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武侠

7686字

原创

第一卷 久别重逢

六月初九,二更天,翠泉山。

二更天,已是深夜了。初九的月亮半圆不圆,六月的夜风微冷又不冷,翠泉山上已是一片静寂,只有一间屋子里的灯还亮着。

这间屋子很敞亮,桌旁支着一个蜡烛架子,上面点着三支蜡烛。这三支蜡烛已经用了有几天了,都短短地,想必燃不完这一夜就会熄灭。

桌旁坐着一个人。约莫二十五到三十岁,穿着一身淡蓝的布袍,执笔写着些什么。

忽然间,他问道:“阁下为何三更半夜,摸到我房里来,用剑指着我的后心?”但虽然这么说,他写字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

另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来:“用剑指着一个人的后心,当然是为了杀了他。”

“那你为何不动手?”

“因为我忽然起了好奇心,想看看你在写些什么。毕竟,被我的剑指着后心,还能不疾不徐地写字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在写信。”

“读来听听。”

蓝衣人清了清嗓子,道:“风澜吾弟,见字如面。自弟下山,已逾四载,虽未见弟之面,兄心中却常常挂念。今夜观星,见北斗七星甚明,忽然想起曾与弟共习北斗箭法,兄居玉衡,弟乃摇光。不知弟身子是否康健?兄……就写到这里了。”

拿剑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有回话,只随意“嗯”了一声。

过了片刻,他才道:“写完它。”

蓝衣人这才动笔,在最后添上“原清鸣字”四个字来。

拿剑的人忽然问道:“这么久没见,你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让他告诉我他在哪里。”

“那他怎么能收到你的信?”

“我们有一个中间人,我把信寄过去,他会帮我存着,我师弟三个月去取一次,顺路给我回信。”

“风澜是你师弟?”

原清鸣沉吟了一下:“唔,也不尽然。我与他的关系很复杂,只是以师兄弟相称惯了而已。”

“无妨,我有的是时间听你说。”

原清鸣低低笑了一声:“你是个杀手,怎么会有的是时间。”

“因为我觉得你很有趣,忽然不想杀你了。”

“风澜他……是我的三师弟,也是我的至交好友,是我的知己,也是我的心上人。”

“哦?你的心上人是个男人?”

“这又有何不可?比起不知根不知底的女人,与我朝夕相处的师弟,岂不是可爱上十倍百倍?”

“我问你就答,我不说话你也不问。你就不想知道,是谁请我来杀你的吗?”

“我不在乎,想要杀我的人太多了。不过,你若是愿意告诉我,我倒很愿意听一听。”

“抱歉,杀手有杀手的规矩,雇主的名字是说不得的。若是说了,下回没单子可接。”

“规矩?规矩是什么?”原清鸣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阿澜,你是不是和名门正派一起混得太久了,忘了我们翠泉山本来就是不讲规矩的邪魔外道?”

拿剑的人,自然就是风澜。

风澜收剑入鞘,仍冷冷地道:“在名门正派中混,当然要守他们的规矩。不然没银子花。”

原清鸣唇边的笑意淡了下去:“你的蛊……如何了?”

“解不了了。”风澜的语气倒轻松起来,“苗疆的蛊师我找了,岭南的巫祝我也找了,西洋的法术、雪山上的奇迹我也都去试了,全都众口一词,说着情蛊解不了。”

他忽然一笑:“我……我又实在想你想得要命,就只好回来了。”

原清鸣猛然闭上眼睛:“你……你趁现在快走。”

风澜道:“走什么走?我不走了。我觉得小孟有句话说得很在理,与其惦记着不知道哪天就会死,不如先快活了今天再说。更何况,情蛊也不是什么要命的玩意儿。”

原清鸣的语气一点点冷下去:“每逢朔望,必受万虫噬咬之痛。的确不是要命。”

风澜没接他的话茬,只是道:“师兄,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原清鸣苦笑道:“我看了你,你还走得了吗?”

风澜只是在他身后低低地念:“师兄……”

风澜说他想原清鸣想得要命,原清鸣又何尝不是想他想得要命?

四年前,他们分开的时候,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别说身中蛊毒的风澜,原清鸣心里也是千不舍万不舍。若非情蛊不许他跟在风澜身边,他不要命也要跟着风澜一起走。

四年间,书信也好,传话也罢。每次原清鸣有了风澜的消息,总是欢悦了片刻,就又继续思念起他来。如今久别重逢,心上人就站在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他能勉力不回头已是极限,又哪里经得起他这样磨。

“师兄……算我求你了,看我一眼,好不好?”

有这样的师弟,原清鸣又怎么忍得住?

原清鸣回头看去。

三支蜡烛的光并不算很明亮,但以原清鸣的眼里,即便没有这三支蜡烛,也能把风澜看得清清楚楚。风澜较四年前多了些许风霜之色,长得更开了,也更瘦了。

但原清鸣总觉得看不清楚,他站起身来,情不自禁地凑到风澜面前,细细地端详他,好像想用这一眼,就补上先前四年欠下的时光一样。

不知不觉间,原清鸣的手已经抚上了风澜的脸,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风澜忽然扑上来抱住了他。原清鸣踉跄两步,栽回了椅子里。

他一双手搂住风澜的腰,脸埋在他颈侧,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很轻,好像他怀里的是一团云雾,呼吸重了就会把吹散一样。

他双臂越收越紧,感觉风澜的腰好像比四年前细了些,又或许是他抱得太紧了。但风澜并没有说什么,所以原清鸣也就继续把他紧紧箍在自己怀里。他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干涸了四年,忽然开始一点一滴地,冒出温热的水来,那水熨帖得很,慢慢地涨满了他整颗心,把他的心化得软下来。这一软下来,原清鸣才发现,他的心这四年来,简直干得如同死灰槁木一般,没起过半点波澜。直到如今风澜在怀里搂着,他的心这才一下一下地跳起来。

风澜忽然道:“师兄,我想要你。”

“别闹。”

风澜的手向下摸去,轻轻一拍:“谁闹了?”

原清鸣把他的手抽出来:“让我好好抱一会儿。”

“做那件事和你抱着我又不冲突。”

“我想穿着衣服抱着你。”

“我们也可以穿着衣服做……”风澜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原清鸣用双唇堵住了。

一堆空放了四年的干柴忽然撞上了一点火苗,立刻就烧了起来。

这一烧就烧了一夜,从桌边烧到床上,又从床上烧到池子里,从天黑烧到天亮。起初还是风澜拉着原清鸣不放,最后反倒是原清鸣黏糊着风澜不许走。


第一卷 见不得

一行人来到翠泉山下,一路散漫的风澜忽然道:“我就不上山了。”

孟晚自然难免有些奇怪:“你不上山?翠泉山不是你师门吗?”

风澜叹了一口气,没骨头似的倒在椅子里:“唉……山上有我见不了的人啊……你们上去吧,帮我带个好。”

孟晚耸耸肩:“好吧,带给谁?”

风澜道:“见到谁就带给谁吧。无所谓,他们都知道我要问哪个的好。”

孟晚挠挠头,只得揣着满肚子的疑窦回房休息了。

次日清晨,孟晚三人上山拜会。

他们见到的是翠泉山的掌门师兄,原清鸣。

原清鸣人如其名,有如清鸣凤凰一般,身材挺拔,君子如玉。

“三位请坐。”原清鸣招呼道,“小门小户简陋,也没人可端茶倒水,让三位见笑了。”

许双双抿嘴一笑:“没有,我反而觉得自在些。”

原清鸣道:“那就好。翠泉山一向没什么客人,不知三位来访,所谓何事啊?”

孟晚道:“我们是想请教原掌门,翠泉山上,是否有关于‘灿星三剑’的记载。”

“灿星三剑……”原清鸣略一沉吟,“翠泉山上原没什么人烟,师祖在此开宗立派,但其实也人丁稀薄,如今也只十几个人罢了。藏书实在没有几本,我都读过,印象中确实没有这四个字。但也说不准是我记漏了,三位若是想看,我便把书都拿来。”

盛峰道:“这就不必了。风澜常说他师兄有过目不忘之能,原掌门若说没有,想必是真的没有。我们也只是来碰碰运气罢了。”

原清鸣却反道:“三位,是阿澜的朋友?”

许双双道:“是呀。我们是一起找灿星三剑的,不过风澜说,山上有他见不了的人,就不上来了。他让我们帮他带好呢。”

原清鸣道:“以防万一,我还是去把书都拿来翻一遍为好。不知三位是否有空?”

孟晚三人对视一眼,都点点头。原清鸣便脚下带风地走了。

许双双道:“乍一见面时,我还真看不出他是如此热心的人。”

孟晚道:“我看,他确实不是。似乎,是在盛峰提到风澜之后,才变的。”

孟晚掂掇着道:“若我没有理解错,他的意思好像是——既然是风澜的朋友,那就要尽心了。”

许双双和盛峰对视一眼,耸耸肩。

盛峰忽然笑道:“这一路走来,我都只把风澜当成打架的靠山。没想到,还能借上他的关系。”

许双双狠狠白了他一眼:“蠢货。风大哥在江湖上名气那么大,怎么会没有关系?只不过我们之前去的什么华山派五毒庄和他都不熟罢了。”

孟晚却无心听他们两个拌嘴,她在想,这翠泉山这么小,风澜和原清鸣关系这么好,他会见不得谁?

而且风澜说,把好带给谁都可以,那就说明,风澜和山上的人关系都不错。

孟晚忽然想起,露宿山林那夜,风澜背着人悄悄起身,躲到树林里,疼得用指甲抠下一大片树皮的样子。

风澜,一定有一个很大的,没说出来的秘密。


第一卷 一见

天上下着雨,很大的雨。

算起来,马上就要天黑了,但现在却不是黄昏。

黄昏之所以叫做黄昏,是因为太阳将落,天边是橙黄色的晚霞,人眼前开始昏暗下去。

现在天上下着大雨,连太阳都见不到,怎么能叫做黄昏?

这是一条并不宽阔的石板路,它虽然不宽,但却是被人精心修建的,因为下着这么大的雨,路面上依然没有一点泥泞。

路的北边,走过来一个人。他头上戴着一顶很老旧的斗笠。然而这斗笠虽然老旧,却依然尽忠职守,让他身上没有淋到一点雨。。

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衣服,那件衣服看起来实在已经很旧了,洗得一点光泽都没有,服服帖帖地裹在他的身上。——一件衣服,只有在人身上穿了很久以后,才会这样软。

他腰上束着一条灰朴朴的布带,它或许曾经是白色的,但也说不准从一开始就是灰的。

灰色的腰带上,系着一根短短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拴在一把剑的剑鞘上。

剑鞘是包铁的木头,里面插着一把剑,一把在江湖中最平常不过的剑,只是有些老了,连剑柄上都生了些锈。

从剑格的设计,看得出打造它的铁匠要么是个很勤俭节约的人,要么就奉行以攻代守——因为它薄的实在不像能护住手的样子。

这个人就顶着一顶老旧的斗笠,穿着一身老旧的衣服,佩着一把老旧的剑,走在这条路上。

他的脚步很平稳,扶着剑的左手很苍白,就是一个平凡的江湖客。

这条路虽然偏僻,但一个月总会路过几个这样的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让我有些移不开眼。

似乎只要我一眼不看着,他就会消失在这被雨水氤氲得雾蒙蒙的暮色中一样。


今天不是个平常的日子。

平常的日子,我不会喝酒,更不会喝得这么多。

有的人越喝越醉,有的人越喝越清醒。

我是后者。

我喝得越多,就越清醒。

虽然我的手脚已经有些不听使唤,舌头也说不出话来,但我的脑却从未有过得清醒。

正因如此,我才能离开那里。

离开那个我喝了一个月酒的地方。

出门的时候我顺手拿了一顶斗笠,上面有一股鱼腥味,或许是哪个渔夫的吧。但无所谓,一个这时辰去那种地方的渔夫,天亮前是不可能离开的。

我也不知道我在路上走了多久,今天的雨很大,不怎么看得出时辰,而且我一直在走神。

回过神来,我就看到了那个人。

这是一条荒僻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个院子。

一个非常精致的院落,亭台楼榭,花鸟虫鱼,一样都不缺。

不,缺了一样——墙。

这个没有墙的院子里有个小湖,湖边修了一座水榭,水榭中央有一张石桌,桌上刻着纵横各十九道横线,上面已经落了五十三粒白子,四十七粒黑子。那个人坐在桌边,手里,还拿着一粒黑子。

我把棋子数得很清楚,是因为我已经不知不觉盯了他很久。

大约正因如此,他才迟迟没有落下手心里那粒黑子,而是在盯着我看。

那粒黑子大约已经被他的手捂热了。

我忽然很想知道有多热。


我也是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我不希望这个陌生的江湖客消失在我眼前。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总会时不时地想要人陪我下一盘棋。

但我兄姊无论如何都是没有这个时间的,所以我只能找别人。

我很难找到人,因为我从不出门。

这么说有些古怪,因为我这里甚至没有一扇院门。


我看了他很久,天上忽然闪了一下,照亮了我眼前的地方。我这才发现,那院子并不是这条路的尽头,只是一条岔路的尽头,平整的石板从我脚下延伸开,通向看不见的终点。

一息之后,轰隆隆的雷声从天边传来,吵醒了我。

那个人一直没有说话,于是我只好先开口:“你手里那粒棋子,可以给我吗?”

那个人如梦初醒,怔怔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里的棋子,又抬起头来看着我。

然后,笑了。

那个人笑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生涩感,似乎很少笑,又很想对我笑。

但是很好看。

那个人点头,冲我招手。


我把他请进了我的水榭。

这座水榭并没有一个风雅的名字,大约是因为跟错了主人。

它叫做喂鱼。

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很迷惑,因为湖里并没有鱼。

它的上一任主人说,是为了提醒自己去买鱼养在湖里。

现在它到了我手里,名字没有改,鱼也没有养。

因为我不会养鱼。

比起我会做的事,我不会做的事实在太多。

他想要我手心里的棋子,我要求太陪我下一盘棋。

他一下子就答应了,甚至没有吃惊一下。

我本以为,当别人发现我是一个不会说话,只会写字的人,多少都是会吃惊一下的。

至少,兄姊带来的人是这样的。

若不是这世上哑巴太少,就是别的哑巴都和我不一样吧。


那个人要我陪他下一局棋。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虽然我并不会下棋。

我只说陪他,又没说我会让他尽兴。

但他看起来确实很高兴。

他告诉我,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自己之外的人下棋。

这点我大概可以猜出来。

一个见了生人只知道直直地盯着看的人,又不会说话,要他去和别人下棋,确实有点难度。

他把那粒棋子递给我,我接过来的时候,指尖触到了他的手心,很热,也很软。

不是那种没练过武的手,那种手上的肌肉很薄,在手心稍微一按,就能摸到肌肉下面的筋腱。

他的手很柔软,一定练过什么功夫,但我并不关心这个。

我现在只关心,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不能告诉他。

我遇到过许多的人,他们一听到我的名字,眼神就变了。

变成一种我很讨厌的眼神。

我不想他也变。

所以我蘸着雨水在桌上写:“你赢我一局棋,我就告诉你。”

他的棋艺,我说是稀松平常都算夸他了。

五年之内,他别想赢我。

如果他能陪我下五年的棋,眼神大概也就不会变了。


我大概这辈子都赢不了他。

也罢,他不想告诉我,自有他的理由。

我只好在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说:“下次再见。”


他叫盛峰。

这名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我记得很清楚。

我的棋子都是我亲手做的,那一阵子我看不见东西,所以在每粒棋子上都刻了字。白子刻在上面,黑子刻在底下。刻得不深,眼睛看起来会有些费劲,但用手摸起来却很清楚。

刻的字是璇玑图,八百四十一个字,就是八百四十一粒棋子。

他拿走的那一粒上,刻的是一个“倾”字。

我第二日花了一上午,在八百四十一粒白子里面,找出了刻着“倾”字的那一粒,放在了天元的位置上。

说不清为什么,但我不想再和自己下棋了。

他说“下次再见”,那我就等他下次来的时候,再让他陪我下棋好了。

他也真会挑,璇玑图上,我的名字就挨着“倾”字。

我叫,孟宣。


第一卷 再见

盛峰今天很不对劲。

孟晚没发现,因为她回了家,要关心的事太多了。

风澜也没发现,风澜半个月来都神思不属地一个人走神傻笑,今天也不例外。

只有许双双发现了。

许双双并不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但她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她一天里好几次想找盛峰说话,都见他一错不错地看着一个方向。

或者说,一个人。

孟三公子,无双公子,孟子曦。

许双双几乎怀疑他都没有眨眼,就一直盯着孟公子,似乎很想要孟公子回头看他一眼。

但当孟公子问他:“盛兄,你为何一直看着我?”时,他又一言不发地摇头。

晚饭时,他随便扒了两口,从贴身的地方摸出一粒乌黑的围棋子,交代了一句“我出去一趟”,就走了。

风澜盯着饭菜,也不动筷子,只是一味地傻笑。

孟晚不在,许双双只好叹口气,自己吃起来。


盛峰几乎一下子就到了那里,那个没墙的院子。

他自己也很惊讶,他本以为他不记得路的。

院中有个湖,湖边有座水榭,水榭中有张石桌,石桌上刻了一张围棋盘,围棋盘中心,落着一粒洁白莹润的棋子。

那个人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卷书,似乎并没有见到他。

盛峰本来很生气,没来由地生气,可看到这一幕,他的气又没来由地消了。

但他心里还是很不痛快,他运起轻功,一下子就窜进了那间水榭。

那个人抬起头,发现是他,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我今天见到了孟三少爷。”盛峰道。

那个人脸上露了一半的笑容,一下子就停住了。

“他口齿伶俐,但不良于行。我忽然想起,我从没见你从这张桌边起来过。”

那个人脸上彻底没了笑容,眼睛里也没了闪光,只是看着他。

盛峰如鲠在喉,忽然就咳了几声,觉得嗓子里被划得很疼。

但他最后还是吐了出来:“孟三公子不认得我。你呢?”

那个人张开嘴,却没有声音,盛峰只能从他的口型读出:“你是来找孟子曦的,还是来找我的?”

盛峰忽然觉得很可笑:“你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我还能来找谁?”

那个人瞪着他,扔下手里的书,把手伸到他眼前,似乎根本没发现自己没发出声,仍用口型道:“棋子还我。”

盛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

那个人似乎很生气,但盛峰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靠猜。

那个人不再说话,直接伸手去他怀里摸,手刚伸进去,就被盛峰扣住了。他不得不看向盛峰。

“名字。”盛峰道。

那个人盯了他一会儿,慢慢地把手从他怀里收回去,又慢慢地拉过盛峰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用了很大的力,指甲几乎要划破盛峰的掌心。

孟,宣。

他还没松开抓着盛峰手的左手,就迫不及待把掌心再次伸到了盛峰面前,用口型比划道:“还我。”

盛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张开一直攥成拳头的左手,露出掌心的那粒黑子。

孟宣一把抓过去,又拿起他的书,大步走回了屋里,关上了门。

盛峰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好像孟宣拿走那粒棋子的时候,也一并拿走了些别的东西,搞得他现在心里空落落的。

他失魂落魄地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的时候,小屋的窗户被从里面砸开,砸开窗的是一粒黑棋子,飞过小湖,落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两声脆响。

一只手把它捡了起来:“上好的乌玉,万一摔碎了多可惜。你说呢,哥哥?”

片刻后,屋子里又飞出个纸团砸在那只手上,纸团里墨迹淋漓,但还勉强看得出原本写的是什么:“与你无关。”

然后又飞出来一个纸团,龙飞凤舞写着个很大的大字“走。”

那只手的主人没再回话,起身离开了。

孟宣知道那人是谁,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比他更熟悉那个人了。

第二天孟宣起来,发现他原本落在天元上的那粒白子也不翼而飞。

他气得想一拳砸了那张石桌,但念及它陪了他那么久,终归还是有点不舍得。

但他最后还是决定回一趟孟家,去要回他的东西。

他实在很后悔,不该把棋子扔出去的。

那是为数不多的,只属于他的东西了。


第一卷 三见

孟晚说“小宣不会说话,你们多担待”的时候,许双双还觉得那是谦辞。

直到这位孟公子大步走到盛峰面前,冲他亮出一张纸的时候,许双双才意识到,他真的不会说话。

那张纸上写着“我桌上那粒白子,是不是你拿的?”

盛峰点头。

孟宣冲他摊开手,要他还回去。

盛峰摇头:“不给。”

孟宣皱眉,似乎想问为什么。

盛峰道:“你把它放在那里,不就是在等我吗?”

孟宣似乎又生气了,他环顾一圈,找不到纸笔,索性拉过盛峰的手,在他掌心写道:“不等了,你还我。”

“为什么?”盛峰问。

“因为你和他们都一样。”

盛峰忽然发现他眼睛有点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和谁们都一样?”

孟宣不答,只重复写道:“还我。”

“说清楚。”

“你还要我多清楚?你不也是为孟子曦去的吗?”

盛峰眉心蹙起:“不是。我去找你,是因为我疑心你耍我。”

孟宣手一顿,写道:“我凭什么耍你?”

盛峰沉吟片刻,拉过他的手,写道:“你。”

孟宣一怔,抬起头看着盛峰,只觉他眼中似有无限意味,自己仿佛懂了,又仿佛不懂。

“昨天见了你,我很高兴。”

孟宣就那么看着他,盛峰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你没忘了我,也没假装不认识我。”

孟宣不动,盛峰拈着那粒棋子,举到他眼前:“我能留下它吗?”

孟宣眨眨眼,飞快地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