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

9679字

原创

第一章 争月仙


碧落茫茫,流云作裳,群星熠熠,会于玉砌。

“要我交出月仙之位?呵,凭什么?”

白玉大殿纤尘不染,正中玉帝端坐,众神按资历身份依次而立。只有一个青衣女子站在玉帝西侧,众武将之前,和玉帝仅隔一张书案,微微冷笑,正是说话之人。

这女子的地位显然非比寻常,按说一月一次的例行朝会,无论如何都应当打扮得正式些,她却只将长发绾起,梳个朝凰髻,簪一支青玉簪子,不施脂粉,身上只一条干干净净的曲裾,与其余女子环佩琳琅截然不同,端的是特立独行。就如一支翠竹立在百花之中,不与诸芳争艳。

玉帝左手也有个女子,立于众文官之前,双耳上挂着一对珍珠,头上贊了一支镂金的步摇,眉似新月眼如柳叶,一身淡红的龙绡裙,上面以细细的金线绣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天凤。虽然衣着华贵,她面目却清秀可人,没半点雍容之像,反似新荷出水,温雅秀美。这红裙女子闻言,轻轻一笑,道:“此乃神界律法,收服天凤者,即为月仙。怎么,难道向来自诩清高,仿佛万物不萦于怀的歆水神女,也食髓知味,舍不得这月仙的权势了?”

听到她这冷嘲热讽,那名为歆水的女子倒也不恼,只是道:“神界律法?不过是陛下一百五十四年前为了交好天凤一族,许下的甜头罢了。长留山天凤举族都不在乎的虚言,昭荷神女也拿出来说话吗?”

那昭荷闻言却不怵,不紧不慢地道:“纵是虚言,却也是玉帝亲口所许。歆水神女公然藐视,可是已不将陛下当回事了?”

歆水冷笑一声,回道:“本座不过是说句实话,昭荷神女如此说,莫不是在挑拨离间么?”

她顿了顿,又续道:“再说了,本座执掌月仙之位至今已有三百载岁月,身为臣子,自当以神界威严为重,以谏明臣子忠心。本座自一百五十四年前起从未放弃过反对这一条律法,与本座同样持异议之神亦有上百。昭荷神女,若如你所说,那这半个朝堂,岂不是都不将陛下当回事了?”

昭荷摇头,道:“陛下位尊玉帝,自当言出法随。若是朝令夕改,那玉帝威严何在?玉帝威严若是不在,我等一众臣子又凭何立足于六界?”

歆水眉头轻蹙,道:“这么说,今日昭荷神女是非要本座这月仙之职了?”

昭荷道:“不错。本座既已收服天凤,那按律法,自然便是月仙。还请歆水神女割爱。”

歆水一字眉轻挑,道:“昭荷神女可知道,本座当年反对这一条律法的原因?”

昭荷一怔,想起月仙统御赤乌卫,军中一呼百应,若有异心,便可轻易倾覆神界的滔天权势,玉帝却放任其存在,这实是她心中一个大谜团,于是心中一动,道:“愿闻其详。”

歆水道:“昭荷神女想必也知道,两万年前,日精月华凝聚天地灵气,成羲和、望舒两位神将之事?”

昭荷点头道:“自然,两万年前,仙、魔、冥三界都未成型,日月双御威震妖、人二界。日御羲和率赤乌卫结赤乌战阵,所向披靡;月御望舒智计过人,百战百胜,不损一兵一卒,手中寒光枪却未染血。”

歆水道:“不错。那你可知,日月双御师承何处?”

昭荷不解其意,道:“我翻遍青冥藏书,未得一字,想来是秉天地而生,生而知之了。”

歆水道:“不然。”

昭荷心中一震,隐隐意识到了什么,道:“哦?”

歆水道:“日月双御,师承昆仑西王母,乃是西王母最后两位弟子,昆仑与天廷近万年鲜有往来,便是因为九千八百年前,日御羲和将军,死于妖界。”

昭荷眨眨眼,明白这一桩秘史后,曾在昆仑山所见种种蹊跷也都一并了然,道:“受教。”

歆水接着道:“而这月仙之位,乃是九天玄女娘娘,四千九百八十年前,亲至天廷,请托彼时桓帝设立,为月御望舒将军,挑选衣钵传人的。”

昭荷细细一想,不惊反笑,道:“呵,说到底,歆水神女不过是想说,本座一无资历二无实力三无背景,撑不起这‘月仙’二字,是也不是?”

歆水凝视她片刻,道:“是。”

昭荷唇角一弯,道:“这便不劳歆水神女挂心了。歆水神女只消交出月仙印,其余昭荷自会解决。”

歆水看着她胸有成竹之色,也笑了出来,摇摇头:“非也。本座不是挂心,只是想在说重点前,先和你交代一下,省的待会儿忘了。”

昭荷问道:“哦?那这重点是?”

歆水气定神闲地道:“重点是,本座三百年前闯寒光阵,于盏茶时分参悟望舒将军留下的十七道阵法,又在三千曾席卷妖界的赤乌卫手中,占到赤乌战阵阵眼,更以一己之力,破解寒光枪的寒光枪法残招……五千年来,寒光阵每五百年开启一次,只有本座才破了它,践月仙之位。昭荷神女,敢问你,当初闯到第几关?”

昭荷神色一滞,没想到歆水竟拿寒光阵来说事,当初她竭尽心力,也只参透了望舒十七道阵法中的履虎尾、升虚邑两阵,再参悟第三阵密云不雨时,穷尽心力不得要领,被寒光阵送出时方顿悟,却也来不及了,不想歆水竟能把十七道都参悟破解,心底不由得道一声佩服。心中虽佩服,脸上却不露出来,道:“本座无缘法闯过寒光阵,第一关便被送出来了,如何?”

歆水一声冷笑,道:“那,你凭什么,让本座让位?”

昭荷不为所动,淡淡回道:“神界律法。”

歆水却笑开了,道:“哈哈哈哈,好一个神界律法。可惜,月仙是昆仑山的人,须得按西王母娘娘的规矩来。”

昭荷道:“愿闻其详。”

歆水道:“昆仑山的规矩据说是很多的,但自从一万八千年前,日月双御拜入门墙后,规矩就都废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条,谁强谁说了算。”

昭荷静静地和她对视,歆水也不催促。

昭荷在心底回忆着歆水的本事,修为上和自己大抵相同。不过自己的坐骑明逸实力也是不凡,虽略逊于二人,但也相差不远。两相联手,歆水应当无力抵抗。虽然她实战经验丰富,但若说她原本比自己强上三成,自己有明逸助阵,实力便翻了一番,无论如何也该比她强才是。但歆水如此举动,分明不忌惮明逸,却是为何?


稍一恍惚,昭荷便想起明逸来。

明逸乃是天凤一族,这点人尽皆知。但天凤一族自凤王出世后便鲜少出长留山,昭荷又素来不在意他们,因此竟然对天凤一无所知。

直到那一日,她为了寻一块炎精石,无意中走进了长留山内。

她其实都不知那已是长留山山界内。

昭荷终于见到炎精石的时候,有一个男子正在那里入定,那男子赤袍上还有着金线纹路,华贵无双,偏偏似是懒得极了,连发都散着。

昭荷本来也无意打扰,就在旁看着,过不到一盏茶就腻了,索性也修炼起来。

大约是过了四天多五天不到,那男子才结束修炼苏醒过来。昭荷只比他晚了一息,见他醒来,不必担心取走炎精石扰他修炼,就施施然站起来,道:“这炎精石我就拿走了。”

那男子急忙拦住她:“哎!你拿我的灵石,起码得留下名字来吧。”

昭荷面不改色,道:“你的?那你为什么不拿走?再说了,你也打不过我。”

天地灵宝,矿石也好灵药也罢,都是靠实力取走。昭荷看他修炼一盏茶,从周身灵气波动自然就知道这男子实力未济。

那男子顿了顿,道:“好吧……但你得记住,我叫明逸。”

昭荷漫不经心地应了。后来,她走正门拜访长留山,希望能收得一只天凤的时候,她本以为是普通神族的明逸却站了出来。自甘堕落,为人坐骑。

他未说过是为什么。她也没问过。


良久,昭荷轻轻一笑:“那便请了,歆水神女。”

歆水微微点头,脚尖一点,青裙翩然而起,昭荷紧随其后。

歆水也在心底盘算自己和昭荷的实力。

修为上差不太多,但自己三百年前当上月仙后,与赤乌卫常常对练,因此真打起来当是能占上风。然昭荷新收了一只天凤为坐骑,实力不知。但,终究不过一只天凤罢了,自己袖子里可有……她啊。

然而,歆水才到白玉的大殿门口,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拦住了。这股灵力不带任何气息,显然已有了归真圆满的水准,歆水自知加上袖子里的那位也未必敌得过,索性顺着这股力道停下,抬头看去。

一个女子脚踏白光,由天而降。仪态华美端庄,显然身居高位已久,并非歆水昭荷可比。这女子在白玉大殿外站定,也不理会满朝文武的眼光,对玉帝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只是对着歆水和昭荷道:“你们想要较量,打架算什么本事?”

昭荷歆水都是不解,可还不待她们发问,那女子又来了一句:“哼,砸了天墉堂的美玉,折了琼华道的仙草,两个混世魔王,从来都害我收拾烂摊子!”

此言一出,歆水和昭荷也都知道来人是谁了。


第二章 九天玄女


天墉堂、琼华道,都是昆仑山的重地。天墉堂存西王母收到的礼物,就算是块石头都有莫大的意义,琼华道则是昆仑山仙草的种植之地,随意一棵都能说是无价之宝,能在这两个地方闹事的,上万年来也就两个罢了。

日月双御。

而有资格、有义务给这二位收拾的,就非那位传说中的昆仑山大师姐——九天玄女莫属了。

歆水自然知道,她当上月仙时,玉帝转交给她一本册子,写着月仙之位的个中缘由,这册子便是九天玄女所写。但歆水却决计不会一副求教模样上门寻她,玄女又事务繁杂,因此三百年来,两人竟没见上过一面。

昭荷则不同。她本是昆仑山瑶池的一株荷花,修成神后却因着一股冥冥中的指引,不留在昆仑,来了天廷。西王母座下一女聚鹤,平日里总来瑶池,分外喜欢她,昆仑山的事多少说上一些。昭荷也从言语之间听出这位大师姐名为师姐,实为管家。西王母女儿甚多,有十几个,而座下弟子却只收过三人。九天玄女为大弟子,剩下两个一死一失踪,西王母便如老来丧子的母亲,心神大恸。偌大的昆仑山,便只能由九天玄女撑起来。

现今这女子张口就提及昆仑山与日月双御,言辞之间又略带训教之意,颇不客气,西王母一众女儿都比羲和望舒小些,必然不至如此失礼。因此,这华贵端庄的白衣女子,就必是九天玄女无疑了。

九天玄女自言自语罢,却也知道这并非说这话的时候,于是对歆水道:“你当不了月仙了。”

歆水一怔,下意识便反问道:“为何?”

九天玄女却也愣了一下:“几千年来,敢站直了对本座回话的,你是第一个。小丫头,莫不是不知道本座是谁吗?”

歆水平平淡淡地回道:“尊驾乃是九天玄女娘娘,这个歆水自然明白。”

九天玄女凤眸一扫:“那为何不行礼?”

歆水回道:“因为娘娘并不想要歆水行礼。”

九天玄女轻笑,道:“为什么?”

歆水道:“娘娘一来就拦了歆水的路,那就是不让歆水与昭荷比试。可娘娘却不明说,而是自言自语,于字里行间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却不明说。因此,娘娘是想告诉我们您是谁,但又不想照礼法行事……因此,歆水敢说,娘娘并不希望我行这个礼。”

九天玄女微微颔首:“聪明劲儿倒是还不错,可惜……”说着,竟叹了口气。

歆水不语。

九天玄女一奇,问道:“你为何不问本座可惜什么?”

歆水回道:“娘娘想告诉歆水,歆水又为什么需要问呢?”若是不想说,何必叹这口气?

九天玄女道:“的确聪明,有我那小师弟几分影子。你也知道,月仙是干什么的吧?”

歆水颔首,道:“为月御望舒将军,寻找衣钵传人。”

九天玄女道:“不错,但,这只是本座的主意,家师昨日出关后,对此大怒,本座此来,便是为了请玉帝撤销月仙一职。家师以为,世上之事,莫不出两个字。一个‘道’字,一个‘缘’字,给望舒师弟寻衣钵,当然是不能草草了事,随便谁过上几关就行的。”

此言一出,歆水心中便蓦然生了怒气。她也说不清因由,只觉得九天玄女话中那种:你不配为望舒传人的意味分外扎耳。歆水并非什么放不下之人,月仙号令神界三军的威望她也并不在乎,但月御望舒,却是不同。

歆水原本是个超然疏离的性子,就算有人在她眼前行刑,将受刑者活活剐了,她也只会皱一皱眉头,道:“好难看。”今日却一反常态,为此与昭荷喋喋不休,以致几乎兵戈相向,为的就是月仙的这一重身份——月御传人。

歆水原身乃是一条青木仙藤,一千年前生于青帝之园,后仙界广寒宫少宫主,如今神界第一炼丹宗师璎珞来访,将她带回广寒宫。广寒宫与太阴比邻而居,太阴在神界,广寒宫在仙界,期间路途却不过片刻。歆水借月华之力修炼,五百年后清气聚拢而修成神体。璎珞此时接掌广寒宫宫主之位,为仙界众仙之首。仙界势弱,又不愿起争端,便依附神界,广寒宫主也于神界领职议事。璎珞既然接掌宫主,便与歆水一同来神界,两百年后,寒光阵再度开启。歆水独闯三关,乃为月仙。

璎珞也曾问过她此举为何,歆水苦思半晌,才道:“这位置是我的,早就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若是除我之外的人当了月御传人,那望舒将军都不会满意。只有我,只有我才能传他的衣钵。”

歆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的看到了一个画面。

荒郊野岭,大雪封山,一个男人穿着一身银甲,微微回首看向她。那男子模样不能说英武,却也绝不柔和,不如说是有帝王之气,凌然众生,一双眼中锐利之色分外明显,仿佛是清冷月华自万丈凝成一厘,压出了十成十的坚固锐利,落在他眼里,便是说不出的高贵无匹,让人望之便生叩拜之心。他对歆水道:“说的不错。”

他是望舒。

歆水并不知道这记忆从何而来,但她知道,这是对自己刚刚所说的回应。

因此休说九天玄女,便是西王母亲临,要她放弃这月仙之位,歆水也会送一个字回去:“不。”


九天玄女神色一冷,却终归不是学得会颐指气使之人,仍问道:“为何?”

歆水道:“因为,歆水自认冥冥天道中,歆水与望舒将军有缘!”

九天玄女眼睛略略眯起一瞬,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有何凭据?单单凭你闯过寒光阵,可算不得什么本事。”

歆水颔首,道:“的确不算什么本事。望舒将军十七道阵法中,九道在青冥藏书中有所载,虽然着墨不多,但字字珠玑,稍有钻研之人便能领悟,另外八道,也是殊途同归。第二关三千赤乌卫,可赤乌战阵强则强矣,没了阵眼,就连望舒将军的残阵也不如了。第三关,寒光枪自望舒将军八千五百年前失踪后,灵性渐消,几招寒光枪法也不成气候,锐意一过,破之便是手到擒来。我猜玄女娘娘,一定觉得歆水是精于阵法一道,又以‘拖’字诀对付寒光枪,才过得寒光阵了?”

九天玄女反问道:“不然呢?”

歆水微微一笑,道:“不然。歆水是专精于枪,其余皆未曾精研过。凭天赋破解十七道大小阵法,而后与寒光枪王对王,正面交锋,还唤醒了寒光枪灵性。”

说着,歆水右手虚握,一杆银枪便浮现出来。这枪虽泛着银光,却是靛青色,枪头一点寒光慑人心魄。枪杆上也无甚装饰,只有两个字刻着,曰:寒光。刻字之人于书画一道显然不甚精,两个字刻得歪歪扭扭,似乎是以利器划成,一笔一划间均无章法,但整体一看,却有一股狂傲之气,从两个四下歪斜的字中透出来。

九天玄女一看,便知是寒光枪。这两个字乃是羲和亲手刻上。打一把枪容易,但学羲和的字却难。她又想起羲和背着望舒刻字,被望舒追着一顿斥责之事,西王母十二个女儿彼时都还年幼,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热闹,也不怕寒光枪赤乌戟稍稍偏上半分,要了她们的小命。不由微微一笑,道:“你既醒了,还不见礼?”

寒光枪枪芒一闪,便化作一个着靛青甲胄的男子,站在歆水与九天玄女中间。

那男子面部如有什么幻术一般,看不清容貌。对九天玄女施了一礼,道:“寒光,见过九天玄女娘娘。”

九天玄女怔怔看着他,眼圈似红了一瞬,又被生生压下,轻声问道:“赤乌……怎样了?”

自称寒光的枪灵眼眸一垂,道:“我没见过他。九千八百年前,羲和中伏,不止自己,连赤乌也一并油尽灯枯,险些彻底灵性泯灭沦为凡铁,主人把赤乌和羲和将军同葬。八千五百年前主人去寻羲和,把我扔在昆仑山,直到四千九百八十年前,您将我送来神界才离开。这五千年来,我的记忆不断磨灭,连寒光枪法都记不得几招,若非三百年前歆水与我一战,恐怕寒光直至今日犹浑浑噩噩,难开口吐人言。”

九天玄女轻叹一声,对歆水道:“寒光为你而醒,只能说明你与寒光有缘,至于望舒……勉强也可说几分缘法,但,如此传他衣钵却是不够,你可明白?”

歆水螓首轻点,道:“单单唤醒寒光前辈,当然不够。但,歆水当日参悟十七道阵法,一共也只花了一炷香不到……不知道这,又能算我与望舒将军的几分缘法?”

九天玄女自降临起,第一次抬眼,慎之又慎地,把歆水仔细看过。半晌,道:“若此言不虚,那,你确实有做望舒衣钵传人的‘缘’。”

毕竟,那十七道阵法,都是望舒的残阵。


第三章 贬下凡尘


望舒当年挥军横扫天下,摆下大小阵势无数,战后十之八九都消散,只有极个别阵法,才能借机缘留下。而这类阵法,又大多是大阵之中某一小环,单看平平无奇。只有这十七道,虽然破损严重,却都是望舒所创,每一道莫不因地制宜以兵为镇,寻常人参破一道已是不易,歆水先前所谓“稍有钻研之人便能领悟”,本就是她一家之言。以为自己从未修行过阵法尚能破解得如此之快,有所静修之人必然更快。殊不知对别人而言,就算钻研此道数千年,面对望舒的手笔,都不过是叹为观止,阵法看都看不出门道,遑论参悟,每每都是枯坐许久,吐血而归。至于昭荷能解得两阵,却是她的机缘了。

歆水得了九天玄女这个“缘”字,心中也多少松了口气,张口欲言,却被九天玄女堵了回去:“但也尽于此了。你与我望舒师弟有缘不假,但有缘也未必有用。昆仑山上一花一草与望舒都有缘,最终真能与他倾心相交的,也只有一个人罢了。”

歆水心中虽还有不服,但也知道九天玄女所言不虚。

皎皎太阴,凌星君临,寒光不陨,长歌自吟。

月御望舒乃是秉天地而生,且是太阴的灵性化身。众星拱月,月便是众星之帝,太阴帝王之气浑然天成,望舒便是个高傲的脾性。加之他自诞生以始,未尝一败,更是高贵无双,将兵讨伐妖界时最后一战,尸骨成山,血流漂杵,独他一身盔甲纤尘不染,没沾上半点血,站在赤乌卫军中,凛然帝王之气,竟让妖都百姓俯首叩拜。如此人物,除了日御羲和,便再无人可相提并论了。

至于天地间能与月有缘的,花木鸟兽人魔妖仙不可胜数,歆水一介青木仙藤,实在可谓——渺小。

因此再不服气,歆水也只能把心底那股来历不明的底气先暂且压下,以免冲撞了望舒的威名。


九天玄女安抚下歆水,便转头,对昭荷道:“你呢?当不得月仙,有什么想说的?”

昭荷轻笑道:“娘娘误会了。昭荷从一开始,便不想当月仙。昭荷只是——见不得,有人当月仙。”

九天玄女问道:“哦?却是为何?”

昭荷昂然道:“见不得,便是见不得,谈何为何?”

九天玄女眼前一错,好似又见到那年有那么一个臭小子,也是这般天下唯我独尊的不逊模样,对她道:“吾要去,便是要去,谈何缘由?”

不由得轻轻一叹,道:“你倒是像……”

像?像谁?

歆水昭荷心中都想到这一层,然后都想不到答案,粗略猜去,便是一个名字:

羲和。

九天玄女这一句话,和今日之事没半点关联,九天玄女却一副勾动旧事的模样,那所谓“像”的人,必然就是昆仑山上的。而今日之事,细细归来全是与望舒有关,九天玄女触景生情,自然会想起另一个小师弟羲和。

关键在于,望舒其人,主要是帝王之气,说不出如此狂傲的话来。毕竟帝王与尊者,是两种不同的人。

帝王身为上位者,必然要顾及属下的感受,就算已在心底问候了人家前辈祖宗,对方只要还有价值,便须得如三月春风,和煦温柔。权术势更是缺一不可,如此一来,就算有一腔狂傲之气,也都磨成了御下之术、帝王之势。

羲和却和望舒不一样。

羲和,乃是太阳灵性化身。

煌煌太阳,独尊独狂。无所并肩,碧落慑芒。

渺渺碧空何止万丈,能见者,却不过一个太阳而已。所谓月朗星稀,即便在少数月光明亮之时,也有星星可见,何况更多的时候,乃是一月并上许多星,共同缀在夜色之上。但太阳身边,除了侵晨迟暮明月能与共天之外,再无第二个可以同时出现的。

因此太阳,乃是尊位。独一无二,唯我独尊,虽然没有势力,但一人之力足矣,有何需要顾忌?

昭荷这一句话,正合了日御羲和“独尊独狂”那四字歌诀。

因此,虽然九天玄女没有明说,歆水和昭荷对这些万余年前的秘史也知之甚少,但数百年生活在神界,太阳之气,她二人又如何不懂?

因此,一猜即中。


九天玄女出罢了神,朗声对玉帝道:“月仙取缔之事,就有劳陛下费心了。”

玉帝缓缓站起,道:“分内之事罢了。”

虽然没有行礼,但堂堂玉帝,毕竟是神界名义上的领袖,面对站着的九天玄女,他也站起回话,足见尊重。

九天玄女颇是受用,唇角轻扬,略一点头,便欲说话。

此时却另有一个女子声音响起,叫道:“大师姐,别聊了,母后找你呢,快回来!”

九天玄女一滞,回道:“知道了,就两句话,交代完我就回去。”

那女子声音道:“嗯,快些,母后挺急的。”

九天玄女道:“知道了。”

然后九天玄女一改先前不紧不慢的作风,浅笑着致歉,道:“实在抱歉,本来还想多聊会儿,奈何家师有命,不得不回。只能失陪,改日再见。两位气运都比凡人强得多,我们必然后会有期。”

然后款款施了一礼,御风而行。

歆水昭荷都没想到九天玄女竟会对她二人这微末修为行礼,都是一震,赶忙还礼。直至九天玄女彻底消失于西北天际,才直起身来。

九天玄女虽走,月仙之位彻底消失,二人这一场较量也毫无意义,只好作罢,互道一声“请”,便要进来。

此时,却有一人自文官列中走出,道:“陛下,臣有本奏。神女歆水,胆大妄为,罔顾律法,藐觑天威,其罪一也;性好武斗,不修书礼,动辄伤人,以武乱禁,其罪二也……”林林总总,竟数出了十五条之多,最后下结:“臣请废除修为,逐出神界,永世不得再录。”

歆水耳中忽听得一声轻笑,竟是昭荷传音于她:“歆水神女,好人缘啊……”

歆水看她一眼,传音道:“昭荷神女莫急,难保下一个便是你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从武将队列中走出,道:“臣有本奏。神女昭荷,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一一数来,昭荷竟也有十三条大罪。

歆水也不由得一声轻笑,传音道:“看来,昭荷神女的人缘,也不差。”


她二人其实毫无交集,更无过节。昭荷对九天神女所谓“见不得”之语,实则,乃是她心中真实所想,而非大多听者以为的搪塞之语。昭荷无意针对歆水,只是见执掌赤乌卫的月仙职上有了人,便看不惯罢了。一连三百年都没看惯,便定要将这座位抢过来。事实上,昭荷与歆水今日前连面都只在朝会时见过。

听到这话信了的,一是九天玄女,因为她的确见过如此做事举止全凭一己喜好之人;二是歆水,如此没道理的义正辞严,倒是和她颇为相似。

昭荷当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这话本也只说给两个人听,这两人听完了,信了,就够了,至于其他听众怎么想,关她什么事?

歆水与九天玄女的对答,昭荷一一听到,对她也生了几分好感。歆水细细琢磨昭荷言行举止,觉得她也是值得相交之人。因此二人心中都存了相交之意,如此时刻才互相传音笑闹。

两个臣子长篇大论,其中有两句倒还真没说错:

罔顾律法,藐觑天威。

歆水和昭荷,虽然几百年来一直以清高孤傲、温雅秀美示人,但那不过是她们喜用的搪塞模样。

若真是暴露出来,那无论歆水昭荷,都不是怕事之人。


奈何朝堂之上,还是有怕事之人的。


天凤一族,乃是神仙二界一处界限——长留山上,集一方灵气气运而生的一种鸟类,赤羽金翎,瑰姿艳逸,灵力不弱,却也远逊神族,向来就是神界中人最喜欢的坐骑。然而一百六十年前,却有一位凤王出世,不过一掌,就切断了四百七十八道主仆契约,还了天凤全族自由身。

其后六年,不断有神族前往长留,试图收回自己的坐骑,但都无功而返,个别出言不逊者,更是殒命于凤王手中。

玉帝无奈,亲自与凤王和谈,许出“天凤之主即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月仙”,试图拉拢凤王,凤王最终嗤之以鼻,拂袖而去。

但玉帝却无心报复,讪讪回来了。

全神界最胆小怕事的,便是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陛下了。

这位玉帝自五百六十八年前践祚登基一至如今,一直没半点野心算计,只是本着无事就好,安安生生地和稀泥。

真是好一位守成之君。

于是,此时月仙取缔,歆水权力荡然无存,与昆仑的关系也断了。昭荷的天凤亦失了说法,估摸着不日便会回长留。如此一来,天廷最得罪不起的两方势力与她二人失了牵扯,那又何必在顾虑歆水昭荷两个人?

于是,玉帝扫视了一圈朝堂,看看垂手而立的二位昂然神女,又想想她们历来的作为,竟道:“如此,便贬歆水下凡十五世,历众生疾苦,增其善念;昭荷十三世。”


第四章 反了


此言一出,歆水便笑出了声。

昭荷本待等她先说,但歆水却越笑越开,几乎连眼泪都要笑出来。昭荷懒待等她,便清清嗓子,道:“既然陛下做此决断,昭荷又自觉受不了轮回之苦,那也就不劳陛下与司命官费心。我自己离开,此后,绝不踏足陛下地界半步,想来也抵得过了。”

言罢,她微微一笑,道:“告辞。”

当下也不出大殿,就在玉帝面前一抖广袖,放出一只大鸟来,赤羽金翎,瑰姿艳逸,双眼如点墨,静静地看了殿上一众人,然后在昭荷面前低下了头。

昭荷与他对视,伸手摸了摸明逸的脖子,轻轻一笑,道:“你来神界这三日,可真是委屈你了,回长留吧。我以后方便时去看你。”

言罢,掐了个印决,竟然把与明逸的契约断了。那契约甚至也不是能强制命令仆从的主仆契约,而是不构成强制限制的同伴契约。

然后昭荷驾云而起,再未看过一眼。

明逸怔了怔,一声长鸣,竟然追了上去。


歆水的笑声在昭荷清嗓子时便已止了,她等明逸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才慢慢地道:“说到底,我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