外,练不了兵刃,方蝉今日的晨练便到此为止。

二人一起去大堂用了早饭,接下来便牵着马出了城门,向城东的蟠桃山走去。

龙华寺兴建于刘宋永初年间,香火很盛,现下虽然还是清晨,却已经可以在路上看到善男信女们。大多都是些平民百姓,日子过得不算苦,有几个闲钱来献给佛祖,但也算不上富贵,若是日子平平稳稳,不出大事,说不准过上十代、二十代也还是这样,在清晨踩着薄雾给菩萨上香。

易水寒左手握着剑,右手牵着白马,带着方蝉到了龙华寺的大门,却并没有走进去,而是贴墙拐了个弯,绕着寺外的红墙走了大半圈,到了一处侧门。这侧门没有锁,一推便开。方蝉走进去,才发现这并不是寺院的侧门,而是一处很清幽的小院的侧门。院子里种了些花草树木,尽是草木清香,全然没有寺院的香火味。

易水寒道:“见色大师可在吗?”

话音刚落,院中唯一的一间小屋的门便被推开了,一个青年僧人双手合十,笑道:“原来是易施主,当真好久不见。……这位是?”

方蝉赶紧抱拳道:“在下方蝉,庐州震远镖局镖师。”

见色依然笑眯眯地:“原来是宋总镖头的高徒,令师可还好吗?”

方蝉道:“多谢大师关心,家师一切安好。”

见色点点头,看向那匹白马,对易水寒道:“这便是那匹马?”

易水寒道:“这就是那匹马。”

见色叹了口气,道:“贫僧一个出家人,却要带着一匹马……”

易水寒皱眉问道:“你不带着,难道要我送去?”

见色愈发无奈,慢吞吞地把马牵到院子一角,把缰绳拴在了树上。

而后见色对他二人行礼,道:“二位可有闲心进来喝杯茶?”


见色的茶很好,水也很好,只是人有些奇怪。才片刻功夫,便问方蝉能否给他看看手相。

易水寒显然见怪不怪,道:“他喜欢给人算命,不必当真。”

方蝉愣了一下,把手递给了见色。

见色端详了一番,道:“方施主福泽深厚,必定一生平安,长命无忧。只是您的姻缘有些奇怪,来得较常人为晚,恐怕不到而立之年,难以找到佳配啊。”

方蝉听到这话,眼神中忍不住流露出一点担忧。

易水寒瞧见他神色有异,重复道:“不必当真。”

见色端详着易水寒的面孔,道:“你的面相……”

易水寒道:“没有变?”

见色缓缓点头。

方蝉不知他二人在说些什么,但也能从神态中瞧出不是什么好事,他眼神便不由自主地移到了易水寒的脸上,试图从她苍白瘦削的面容上瞧出端倪。而易水寒只是淡淡地与他对视,道:“我是被捡来的,连自己何年何月何地生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他却相信以我的面相,活不过二十岁。”

她的声音极清极脆,如冰如玉,语调又平稳得仿佛寒潭底的水……简直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白玉塑像。

“她怎么会活不过二十岁呢?”方蝉心想,“她是神仙一般的人,岂不该与天地同寿吗?”


二人又喝了几杯茶便告辞,回城中的路上一路无话,但在走进徐州大门时,方蝉却突然赶上几步,拦在了易水寒身前。

他盯着易水寒的眼睛,耳朵已经憋得通红,道:“算命这种事,虚无缥缈,本来也做不得准。我是说……要不要一起去吃些东西?徐州离沛县很近,听说狗肉很好吃,是舞阳侯当年所创。”

易水寒被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说得愣了半晌神,好一会儿才点头答应。


第二章 风未萧

过了徐州城,镖队没几日便到了兰陵。易水寒没了白马,不知从何处又弄来一匹杂毛瘦马骑着,这马与她一身白衣颇不协调,倒惹来不少人见怪的目光。易水寒也不在乎,一进兰陵府转手便卖了。

一支镖平平安安送到风家,宋之健也松了口气。

风贺两家世交,素有往来,加上这支镖这两日便该到,贺家管家贺文更是早就在风家候着了。检点无误,钱货两讫,宋之健脸上也露出了不小的笑容。

风家管家风华对宋之健作揖道:“宋总镖头一路也辛苦了,之后几日若是无事,不妨一起留下了喝一杯我家少爷的加冠酒如何?”

走镖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人脉,功夫再高,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唯有交游广阔,才能保住饭碗。宋之健自然不会推辞,他脸上一团和气,道:“那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天色已不早了,我们一行还有找个地方落脚,今日便不叨扰了。”

贺文对易水寒道:“多谢易少侠,这一趟的佣钱已经送去摘叶楼了,这是信物叶子。”说着,从怀中掏出精铁铸的半片叶子,递给易水寒。摘叶楼接下单子后,便会给雇主半片信物叶子,再给这一趟的受雇者半片。做完这一单后,受雇者拿着两个信物,拼成一整片叶子,方能领出佣钱。

易水寒接过来,顺手揣进荷包里——她的荷包也是雪白的。

贺文又掏出一个金丝缠成的小盒子,递上来,道:“我家小姐吩咐了,若是遇见您,便把这个送上。”

易水寒看了看那盒子,起初还有点不解,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立刻一沉,皱起眉毛,道:“使不得。”

言罢转身就走,似乎唯恐贺文追上来。


她走得匆忙,方蝉也好奇地看过去,只见易水寒脚步匆匆,在门口差点撞上一个刚进来的人,好在她轻功上乘,一闪身便躲了过去,看清了来人的面目,颔首道:“你好。”

那刚进来的人穿着一身青衣,做小厮打扮,他向易水寒行礼,道:“易少侠您好。”

易水寒见了这青衣人,似乎也不急着走了,皱着眉头看向贺文。青衣人自然也跟着看过去,眼神恰恰落到贺文手中尚未来得及收回的金丝盒子上。

青衣人脸色立时不大好看,他快步走到贺文身前,问道:“贺管家,这是……”

贺文也有些尴尬,强笑道:“实不相瞒,我家小姐吩咐小的,把这送给易少侠。”

青衣人眉眼间更是难看,他皱紧了眉头,狠狠扭过头去。方蝉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等到青衣人转过身来时,已经又成了一个礼数周全、做事利落的小子。他问风华道:“大少爷让我来问问,现在来了多少人?可都安排妥当了?”

宋之健心知他们要说家事,自己一众外人,留在这里多有不便,便一抱拳,带着震远镖局众人离开了,易水寒也混在其中。

走出风家大堂时,方蝉听见风华叫那青衣人“聆泉”。

莫非这青衣人,便是风未萧的下人?

他与易水寒相识?那风未萧是否也与易水寒相识?

贺家小姐让贺文代送的是什么东西?与风未萧和易水寒二人又有什么关系?

方蝉一概不知。


第二日方蝉晨练完毕,用了早饭,预备去城中走走,却不想在街上瞧见了一个人,一匹马。

那人是个光头缁衣的和尚,那马是匹通体雪白的白马。

一人一马,方蝉几日前还都见过。

见色牵着白马,不紧不慢地走在街上,一身缁衣已经沾了不少灰尘,那白马身上却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甚至身上都已没了易水寒配上的那套廉价鞍鞯,只剩个辔头,松松垮垮地搭在见色手里。

方蝉上前去同见色打招呼,道:“徐州一别,不想今日又遇上了见色大师。”

见色道:“相逢这种事,本来就不过‘缘分’二字而已。方施主既然在此,容贫僧多嘴打听一句,易施主可还在兰陵府吗?”

方蝉道:“昨夜她与我们宿在同一家客栈,今日我还没瞧见她。”

见色点头,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烦心之意。

方蝉问道:“大师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见色淡淡道:“也不是什么新鲜的烦心事,算来四年前就有了,三年前我便知道了……”

边说边走,二人已然到了风府,见色便对方蝉道:“些许微末小事,本也不值一提,只是其中牵扯贫僧两个朋友并一段缠绵情念,令人想想便要叹气,倒教方施主见笑了。”

方蝉也不知该说什么,虽然见色又告诉了他很多他理解不了的事情,但显然见色不愿细讲,他也不便多问,当下拱手道:“方某还有些别的事要做,便不打扰大师了。”

见色与他行礼,方蝉离去时,便听到见色请护卫帮他通传,求见风家大少爷,风未萧。

风未萧、风未萧,怎么又是风未萧?

见色那两个朋友究竟是谁,难道便是风未萧和易水寒?那他所谓那段缠绵情念又是谁和谁的?

这风家大少爷的人方蝉还没见过,名字却已经听了两天了。

方蝉莫名有些烦躁,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方蝉回到客栈,前面刚好有个穿黄衣的人进去,方蝉只落后他一步。才迈过门槛,方蝉便听见易水寒的声音道:“你来此做甚?”

方蝉一愣,循声看去,却见易水寒坐在一张小桌旁,左手抓着剑,右手端着茶,神色冷漠,眼睛看的却不是他,而是那黄衣人。

那黄衣人丰神俊朗、玉树临风,气度很是不凡,面上微微一笑,已是方蝉从未见过的贵而不骄,雅而不迂。方蝉忍不住在心里想:“这横不能便是风未萧吧?”

黄衣人脸上仍然挂着微笑,走到易水寒对面坐下,道:“我若早知道你在这里,便换一家了。小二哥,有劳热一壶酒给我。”

方蝉见他坐下,心念一动,便也在大堂中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要了一碟兰陵特色小吃。

易水寒没再理那黄衣人,只静静地喝着自己的茶,不多时,酒已上了。

那黄衣人一举一动都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偏偏喝起酒来却像个落魄的江湖人,不要命似的往下灌。易水寒眼都没抬,只听着壶中水声已断,右手便轻轻巧巧地探出,从他手里拿下瓷壶,搁在桌子上。她手虽快,黄衣人却先那壶一步,栽到了桌子上,若非易水寒出手得早,只怕好端端一只白瓷壶,便要跌个粉碎了。

黄衣人一头栽倒,声音极大,大堂虽然不过寥寥几人,却都忍不住扭头看过来,离得最近的易水寒倒连眼皮都没抬,自顾自喝着茶。

不料过得一炷香,那黄衣人竟已从桌子上爬了起来。他眼中初时还有三分迷茫,不过晃了晃脑袋便已经神色清明,他也要了一壶茶,坐在易水寒对面喝起茶来。

小小一张方桌,两个人、两个壶、两只杯子,场面倒是怪异得很。

易水寒突然道:“今日马该到了。”

黄衣人一声冷笑,道:“什么马?到什么?马到了又有什么用?”一连三个问句,声音里郁结之意浓烈,远不同于他进门时的样子,原来却不过是眼神清明,心里已经醉了。

此时,门外又传来一声“阿弥陀佛”,一个缁衣僧人迈步进来,正是见色。

见色在易水寒那张小方桌旁坐下,道:“情之一字,最是伤人,风施主又是何苦?”

易水寒道:“你不要管他,他风未萧要是知道‘放手’二字如何写,早便死了这条心。”

那黄衣人自然便是风未萧,他神色郁郁,也不接茬,只道:“你这一次又是为什么来兰陵?”

易水寒道:“我在庐州找着了你要的马,顺路接了贺家的单子,护送给你的寿礼镖。”

风未萧苦笑道:“你怎么就和兰陵这么有缘,年年都要来一趟。”

易水寒道:“我哪是和兰陵有缘?分明是和你有缘。长安、京城、杭州、淮南、郴州,走到哪里都能碰上,四年来已是第十一次遇见你了。”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嘴上虽然说着“缘分”,语气却并不如何开心,反倒有种说不出的烦躁之意。

见色摇摇头,叹道:“贫僧早就说过,二位这是……”

他话还没说完,易水寒手中的长剑已响了一声。方蝉自与她初见,便未曾见她那柄长剑离过手,也未曾见它出过鞘,只今日才听它在鞘内响了一声,虽然不知易水寒是如何做到的,但听声音也知,此剑必是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见色被剑鸣打断,识趣地住了口,也不再说什么“缘分”,只是道:“谋事在人,风施主如今如何了?”

风未萧看了一眼易水寒,道:“你帮我说罢。”

易水寒道:“他把他娘的遗物给了人家,人家却要送给我。你说他如今如何了?”

方蝉暗想:“原来那金丝缠的小盒子里是风未萧母亲的遗物,那他们说的‘人家’,想来就是贺家小姐了。听起来,倒像是风未萧对贺小姐一腔痴情,贺小姐却觉得风未萧是对易水寒有情,却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中的曲折,也不知见色是知道多少,但单凭易水寒这一句话,即便半分都不知道如方蝉,也是说不出什么来的。

三人又默默坐了一会儿,陆陆续续便已有人从门口迈入,想来已是饭点了。见色招呼小二点了些菜品,荤素均有,看来不是逼着别人陪他守清规戒律的假清高和尚,甚至还招呼道:“方施主可要过来一起用饭?”

方蝉在大堂中坐下,便是因为想知道易水寒和风未萧要说些什么,又不想失礼唐突,才在附近坐下,而不直接坐到易水寒身边。毕竟能在客栈大堂中说出来的话,都不怕别人听了去。于是方蝉听得心安理得,却不成想见色还要邀他,他自然没有不应之理,看到易水寒神色淡淡,风未萧也没有抗拒之色,便道一声“恭敬不如从命”,也坐了过去。

易水寒道:“你都听见了,有什么话想对他说?”说着,下巴点了点坐在她对面的风未萧。

方蝉素来做不来戳别人痛处的事,易水寒和风未萧熟络得很,干得出以毒攻毒的事,他却不好交浅言深,只道:“这……说不准其中有什么误会。”

风未萧显然已是心如死灰,只道:“能有什么误会?”

方蝉道:“在下知道的也并不多,又怎么猜得出来?”

店小二恰好上了一盘小葱拌豆腐,风未萧夹了一筷子,道:“那我就讲给你听。

“四年前,我十六岁,初出茅庐,在河内剿灭了一伙山贼,自己受伤昏迷,小易接单要在必要时保住我的命,就从山上把我背了下来,送到一家客栈。贺家人当时都在那里,包括我表妹桐儿。小易把我送过去,就消失了。桐儿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我两天,我才终于醒过来。

“桐儿小我一岁,小时候我与她一处玩闹嬉戏,只道她是个小丫头,但那次死里逃生,我才突然发现,她竟然已经这么大了。后来,不知不觉,便对她动了心思。”风未萧声音越来越低,说到这里,停下喝了杯茶。

而后他继续道:“可她却看不出,只会‘表哥’‘表哥’地和我撒娇,甚至说什么‘你比我亲哥哥对我都好’的鬼话。更是不知中了什么邪,总想把我和小易撮成一对。我把我娘留下的戒指送给她,她竟然也敢转手送给小易。”这几句话声音更是喑哑,一腔闷火早不知道压了多久发不出来,只在讲故事的时候略略露出一星半点。

方蝉听得咋舌,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年纪虽轻,可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世面,再加上那些上了些年纪的镖师们,哪个心里没几段下酒的故事,因此极是明白,这感情二字,尤其强求不来,于是只好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一顿饭吃得沉郁之极,饭毕,风未萧却突然道:“是我失礼了。在下风未萧,还未请教这位兄弟的名姓。”

方蝉道:“在下方蝉。”

风未萧道:“不知方兄接下来还有事吗?若是无事,在下想请方兄帮一个忙。”

方蝉道:“风兄但说无妨。”

风未萧惨然一笑,道:“说来可笑,我托小易帮我寻马,本是为了送给桐儿的。但现下……哈,我既不想见她,又想把马送给她,就想请方兄帮我这个忙。……你说好笑不好笑?”他当真用情至深,心已经被伤透了,却仍忍不住要求心上人开心。

方蝉谨道:“自当尽力。”

风未萧低低一叹,道:“那马便在我家马厩中,方兄得了空来取就是。我先回去打个招呼。”他闭了闭眼,站起身时,已经把一腔情念都收到了心里,变回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大家公子。

易水寒起身上楼,路过柜台时还把帐结了。

桌上只剩下方蝉和见色二人,方蝉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之前他们两个说到‘缘分’,你说他们俩是什么?”

见色也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笑道:“旁人都不信贫僧算的命,没想到方施主倒是有兴趣。……贫僧看易施主和风施主之间,有姻缘。”


第三章 千缘殿

自方蝉识得见色以来,这位大师虽然常常给人算命,一次比一次说得真,可细算下来,却又没一桩作得准。于是方蝉虽然难免被说得心中一凉,但却也没当一回事,只不过去找师父报备了一声帮风未萧送马的事,便去了风府。

方蝉向门口的家丁说明来意,便有一个家丁进去,不多时,方蝉昨日所见的青衣小厮就到了门口,趋而上前,唱了个喏,道:“小子聆泉,奉我家大少爷之命,在此等候方大侠。方大侠请随我来吧。”

风家地处山东兰陵,山脉少而平原多,家中自然也了不少马匹,但精心喂养的却也不多,大多马身上虽然干净,但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疲累。这匹白马却是不同,神采奕奕,昂首阔步,似乎当真把自己当成了匹千里马。

方蝉牵过马匹,聆泉不必他问,已经告知了他贺家的动向。临沂到兰陵约有一百五十里路,风未萧的冠礼就在两天后,估摸着昨日便已出发过来,好在拢共只有一条官道,只要方蝉路上留心,应当是错不开的。

——其实又何必方蝉刻意留心?

贺家浩浩荡荡恁长一个队伍,知道的是来出席世交少爷冠礼,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皇上找着了流落在外的龙裔,喜出望外地派人来接孩子回宫,顺带手给养家玩命发赏赐,怎一个奢华无度了得。

偏偏旗子上偌大一个“贺”字,让人想误解都难。——今朝国姓乃是“余”,上三代都没和贺姓扯上半点关系。

方蝉既然是来送马,总不好骑在马上,于是在马屁股上一拍,一溜小跑到了贺家队伍前面,找了个看穿着有点地位的人通报了一声。

他遇上的这人也是贺家的管家,单名一个武字。贺文贺武乃是一对兄弟,贺文性子活泛些,主司和其他人打交道的各项琐事,贺武性格沉默,只负责训练家丁护院,偶尔有这种大规模出门的事情,就随队一起出来保驾护航。

面对这样一个人,别说方蝉一个过路的,就是贺家表少爷风未萧亲至,那也得不到对方几个字。

事实上,贺武连名字都没说,直接回道:“稍等。”

因为贺家的正经管家贺文现在风家帮忙,于是方蝉等来的是贺家的公子爷,姓贺名闲,表字悠然。

贺悠然是贺家的长子,快到而立之年,已蓄了须,看着比他表弟岂止大了近十岁。他从马车上跳下来,为了不耽误队伍,就在方蝉身边与他边走边聊,才一看到那匹通体雪白的俊俏马匹,脸上便闪过了一丝奇怪的神色。听到方蝉说到“风”字,更是皱了皱眉头。

最后方蝉忍不住,提了个不情之请:“在下能否见见贺小姐,把马当面送给她?”

贺悠然沉吟半晌,道:“男女有别,方兄出入舍妹马车,多有不便。不妨等到晚上车队止步,再代表弟转交不迟。”


方蝉当夜便见到了贺小姐——贺家这一辈是木字辈,她的名字就叫贺桐。

贺桐看起来便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她长得很白,皮肤娇嫩,几乎吹弹可破,一双手柔弱无骨,没有力道更没有茧子,走路时透出一种训练过的迹象,全身上下都有一种精致的韵律,让方蝉觉得,她头上若带着步摇,一定会以最美的振幅晃动,若是簪着花,再小的花也不会掉下来。她的笑容温柔可亲,眼波既美又干净,身上的衣服和配饰无一不讲究,说话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每一个字都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她简直像是一盆被精心培育出的花,十八学士什么的,既美丽又生动,完全照着人想要看到的“完美”模样去长。

方蝉忽然想起易水寒来。……她和贺桐一样,都有一双形如柳叶的眼睛,可她们两个的气质却天差地别,贺桐若是温室里的娇花,易水寒就是雪山上的苍松,冷冷淡淡的。

贺桐可温婉得很,若非事先知道,方蝉一点都看不出她竟然能把风未萧送她的东西转手送给易水寒。

……这里面一定有个误会,方蝉想。

可方蝉很快就发现,他错了,错得离谱。

一段感情的开端或许是个误会,对象或许是个别人扮演出来的假象,但感情本身,却绝不可能是误会。

这件事里有误会不假,但感情这种东西,没有就是没有,这是做不得假的。

“方公子,表哥喜欢我,不过是因为他觉得,我救了他的命。可其实救他的不是我,是易水寒易姑娘,照顾他更不是我,是我几个丫鬟轮着来的,我只不过是,刚好在他醒过来的时候,刚好在给他喂药罢了。

“他该喜欢易姑娘才对。他本就不该喜欢我的。

“可我每次这么说,他都一副我在搪塞他的模样……我知道这么做不对,可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方蝉想说:“你明明就是在搪塞他。”

方蝉想说:“他要喜欢谁是他的事。”

方蝉想说:“你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但最后,方蝉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

因为他想起了一句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去尖酸刻薄地讽刺一个事内人。

所以最后,方蝉只是道:“晚间风凉,贺小姐早些休息吧。”


那匹马贺桐最终没有收。

风未萧的礼物,她从来都很少收下。往往都是风未萧花了大力气,弄来她喜欢的东西想博她一笑,她看过之后再想方设法塞回他手里。……也不知究竟是谁在折磨谁。

就好像那个金丝缠的小盒子,里面装的不是风未萧母亲的戒指,而是风未萧的一颗真心。

戒指贺桐可以还,但心,贺桐还不回去。

她也知道,她送不出去,她不过是自欺欺人地假装转送一下,趁机把它捏得鲜血淋漓不成模样,好告诉风未萧:我根本就不值得。


谁是有情人,谁是无情人,又哪里是方蝉一个外人看得明、说得清的?


斜阳古道,昏鸦嘲哳,西风萧瑟,一人一马。

可惜人不是落魄的江湖倦客,马也不是消瘦的杂毛矮驽,不然当真有几分浪迹天涯的漂泊意味在。

方蝉只是沿着这条昨天走过的路走回去而已。

这白马身上的鞍鞯被见色卸了,风未萧也没配,方蝉自然是要把这马送人,出于镖师“不动货物”的习惯,当然也不会动它,于是它不紧不慢地走着,可是要比方蝉舒服得多,也没有比贺家浩浩荡荡的队伍快多少。来的路上花了一天半,回去却足足花了两天,只差一点,兰陵府的城门便要关了。

方蝉满脑子都是乱麻,只把马牵到风家门口,让护院转告聆泉,自己转身就走,回客栈一头栽倒在床上。

问世间,情是何物?

何物?

别人的情念痴缠,反倒把他绕的头疼。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见色为何说“令人想想便要叹气”了。见色早入了空门,因此才只是叹气,方蝉真是恨不得把头都一斧头劈了,只求能劈断这些快勒死他的烦恼丝。

第二天,方蝉索性就没出客栈,贺家人晚间进了城,闹得城里沸沸扬扬,万人空巷,百姓全去看热闹了。


第三天,风未萧的生辰。

他的冠礼安排在未时,请柬也给宋之健送了一份。老镖头准备带着徒弟和手下出发,方蝉却发现少了个人。

易水寒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早上练功时易水寒还出现指点过他,看着也没有要走的模样,怎么傍晚就不见人影了?

方蝉正纳闷,却有个人一溜烟跑了过来——正是聆泉。

聆泉一脸歉仄,连声道歉,言道风未萧突染重病,冠礼不得不推迟。而后扫视一圈,随口道:“怎么不见易少侠?”

震远镖局中,也只有方蝉还算和易水寒有些交情,其余人都不开口,方蝉便道:“我也不大清楚,早上还曾见过她。”

聆泉沉吟一下,道:“不知易少侠在何处落脚?小子还是当面致歉为好。”

易水寒住在客栈顶层角落里的一间客房,很是僻静。方蝉抬手敲了敲门,门却“吱呀”一声,向里荡去,却只动了数寸,便被不知什么东西挡住了。

方蝉叫了两句“易水寒”,却未听到有人应答,要推门时,却看到门缝里露出一片雪白雪白的衣角。

他赶紧推开门。

易水寒就瘫倒在门口,眼眸紧闭,浑身冰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呼吸。


易水寒自己也不知道。

她本是要下楼与震远镖局的人一同前往风家,出席风未萧的冠礼,可才刚走到门口,摘下门栓,便眼前一黑。

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周围越来越冷……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眼前却多了点东西。

多了一片灰蒙蒙的云霭。

她就身处一个灰蒙蒙的鬼地方。

“怎么回事?”她听到一个声音嘀咕道。

是风未萧的声音。

她转头看去,却发现两人中间连着一条红艳艳的线。

在这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万事万物都是灰蒙蒙的,只有这根线,比最好的胭脂还要亮,比最新鲜的血还要艳。看着应当是系在两人的脚踝上,但轻飘飘的,没什么之感。

风未萧为了加冠,穿了一身款式庄重的礼服,在这鬼地方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但从纹路走势来看,也知道这衣裳必定华丽的很。

易水寒和他互相点过头打了招呼,走近了些,却也没什么话好说。

这根红线很奇怪,两人离得有多远,它就有多长,易水寒虽然明知它定非凡品,却也忍不住觉得很是古怪。

古怪到让她拔出了剑。

小时候,她师父说,这把剑是他捡回来的,一起捡到的还有她,剑师父先收着,等到她的腿有剑那么长了,就交给她。

八年前,易水寒拿到了这把剑,从此这把剑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手,就连洗澡睡觉也是一样。

而她的师父,把剑给她后就告诉她,他要去赴约。

从此易水寒再也没有见过他,更没有听说过他。

易水寒在小时候经常拔剑,后来渐渐地,越来越少。这是她五个月内第一次拔剑。

她的剑从下向上,挑向那条诡异的红线。

红线没有断,而是自然地长长了。它紧紧贴在易水寒的削铁如泥的剑刃上,长度刚好,两段拴着易水寒和风未萧的脚踝。

易水寒试了又试,直到红线把她的剑裹了起来,也没能在上面留下一点痕迹。


一个声音突然道:“这剑固然是江湖中难得一遇的神兵,但如何伤得了缘线?还是少费些力气吧。”

易水寒和风未萧抬头看去,看到了一个姑娘。

她穿着一身红衣,乌黑如墨的长发挽起,簪着一根形如荷花的步摇,面色莹润如玉,嘴唇不抹而红,长裙下依稀可见一双红红的绣花鞋……这姑娘竟是有颜色的。

易水寒使了个巧劲,长长的“缘线”就从剑刃上滑了下去,瞬间缩回了二人脚踝之间的长度。易水寒收剑入鞘,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姑娘。

这位有颜色的姑娘道:“百年前二位可是许了‘十生十世,长相厮守’的大愿,怎么才过到第三世,仙子就想把缘线砍了?”

易水寒蹙眉,问道:“仙子?”

有颜色的姑娘道:“沦波仙子、晗光仙君,原是二位投胎前的名号。不知今世二位姓甚名谁,权且如此称呼,还望二位莫要见怪。在下飞云天千缘殿月下老人座下,丹罗。因察觉到后院有生魂错入,特来探查。没想到竟然是游絮天的旧人,因此多说了两句。请随我来吧。”

说着,丹罗抬步,往二人身后走去。

这万事万物都阴森森、灰蒙蒙的地方,竟然是一个墨发赤裙的女子的后院?

飞云天、游絮天又是什么所在?

“投胎前的名号”,莫非世上还当真有前世今生了?

他们二人怎么便成了生魂?

饶是风未萧与易水寒都不信怪力乱神之事,此刻他二人心里一丛丛疑窦中,也难免生出几分凉气来。

从青天白日突然眼前一黑起,这件事就委实有点太过古怪了。


自称丹罗的姑娘在前面走,周遭灰蒙蒙的感觉不知不觉间褪了下去,先从一团灰色变成了各种深浅不一的灰,再慢慢显现出一点颜色……等到他们看到那飞阁流丹的宫殿时,身处之处,颜色已经比平日里还要艳丽几分了。

易水寒这时终于看明白了风未萧的衣裳,玄色为底,金丝银线绣出的花纹错综复杂……估摸着这一件能值二百两银子。风家委实富得很。

易水寒自己就比较草率了。她拢共两套衣裳,款式相差无几,颜色一模一样,穿着的这套若是脏了,就换上另一身,把这身扔了,然后去买一套雪白雪白的新衣裳备着。眼下她身上这身,便是一套新的。日前与风未萧同桌时,他喝了不少酒,连累得她也一身酒气,不得不换衣裳。

这宫殿没有围墙、没有台阶、没有楹联,只在门框上挂了个牌子,用现今通行的隶书写了个“缘”字。

丹罗引着他们进去,拐了两个弯,便到了天井。原来那看似宫殿的所在,竟然是此处的大门,只不过修得像是间房室罢了。

过了天井,便进了正厅,丹罗脚步未停,带着他们左一拐右一绕,又从正厅后出来,到了一个按理该是后院,可偏偏又有个棚顶的地方,看着像是一间巨大的屋子。

易水寒和风未萧简直不敢踏进去。

这个地方的空中上上下下悬浮着无数的光球。每一颗光球都被一个白色的线套装着,只从丝线的缝隙中透露出些许光晕。线套上伸出深浅不一的红色丝线,和别的线套上的结在一起,浅的只比白色的线套红上一点,深的就好像易水寒和风未萧脚踝上连着的“缘线”一样。这些线上的绳结,少的只有一个,多的有十个,一个压着一个。每时每刻,都有结解开,最后一个结解开的丝线就成了两段不相干的线,从中间开始,很快消散殆尽;也有丝线从空中生出,一对对地连在两个光球上,自己打上若干个结……上下左右都看不到边际,仿佛是一个巨大的世界一样。

丹罗打了个响指,光球群深处便飘来了两个光球,分别停在易水寒和风未萧的面前。这两个光球不带任何其余的红线,只在彼此之间,连了一对殷红的缘线,上面有四个结实的绳结,还有一个已解了一半,却似乎凝固住了,看着很是奇怪。

丹罗道:“这地方叫作‘千缘殿’,世间的所有求来的缘分,都在这里化作一根根的‘缘线’,显现出来。那些看着像光球的东西,是每个魂魄的投影,而那白白的线套,是千缘殿为了挂缘线化出来的,没什么含义。

“缘线就是光球之间那些红线。有很多种,二位身上连着的,是指‘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的,若要唤得简单些,叫作‘厮守线’。像那种颜色最浅的,意为‘萍水相逢,擦肩而过’,诨名叫作‘相逢线’。

“这些缘线是连是断,我们是不管的。只要两个魂魄诚心许愿,千缘殿就会找出对应的缘线给他们连上,许了几世,上面就会有几个结,最多超不过十个。每过一世,缘线会自己解开一个结,解开最后一个结,缘线就会断开消失。”

“如果许愿的后悔了呢?”易水寒突然问道。

丹罗的声音轻飘飘地,她道:“后悔了就后悔了,和千缘殿有什么关系?”

易水寒不再说话。


第四章 迨其吉

丹罗接着道:“月下老人是千缘殿的朋友,我这样的,都是月下老人座下的童子。如果有人要查缘分,就找我们;如果有人想要查一段缘分的因果,就去找老人。

“千缘殿的后院是飞云天和轮回道的交界处,轮回道是魂魄轮回往生之所,那里的三生石,就是魂魄许愿的地方。二位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风未萧道:“这倒是先不必了。不知姑娘可否告诉我二人,我们为何会到此处?”

丹罗淡淡道:“阳寿已尽,魂魄按理该去往轮回道。但若是游絮天的生灵轮回,魂魄中有一股游絮天的气在,飞云天与游絮天的气相似,魂魄可能就会来到飞云天与轮回道交界之处。但,若是这一世寿终正寝,这一世的缘结便该解开才对。内里详情,我们还在查,因此我才带二位逛逛千缘殿,打发时间。”

风未萧道:“原来如此。还想请问姑娘,这轮回道、飞云天、游絮天究竟是什么地方?”

丹罗望了他一眼,道:“这世上一共有九处地方,每一处都有一套名字,在我们这里,叫做三天、三界、三道。

“三天是长清天、飞云天、游絮天。长清天只知其有,不知其何许模样。飞云天即是这里,所居的,你们那里叫做‘神’。游絮天所居,你们称为‘仙’,游絮天与人间界相距很近,不时会有点往来。

“三界是人间界、江湖界、太平界。人间界大道轨迹明显,生灵或许可以成‘仙’,也有别处传说中的珍禽异兽、灵植奇葩,若是时机恰好,说不准还能去黄泉道。江湖界就是你们先前待的地方,灵气充裕,可以练武。太平界里,无仙无妖无魔无鬼,‘气’最是太平,但人却还是不太平。

“三道是轮回道、黄泉道、幽冥道。轮回道就是游絮天和三界,四处生灵转生之所。黄泉道是十殿阎王他们待的,查命数、审冥案什么的,都归他们管。幽冥道与长清天差不多,只知其有,却不知什么模样……也有人觉得这二处根本就是一个地方,但因为没有实证,因此大多都当它们是两个地方。”

这一通异世异界的怪话把他二人说得更加头大,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也和自己一样,尽是莫名其妙。


古怪的氛围并未持续很久,另一个红裙黑发的女子很快就出现了,她的穿着打扮、身量体态都与丹罗殊无二致,只有五官和她不同。

她道:“在下绛纹。敢问二位,这一世相遇了几次?”

易水寒道:“这次见面,是第十一次。”

绛纹又问:“不知二位年岁又是?”

风未萧道:“今日我该加冠。”

易水寒道:“我无父无母,不知道。”

绛纹看向丹罗,道:“你去查一趟?”

丹罗找过易水寒和风未萧的光球,检看一番,道:“也不用。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绛纹点头,道:“那就好解释了。‘厮守线’既然寓意‘至死不离’,自然会把二位往一处扯,但二位彼此无意,总会分开,它就会再把二位往一起扯……二十岁之前,魂魄与肉身的联系还未彻底稳固,缘线连在魂上,它扯来扯去地,这一次不小心,把二位的魂扯出来了。”

易水寒道:“所以我们是死了?”

绛纹与丹罗对视一眼,道:“既然是千缘殿的失误,我们又发现了,自当送二位回魂。”

易水寒对风未萧使了个眼色,问道:“那之后呢?任它继续把别人的魂扯出来吗?”

丹罗道:“我们也才发现,具体如何处置,还要等老人与千缘殿商议。”

易水寒道:“我倒有个主意。我去帮千缘殿把可能害人早死的缘线都砍了,作为回报,它把我身上这条解开,如何?”

风未萧也接口道:“既然阁下等处理此事尚需些时日,不妨将我二人作为权宜之计,也免得更多的生灵平白枉死,牵连贵处声誉。”

千缘殿里忽然飘出一个光球,这球身上没有白色的网袋,光泽时暗时明。

光球道:“二位打得当真好算盘。”

风未萧道:“千缘殿谬赞了,本就是双赢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易水寒道:“毕竟许愿时,你可没有提醒过可能还会无故早亡。”

这光球,自然就是千缘殿的化身了。

千缘殿生于冥冥之中,无情无爱,对声誉这种身外之物更不在乎,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缘线将生灵魂魄扯出,只能是千缘殿自己的瑕疵,它当然会尽可能地想要修复、止损。

于是它道:“你们去吧。以后你们便看得见缘线,这把剑此后便砍得断缘线。但是有二,其一,不能砍你自己的;其二,你得看准了,只能动当事人不满二十,又彼此确实无意的。我可看着呢。”

易水寒剑交右手,抱拳道:“多谢。”

风未萧也作了一揖。

下一刻,便又是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易水寒睁眼时,就看见方蝉搬了个椅子坐在床边,直愣愣地看着她。

方蝉脚上拴了条缘线,比她的颜色浅一点,线旁悬浮着两行字,一行是“天地为证,终成眷属”,另一行是“称作姻缘线”。

……居然不是梦吗,易水寒心道。

她与方蝉对上眼神,问道:“我怎么了?”

方蝉似乎仍愣着,易水寒便坐起来,伸手拍他。

她的手才触到方蝉肩头,方蝉就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蹿了起来。

他伸手戳了戳易水寒的手:有点凉,但肌肉柔软,骨节灵活。

他说出一句废话:“你还活着?”

易水寒皱眉:“自然。”

方蝉这才舒了口气,道:“我早些和聆泉一起来叫你,就看你门没关,人倒在地上,身体冰凉,呼吸都没了。……我们都当你死了,是我师父说,此事蹊跷,让我守你一天。”

易水寒道:“多谢,现在什么时辰?”

方蝉答道:“三更鼓已敲过了。”

易水寒道:“那我天亮后,再去拜谢宋老先生。”

她见方蝉神色古怪,忍不住又问道:“你怎么了?”

方蝉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勉强一笑,道:“让你吓着了……你这是什么病?”

易水寒摇头:“我也不清楚,或许只是意外。”

方蝉眉头微蹙,叹了口气,道:“我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

他出去合上门,易水寒听他脚步缓缓离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方蝉栓着姻缘线,却喜欢她……

风未萧栓着厮守线,却喜欢贺桐……

她自己也拴着厮守线,对风未萧却没有半分心思……

生前许的愿,他们三个轮回后便忘得干干净净,再不当一回事了。

人为什么要给来生的自己、甚至几世后的自己求缘分?父母养孩子,十几年朝夕相处,也未必就能养成想要的模样;难道轮回转世,在另一处不带记忆地成长,就能自然成为一个弥补得了前世遗憾的人吗?

易水寒是不懂,她也不觉得世上有人懂。


易水寒尚有余暇胡思乱想,风未萧却险些丧命于自己家中。

他是穿着里衣醒来的。床畔跪了一地的使唤佣人。他坐起来,那群人便大呼小叫道:“大少爷!你生前小的从未对你不住啊!饶小人一命吧!”这些下人连字都不识,一个赛一个的愚昧无知,对街边骗钱的假道士、假和尚的话俱深信不疑,又偏偏听不进去道理,只听得进去茶馆里的志怪杂谈,只当他死后诈尸,要来索命。

风未萧哪儿想得到这阵仗,连忙挥手道:“都闭嘴。我还活着呢。”

他这一动一说,立刻便有人叫道:“不好了,少爷被孤魂野鬼上身了!”

风未萧怒道:“胡说八道!”

另有一人道:“鬼大爷您行行好,我家少爷死都死了,死者为大,您就别再折腾他了……”说着,竟然要哭。

还有胆大的,甚至举起了长凳,预备往他身上砸,只是碍于这身体是主子的,不敢下手。

风未萧饶是有理也说不清,明明是本人活着,却偏不能取信,只在心里暗叫:“那几个机灵的都哪儿去了?”


原来风未萧魂魄离体后,立刻惊动了不少人,一个两个见他呼吸停止、身体冰冷,又不像宋之健见多识广,有几分敬畏的谨慎,便都道他死了。

幸而风家家主、夫人还没糊涂,严令不许乱传,只让信得过的小厮去各客人处致歉,说风未萧突发急病,冠礼推迟,再送去些礼物。

这些派出的小厮,自然就是风未萧所谓“机灵的”了,但眼下,这些人都还在大堂外候着,等候老爷夫人商量的结果呢。


风未萧从乱哄哄的房中走出,先让夜风吹了个激灵。他大户少爷,武功在江湖里也不过是二流水平,内力还不足以御寒,只好缩起来往父母住房走,到了才发现房室黑着,明摆着没人。于是才又绕到大堂,秋日夜寒,他薄薄一件里衣早就让夜风吹透,一路走来,更是唇青面白、手脚冰凉。

——看起来宛若一个僵尸。

大堂前的小厮们也都这么觉得,有一个算一个,都让他吓了一跳。但幸而这些人还不至于太笨,哪怕听说书也听得更用几分心思,当下便有人叫唤:“别慌!若真是僵尸,关节僵硬,不可能这么走路,都是用跳的。”


风未萧定睛一看,这位对僵尸颇有研究的,竟然便是他的贴身小厮,聆泉。

“让开。”他没好气地嫌弃道,从人群里拨开一条路,径直走进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