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15)朱天遥
序言:感谢杨昀霏同学和遇辰昊同学友情提供的写作大纲和思路。
她是桑叶,一个典型的桑麻之家的女孩儿会有的称呼。叶并不算她的名字,只是别人对她的称呼,因为她丝纺得很好。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但她时常来到这个卫国西北的小镇里,带着几批丝绸和几篮丝线,换些麻布等生活用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桑叶是个很美丽的姑娘,温婉恬静,镇里面有不少人为她辗转反侧,但苦于伊人不采荇菜,是以迄今为止还没人能够得知她的姓名。
淇水弯弯,在地面上勾出一条光带,桑叶正要涉水回家,却冷不妨被一个人叫住了:“之子,请留。”
桑叶转过身来,看见一个笑嘻嘻的男子,双眼滴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桑叶有些不喜,但只是皱了皱眉,温和地回道:“君何事乎?”
男子依然笑嘻嘻地道:“贸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串弧足空首布,上面铸了个晋城。桑叶垂下眼,心道:“晋人。”脸上却笑地温婉:“善。”
桑叶抱着换来的钱币和用品回了家,一座小小的茅屋。却在屋中看到了一个人,这人穿了一身黄衣,款式纷繁华艳,正跽坐在竹席上煎茶,面容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但身姿窈窕,显然是个女子。她道:“鸠,有令。”桑叶走到她面前,点点头,拿过一旁的卷轴展开,上面绘的正是先前搭话贸丝的男子。
“小子,晋之士大夫也。彼往而妻之,伺机乱晋。”
桑叶点头道:“唯。”
一阵沉默后,黄衣女子起身,走到门口,桑叶开口道:“吾师,来而匆匆,去而匆匆,何如也?”
黄衣女子并不回身:“晋宫。宗庙之灾,子或忘乎?”言罢,立刻开门离去。
只剩下桑叶一人在满室茶香中喃喃自语:“痛哉黍离!岂敢或忘……”
桑叶下一次去那个小镇时,刻意多留了几个时辰,夕阳西下才回程。
再下一次他待得更久,摸着黑回了茅屋。
如是三月,终于又看见了那个晋国人。她此番特意打扮过——虽然她已经这么打扮很久了——中原女子常用的偏左髻,上面插了一支木簪;穿一身麻布做的曲裾深衣,配上素绢,右衽领里还能看到丝质的内衬;腰带上挂着杂佩,绳结里本该缀以珠玉的地方空空荡荡的,暗红的绳子把玉佩拴住,第一块雕着一只桑扈,其下都是如意、祥云等凡俗花式。
那个男人依然笑嘻嘻地,充耳琇莹,会弁如星,衣着服饰上就透出一种富贵。一旁路过的老妪见了,笑呵呵地道:“氓,复来?”
氓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径直走到桑叶面前:“何价沽之?”桑叶屈身对他解释,腰上所佩的杂佩叮咚作响。氓低头一看,视线立刻被那块桑扈所吸引——别的玉佩都不过是民间常用的杂色翡翠、玛瑙,但这一块,通体洁白、隐隐泛青,略有微光,无棱无角,显然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细看之下,桑扈鸟栩栩如生,纤毫毕现,必然是名家雕琢的上品。好玉好工,价值千金。如今却佩在这样一个农妇身上……好吧,妖冶娴都,但她毕竟还是个农妇。别说自己家中近来略有拮据,就是如往昔富有,若是这块玉佩在手,资产少说也能再上涨一成……
氓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微微一笑,继续与桑叶交谈。桑叶并没有错过氓停留在玉佩上的眼神,她的微笑也夹杂着几许深意。
在两个人都别有用心的情况下,氓和桑叶飞快地熟络起来,三个月后,桑叶在夕阳下抿着嘴唇、红着脸颊,送了氓一朵芍药花。氓接过花,温柔地道:“吾且往临淄,将子待吾,还即来聘。”桑叶用充满依恋的眼神看着他,点了点头。
氓动身的那个清晨,桑叶穿着一件直裾深衣,亦步亦趋地跟在氓身后,为他送行。先涉淇水,再至顿丘。眼看日已中天,氓道:“……子当归。”他的眼睛里面写满了爱意和不舍,桑叶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满是眷恋……最后的最后,两个人一步三回头地相背而行。
直到再也看不到对方,两个人才不再回头,而露出了一种得意的微笑。
桑叶回去之后即着手准备,作为一个颇富裕的平民女子,她应该有几个兄弟、一位早亡的父亲、一位年迈的母亲,家中宅邸、兄弟职业等都需要细细规划,氓这一去,刚好可以让她开始准备。
三月后,桑叶又去小镇贸丝,刚要涉淇回家时,却被一个人叫住了。桑叶转身一看,吃了一惊:氓!她立刻“喜上眉梢”,道:“君归矣!”
比起桑叶,氓的心理要真实而剧烈地多。他离开后才意识到,原来在两个人的相处中,不知不觉地,他已经不只是为了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更是为了桑叶,这个婉如清扬的女子做那些事。那天她去送他,在露水中,穿着蓝草染出的直裾,带着凤形的木簪,恍惚中竟如同天地精灵,钟灵毓秀,美好地不可方物。此时再见她,心里就好像灌进了一杯热气氤氲的热茶,温暖而宁静。此时,他只想把她搂进怀里,一诉离别之苦。但正是因为心情过于激荡,才导致他只能够呼呼喘气,而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所以桑叶看到的,就是几个月没见的“恋人”面色酡红,气喘如牛,好想下一刻就会抬手来一巴掌似的杵在她面前。但她深知,既已理亏,就更不能露怯,所以依然保持着一副“惊喜”之态。
氓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气,才开口道:“子居何处?吾欲遣媒纳采。”
桑叶在心底松了口气,然后压抑住心中“你就为了这个?吓我一跳。”的真情实感,露出一副惊喜而娇羞的神色:“……君欲遣媒纳采?”然后才来得及意识到,此时宅邸虽具,但“父亲的坟”还没有挖,“母亲”还在晋宫里隐作厨娘,“兄弟们”本该是师兄弟们充数,但此时正分布在九州四海……最近的一位师兄弟,今晚去找他,明天天亮之前应当来得及回来——先应付了这一次再说吧。
桑叶看着氓满眼爱意地冲她点头,然后“激动”得“心里如小鹿乱撞”,颤抖着红了眼眶——掐自己真的很疼……
她告诉氓宅邸的所在之后,氓答应她第二天一早即遣媒纳采,桑叶“欢呼雀跃”地“回家”去了。
三个时辰后,桑叶,或者说鸠的四师兄和鸠一起回到了那座宅邸,开始着手将这座宅子打扮得想有人居住的样子。
次日清晨,媒人便披着清晨的寒风敲开了“桑叶家”的门。老四把她迎进家门,先挑剔了一遍她的穿着打扮,找这里《礼》从头挑到脚,遇到记不清或者合乎礼法的地方,就随口乱编扯过去。接着又挑剔了一遍婚礼——三书何在?何为三书?聘书、礼书、迎亲书。尔当携聘书而来。噫吁,女大当嫁,何用繁礼?今者有晋……接着媒人就被他骂了出去:“去!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鸠则在媒人走到门口的时候,悄悄递给她一只锦囊。
氓拿到之后迫不及待地拆开,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素绢:“将仲子兮,无踰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诸兄之言,亦可畏也。兄弟怒甚,且待三月。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隔日,氓托人送来一副耳坠,金丝缠绕着球形的嫩绿翡翠,下面用金丝穿了三颗半透明的浅绿蓝田玉,放在一只以锦缎为衬的柞木盒中。鸠看到这副耳坠,才松了一口气,星夜传书、紧赶慢赶,总算在立秋之前,为桑叶打造了一个“家”。
期间桑叶也常常与氓出游,在得知氓对她的感情后,桑叶也渐渐不太明白,自己对氓的表现是否还是像最一开始那样,纯粹基于任务。那次,氓神神秘秘地把桑叶留下,一个人离开,鸠正意味他是去召集人手处理她这个间谍,氓却抱着一篮桑葚回来了。他身上的锦衣华服被紫黑色的果子染得发黑,他却浑然不觉,笑得傻兮兮地把桑葚递给她。桑叶惊得嘴都合不上,只楞楞地看着他,好一会后才后知后觉的流下泪来。类似的事屡见不鲜。
转眼已是秋天,氓此番托了个极为精明的媒人,六礼一项一项择了吉日按照古制过:纳采,问名,纳吉……
纳吉时,氓别出心裁地在里面夹带了一支桑葚形的金簪,鸠也鬼使神差地在还礼中加了一个绣着芍药花的香囊。
此后她便常常去一段高高的垝垣上眺望,看着那条仿佛漫长无端的长路等着氓。有时候等上许久也等不到,便忍不住流下泪来;有时天色刚亮便见到了氓的身影,便欢喜之至,在他身边笑着绕来绕去地同他说话——宛如一对真正的情侣。
请期时鸠也在场,择好日子后,两个人边跑去在农家手中收了一块牛骨,仿着商人占了一卦:叙辞命辞一人一句地往上刻,一行晋字一行卫书,显得颇为可笑。烧牛骨的时候,火光煌煌,掩映在两个人的脸上,鸠和氓在火堆边笑着对视了好久,最后来了一个吻。然后两个人红着脸研究了半天骨头,认定它代表大吉大利。最后,氓依依不舍地把鸠送回了家。
春天,氓驾着车来到了桑叶家门口,亲眼看着桑叶的母亲为她结缡,然后在《桃夭》歌声中,把桑叶连人带嫁妆载回了家。
新婚燕尔的日子过得蜜里调油,氓也没少说“淇水枯,方与绝”之类的话,但,也只有这段日子才过得美好。世上的美貌女子绝不止鸠一个,氓也不可能因为一块已到手的玉佩而对她一辈子钟情。氓对桑叶日渐冷淡,但桑叶却做不到。随着夫妻间的冷漠逐渐扩大,鸠的内心也越来越凉、越来越疼。窗外两个人刚在一起时栽下的桑树尚还枝繁叶茂,鸠也还是当年的美丽容颜,她却一个人在窗下落泪。当初何必吃那桑葚?鸠鸟吃了桑葚会被毒死,我的真名不就是鸠吗?
桑树上的叶子飘然而落,枯黄惨淡,正如鸠如今的容颜。她嫁来已有三年了,氓的生意日渐萧条,家里一日不如一日。她也早已发现,当年覆灭她祖国,逼国内剩下的几个人四散奔逃,最后不得不依附楚的晋国早已是强弩之末,诸侯势微大夫势强,早已在分崩离析的边缘,何用她来推动?何况,一个家道中落的大夫夫人,又能做些什么呢?她可连丈夫的心都无从挽回。
氓也在中秋时陪她回过家,氓在前面骑着马,她在后面坐车,车子摇晃着涉过如今已水流半干的淇水,水沫飞起,溅湿了车旁的帷帐,让她想起当初小心翼翼找寻水浅处涉水的自己、当初为自己划着小船渡水的氓……人心一边,当初的情感,也和这淇水一样,不知不觉就干涸了。何况情感早已无法挽回了呢?氓于新欢并不瞒她,每每往家里拿些那些姑娘给他的信物,而且从那些香囊、花草、佩饰的手笔来看,显然是常换的。
该谢谢他没把她们带回来过吗?不见得是顾虑我吧。若是想要和姑娘谈情,哪有让人家知道自己已有了妻室的道理?何况家里一贫如洗……
车子晃悠着晃悠着就到了,她的师兄弟们都在等她,师父早就埋进了土里。中秋家宴,按理说也是该有自家人说话的时间的,况且她这些年来基本就没回过门。
听着他们一声声“何如?”的问候,鸠鼻子一酸,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些年来,家务都是鸠在操持,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地忙活这座连佣人都用不起的大宅子,洗菜烧饭,清洁浆洗,从没休息过半天;还要满足氓各种各样的要求,即用极为有限的金钱满足饮食和衣着上极高的标准,而且即便做到了,换来的也只是氓的暴力相对……
她这一哭可把师兄弟们吓坏了——她从小就是亡国之人,这些年来学文、习武、研习六艺,从没叫过一声,但如今为人妇,竟然流下泪来……
心思复杂的都在想该怎么安慰她,心直口快的人却也说不出什么柔和的话,只能用“现在后悔了,你就不该嫁给他,嫁了也可以跑回来啊”之类的话——于是鸠就听着几个师兄弟对自己处境的“大肆嘲笑”,剩下的人只是互相交换眼神,对现状充耳不闻。
鸠扭头就冲了出去,一直跑到了那段高高的,她曾经每天都爬上去的垝垣。她爬到最上面,吹着清秋的风,安静地想自己的心事,越想越觉得悲凉,越想越觉得生无可恋。
后来她还是被氓带回了家里,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排解心中的郁郁之情,就只能写诗: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为什么就是不能与你相敬如宾一辈子呢?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为什么我们就是不能永远依存呢?
鸠也在各种情况下出过门,看着总角之年的男童女童们天真愉悦地嬉笑玩耍——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鸠这么跟自己说。道理归道理,但她终归放不下。
最后的结局,是她系着写有诗句的丝帕,在天色昏黑的时候,跳进了淇水中湍急的回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