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归元的故事。
在最小最小的时候,他还只是一只小乌龟,他在天池里玩,有一天,他看到了一个出口,于是他出来了。
在踩上天元山外的地面的时候,他变成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捡到他的是阿婉。
阿婉并不是她的名字,只是一个称呼,她没有名字。
她是唐家一个厨娘的女儿,厨娘和夫人关系很好,于是生不出孩子的夫人也把她当女儿。但……她终归不是唐家的人。
直到见到归元前,阿婉都没有过任何亲人、朋友之类的存在。
那年闹瘟疫,唐家虽然在县城里算个大户,但县城本身也不是什么大地方,因此也没那么有权有势。阿婉娘死了,她爹在阿婉生下来之前就死了。老爷夫人还没有孩子,就收了阿婉当女儿,于是四岁的阿婉姓了唐,名唤临水。
临水照影,美人孤芳自赏;青骢仓皇,公子争相翘望。
唐临水,实在是个很好的名字。
阿婉五岁的时候,捡回来一个看模样比她小一两岁,有些痴傻的孩子。唐老爷是读书人,不喜欢他,于是这孩子连姓氏都没有,阿婉从他话中猜出他家在天元山那边,就给他起了名字叫归元,祝他早日回家。
后来唐老爷考上了功名,举家搬了京城。
西秦东齐,南楚北燕。
唐家是楚国人,天元山却在秦齐燕交界处,离郢都几百里地。
归元和阿婉一起长大,阿婉不喜欢当弱柳扶风、蒲质纤纤的唐小姐,她想当那个能说能笑、能跑能跳的野丫头阿婉,但是她已经是唐小姐了,于是她只能在归元面前当阿婉。
阿婉和归元在起东风时一起放纸鸢,一起听着蝉鸣读书,秋风乍紧时一起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躲在屋子里看话本,大雪纷飞时一起溜出去放爆竹。
不知不觉,已是九年。
阿婉十四岁了,可以嫁人了。
四年前唐老爷从本家那边过继了一个三岁的侄子传嗣,小孩子单名一个琛字,很是聪明,到现在已经背下了四书。阿婉读书上没什么天分,加上又不是自家的孩子,唐老爷对她越发不中意起来,满腹心思都在小琛身上,就预备把阿婉许了人家。
阿婉心里不愿意,可是她也不能告诉老爷夫人,更不能告诉归元。
因为归元要走了。
归元他爹死了。
归元什么都知道了。
他就是止干戈的鼋一脉,老百姓都叫圣龟。他得回去,继续守着天元山下、九洲宇内不起硝烟。
所以他告诉阿婉:“婉姐姐,我要走了,我得回家。”
阿婉双眼通红,就差没掉下泪来。
但她也没留他,因为她知道归元,她知道归元既然说要走了,那就是不会再留了。最后,她送了归元一支短笛。普通的竹子、普通的音色,唯一一点不普通的就是,这是阿婉在一个春夜悄悄做的,想着如有一天能和归元在一起,这支笛子,就算是文定之礼了。
归元小心翼翼地收好笛子,往北去了。
唐老爷倒是问起过他,阿婉答道:“他回家了。”唐老爷也就不再问。
归元走后的日子就好像一下子乏味了起来,阿婉也不觉得什么,两年便过去了。
她被楚帝封了文康公主,送去给秦国太子当夫人。
现下虽是太平盛世,但也难保什么时候大战就起。四国中,秦最强,早就有席卷天下之势,但长平一役太伤天和,招致鼋族干涉,才停了战火。齐楚大致在伯仲之间,但双方毗邻数百年,早就已经到了极限。燕最弱,若非鼋族干涉,早就灭了,近年来虽有元气渐复之势,但还是难以与齐楚并肩。
因此,对于楚国而言,隔着崇山峻岭的秦国,是最好的友盟。
阿婉就是这么嫁过去的。
她说的楚国话,自然少不了被秦太子其他夫人排挤,但其实那些夫人也不是一条心。秦国的民女只能靠太子,对谁都放不下心,秦国的贵胄门第的女子又希望母凭子贵,自己在太子面前地位高了,扶持家中。因此人人之间都有算计,独独阿婉,因为长在一个小家庭里,心思天真烂漫,她们开始欺负两天,见她没反应,觉得她没威胁,此后倒也不去管她。
秦太子的长子乃是侍婢所生,勉强被提了美人,但依然是胆小怯弱,没两年就死了。秦太子扫视了一圈,就把长子交给阿婉,让她养着。
阿婉养过归元小琛,再养一个半大孩子也不在话下,几年下来,长子愈发一表人才,太子——这时候已经是秦帝了——也越来也越喜欢他。
秦帝其实一开始是不大喜欢阿婉的,这个温柔宁静的姑娘说着他听不大懂的方言,过着他弄不大懂的节日,祭着他知之不详的神灵……的确,她长得还算好看,但还比不上他其他的女人。
不过时间一长,他也觉出这个女子一些特别之处来。
这个女子对他不特别。倒不是自恃文康公主的身份,而是她好像天生就不在意别人的身份地位。太子来,她那个样子,秦帝来,她也那个样子,甚至就连送柴米的小童、其他夫人的侍女,都那个样子。
不过后来不一样了,后来她有了儿子。
有了儿子的女人,全身上下都是母性。这个孩子和她相处不到三个月,她已经对他竭尽心力地打算了。
读书写字、抚琴弈棋、人心冷暖、权谋算计,她能教的她都教给他,不能教的,就去民间搜罗能人异士,省下自己的吃穿用度去请去求。
秦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知道的这件事,因为阿婉求到了他的门客身上。于是太子扮成侍从,跟了过去。
阿婉就在屏风后看着那人教自己的孩子,孩子听没听懂哪里不明白,她倒比孩子还清楚,隔三差五的就把纸条递出来请先生细说。
太子本来还以为她另有什么心思,找侍女严词厉色地问了一顿,才发觉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于是阿婉这里的钱就在不知不觉中多了起来,各位夫人虽然疑惑,但想着太子长子在这里,也就不去多事。
阿婉有了钱,多半都花在了自己儿子身上,剩下的全都锁起来,吃穿用度一如从前,只是没了连灯油都往下省的贫贱模样。
于是太子愈发喜欢她了。
后来太子当了楚帝,第一晚进后宫,便来了她这里。
长子日后要当小太子,当然已经不和她住在一起了。
月影散散,春意漫漫。
云雨初停,秦帝问她:“你想当秦后吗?”
阿婉没回答。
秦帝又道:“你若是大秦之后,那你生的儿子就是嫡子,下一任秦帝了。”
阿婉道:“那我不想。”
秦帝问她:“为什么?”
阿婉道:“我生的儿子若是下一任秦帝,那我儿子又要怎么办?”
秦帝看着她的脸,月影朦胧,他看不清楚,只是觉得这女人美得惊心动魄。于是他翻身,又覆到她身上,道:“既然如此,立长不立幼,吾就不封后了。”
阿婉看着他的眼睛,道:“陛下……”
秦帝凑得近些,“嗯”了一声。
阿婉喘息一声,道:“谢陛下。”
秦帝不置可否,半晌才意识到什么,低笑道:“让临儿你在这种时候开口,可真是不容易啊……”
阿婉突然觉得那被叫了很多年的“临儿”刺耳起来,低低呻吟了一声,才道:“我……我叫,婉。他们都叫我阿婉。”
秦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问道:“那有没有人叫过你婉儿?”
阿婉摇头。
秦帝轻笑,凑到她耳边,柔声道:“那我要叫你婉儿,记住了,只有朕可以这么叫。”
阿婉突然觉得这事羞人起来,匆匆忙忙把头别过去,双颊绯红。
秦帝在她耳后吻了一吻,面色温柔地欣赏起她这娇羞模样来。
这一夜春光正好,直暖到心底,含羞笑。
也不知又过了多少年,秦帝带着阿婉去天元山下祭圣龟。
归元和阿婉就又见到了。
但他们谁也没说。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秦帝已经殡天,阿婉当了很多年太后,也快要死了的时候,她才写了一封信,让婢子送到天元山上,交给圣龟。
婢子问道:“奴婢如何让圣龟出来?”
她道:“你就说,是婉姐姐让你来的。”
婢子还没回来,她就已经撑不住了。
其实她的病本来没那么重,她是让人下了毒,毒加上病,才死了。
如今的秦帝——便是她养大的长子——大怒,马上就要下令彻查时,归元来了。
一直少年模样的圣龟不知为何白了头发,容颜却不改,更添了几分出尘气韵。他御风而来,道:“帝王一怒,伏尸百万。你真觉得,她想看到吗?”
秦帝被他喝醒了几分,却还是道:“秦国内事,便不劳您操心了。”
归元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过去,道:“若不是这封信,谁稀罕管你的家事?”
那是阿婉给归元写的信。
“归元吾弟,见字如晤:
“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想给你写信了,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一直搁置了下来。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你不是凡人,你倏忽而来,飘然而去,怎么会是凡人的做派呢?只可惜当姐姐的眼拙,一直没看出来。
“唉,想不到你婉姐姐第一回给你写信,竟有一事相求。我快死了,我知道,有人给我下了毒,我也知道。其实我也不怪给我下毒的人,一个人在这世上孤孤单单地活这么多年,我也腻了,我儿子很好,当娘的很开心,在这世上,便更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只是毕竟是我儿子,他若知道有人给我下毒,一定会冲动的,我望你能劝住他。如今大秦国泰民安,让他别做傻事。
“哈,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两个偷偷看话本?人越来越老,小时候的事情反而记得更清楚些。我记得那些话本上说,人死了会去冥界,变成鬼,然后再入轮回。我想找他……喜欢他的人太多了,闹得我很不欢喜。虽然我知道他最喜欢我,但还是会忍不住贪心,想要他只喜欢我。你说,我死了以后,会不会再找到他,让他下辈子。只喜欢我一个呢?
“我也不知道。抱歉,和你说这么多无关的,但我知道阿元是不会生我的气的。所以,就此为止了。
“最后,当姐姐还要说最后一句:阿元,你一个人在山上,很孤独吧。现在各国都多少有了和平度日的意思,你不如多下山走走,或者,找个人在山上陪着你也好啊。
“婉姐姐”
归元是在回来之后,才明白自己不只把阿婉当姐姐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婉姐姐已经嫁了人,养了孩子——虽然那孩子没她的血脉,但毕竟是她的孩子。
他已经没机会了。
他知道秦帝虽然算不得淫乱,后宫中却也不止他的婉姐姐,他想过要把那些女人都收拾了,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的婉姐姐太心软,别人但凡不是穷凶极恶,她便都挂念着。
收到信的那天晚上,他把那支摩挲了近百年的竹笛吹哑了,然后他怔怔地坐着,最后在天池边给那支笛子修了个坟。
天亮后他就去了秦国。
出了秦宫,他在旷野上走啊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身后忽然有个清清亮亮的女子声音,道:“咦?你头发怎么是白的?”
他回首,身后随风飞舞的发丝晃到眼前来,他才发觉一日前的青丝,已尽成了白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