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夏
故事开始在一个镇子,芙罗拉·威特尼斯(Flora Witness)从管家手里接过一小袋银币,告辞离开。这些钱是她这段日子在侯爵城堡里工作的薪水,对她而言已经非常不少,但她并没有立刻琢磨如何处置它,因为别的事情占据了她的心思。
她回到家里,爬上阁楼,从脖子上摘下一条格外精美的宝石项链,对着夕阳观察起来。她没有能力精确地评估它的价值,但可以依稀判断出它的奢华。这条项链是侯爵次子维克托给她的,维克多要求芙罗拉今晚带着哥哥去城堡外的合欢树下见他,然后这条项链就是她的了。维克托是侯爵的养子,是十九年前侯爵一次外出后带回来的,那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但虽然他与侯爵血脉并不相连,侯爵对他的疼爱却并不比对亲生儿子卡罗安(Carolan)少。
芙罗拉思考了一会儿,最终决定拒绝。她有一种安分保守的天性,不愿意让唯一的亲人参与这个不知根底的任务。于是芙罗拉把它收进口袋,下楼系上围裙干起家务,过了一阵子,屋外传来了哥哥阿兰德(Aland)的声音,让她不要做饭,今晚出去吃。
芙罗拉在城堡帮工,是因为今晚是卡罗安的二十五岁生日,侯爵要为他举办一场宴会。而现在芙罗拉的工作已经结束,阿兰德用猎物换取酒馆的老板娘给她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因为今天同样也是她的二十岁生日——芙罗拉差点就忘记了。
说话间,阿兰德带着芙罗拉走到了酒馆,摘下她的头巾,露出一头灿烂的金发,牵着她走进去。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城堡的铁门前。城堡的铁门上,缠绕着铁雕的月季花蔓。在马夫的搀扶下,一个优雅敏捷的身影从马车中走了下来,她穿着一条黑裙子,手上戴着过肘的黑手套,脸上也罩着黑纱。
门口的仆人认出了马车上的徽记——一把尖端燃着金火的利剑——,于是叫出了她的身份——德·维希雷小姐。德·维希雷小姐很快见到了诺布罗侯爵。侯爵是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人,身材并不壮硕,但举止稳健,像钢铁一样精确有力。德·维希雷小姐看着他,轻轻地呼唤教父的名字“塞缪尔(Samuel)”,眼神里藏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乳慕。塞缪尔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并不温暖,但让她十分安心。这个刚刚失去父母,跋涉千里而来的十七岁少女,瓦伦汀娜·德·维希雷终于放松下来,倚在靠垫里阖上了眼睛。但她的手却紧紧地抓着塞缪尔的手指,仿佛一个落入洪水的人抓住身旁的树杈。
太阳落下去,森林里,这个夏天的第一朵乌头草绽放了,预示着今夏第一个满月的到来。拉娅从泉水里探出半个身子,水凝成的手指抚摸着柔软的花瓣,唱起一支歌。“紫色的花,火红的晚霞,翠绿的树叶不会飘落的盛夏,银色的月光即将落下。今夜会有狼人吗?来陪树下的精灵说说话。小女巫的眼睛可分不清真假,不如去看看独角兽用蹄子作的画,或者找找那颗饱饮鲜血的牙。夜幕啊,快快降临吧,把山林里的猎人都赶回家,省的她在炉灶前牵挂……”风把歌声送进一个幽深的山洞,山洞里的生物原本趴在地上假寐,听到后睁开了暗金色的竖瞳。它扭扭身子,不锈的链条发出清脆的声响,可能又唤醒了别的眼睛。
蒂娜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她下床拉开窗帘。月光从窗外探进来,亲吻她的脸颊,让那儿比起玉肌,更接近白骨的色泽。她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身影,满月的光让他的面孔清晰可见——维克托·诺布罗。他们上一次见面是两年前,侯爵带着两个儿子在维希雷庄园做客,度过了一整个夏天。蒂娜记得那个夏天的风、阳光和雨滴,更记得和她分享这一切的那个人。
蒂娜立刻穿好鞋子,披上斗篷,想跟上他。——因为她了解维克,她知道他绝不会无缘无故从哥哥的生日宴会上溜走。蒂娜出身高贵,但她也会翻窗户,她踩着滴水兽和浮雕爬下去,一路小跑,追赶维克。刚出城堡的栅栏,她就被捉住了。维克把戴着兜帽的跟踪者按在栅栏上,质问对方的身份。刚刚还像只黑猫一样轻盈的蒂娜突然娇气起来,掀开兜帽,抱怨维克弄疼她了。
维克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他并不知道蒂娜已经到了。他猜这是因为塞缪尔不想让人打扰她,蒂娜纠正他,认为维克应该称呼他为父亲,维克颇不以为然。卡罗安是侯爵和已故的侯爵夫人拉罗妮(Laroy)的孩子,她死于难产。可维克却并不是侯爵的亲生儿子。
蒂娜问维克要去做什么,维克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让她回去换衣服打扮一下,等开门的时候,他就会在门口等着邀请她跳舞了。蒂娜也没有深究,转身朝城堡走去。
蒂娜的背影消失后,维克转过身朝唯一的一棵合欢树走去。他没有见到想见的猎人,只看到了喝麦酒喝得脸颊发红的姑娘,她的金发闪着柔和的光,乍一看仿佛是刚从树上跳下的精灵。芙罗拉称呼他为堂·哈德利(Don Hadley)阁下,这是卡罗安教她的(这是他们兄弟间的玩笑,但芙罗拉当真了),维克没有纠正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她礼貌地归还项链。维克并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人,他没有办法靠言语改变芙罗拉的决定,因此一言不发。
今夜本是他唯一的机会。他知道侯爵的书房里有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他身世的秘密。今晚书房的守卫会放松,错过今夜,他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它了。这时候,阿兰德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他本来不准备露面的,可却不由自主地走了出来(因为蒂娜其实没有回去,她绕了一圈,又跟在维克身后,这时她无意中用魔法让阿兰德走了出来)。
阿兰德不想和侯爵的人闹得太僵,于是问有什么能效劳的。一个人影溜出林子,朝城堡小跑而去。维克告诉了他盒子的细节,要他在日出时拿着盒子,在这里和自己碰面。然后维克回了房间,收拾了一下自己,上楼去敲蒂娜房间的门。门立刻打开了,蒂娜穿着一条庄重的黑裙子,嘴上还嫌弃他慢。
他们下楼先和塞缪尔打了招呼,然后去祝卡罗安生日快乐。他们搞了个小恶作剧吓了卡罗安一下,卡罗安和他们聊了几句,然后和塞缪尔一样,叮嘱蒂娜别玩太晚。维克和蒂娜开始跳舞,跳舞时,维克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一种魔法小精灵,希维科尔(Silvarkle,silver+sparkle)。它们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湖水里,以光为食,白天像小鱼一样游泳,晚上在月光的照射下,则会像萤火虫一样飞起来,飞翔一整夜后,黎明时分,失去了月光的照射,它们就会落下来,变成银子沉入湖底。维克说他有一粒希维科尔化作的银子,明天找出来给她看。蒂娜心驰神往,说要是可以亲眼见到就好了,维克认为,既然存在总是能见到的,承诺早晚有一天会带蒂娜去看。
阿兰德就趁人们都在舞会里的空档,爬进侯爵的书房,和侯爵夫人的画像打了个照面。侯爵夫人有一头暗红色的头发,这不大常见。阿兰德找到维克描述的那个盒子,带着它离开了。
维克去和阿兰德碰面的时候,月亮还挂在天上。东方已经有些泛白,他在朦胧的黎明下接过那个暗紫色的盒子。盒子上沾着一层厚厚的灰,好像从来就没有人碰过它。维克掸掉那层灰,露出一个单词——胜利(Victory,也是维克的名字)。维克问阿兰德想要什么报酬,阿兰德只要求这件事变成一个秘密,威特尼斯兄妹不想要任何报酬,他们只需要维克的保证,无论盒子里的秘密是什么,都不会打扰到他们的生活。维克答应下来,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个盒子。
他看到,盒子里并排放着两个头骨。它们看起来半人半狼,鼻子往上完全是人的模样,但鼻子下却长着长吻和獠牙。维克仔细观察,发现有一根獠牙从头骨上掉了下来,他猜是移动盒子导致的,于是伸手想把它放回原位。他的手指还没碰到那根牙,它就跳了起来,狠狠扎进了他的手,一股渗人的凉意从伤口流入他体内,直奔心脏。维克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像利齿一样扎了进去。维克感到浑身剧痛,盒子脱手落下,面前的阿兰德似乎变矮了不少,而且飞速后退,还拿出了一把短刀。维克低头,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变成了狼爪。他能听到阿兰德急促的心跳,清脆而鲜活,一种冲动涌上心头,让他想把阿兰德开肠破肚。维克尽力克制,但那个心跳听起来越来越诱人,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爪子。
阳光终于冲破地平线,落到了他的手上,粗硬的狼毛立刻缩了回去,短短几秒钟,他就变回了一个人,甚至身上的衣服都完好无损。阿兰德远远地叫他,维克惊魂未定地摇摇头,让阿兰德不用管自己。阿兰德于是离开了,维克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上面没有那个狼牙刺出的伤口,也找不到那颗牙。
塞缪尔这时出现在他身后,问他做了什么。维克看着塞缪尔,反问,你又做了什么。塞缪尔挥挥手,地上的头骨飞起来,落进那个盒子,盒子啪嗒一声扣上,飞到他手中。然后塞缪尔告诉了维克几件事。首先,世界上真的有魔法,塞缪尔就是一个法师。第二,这两个头骨属于一对狼人,塞缪尔在一个满月的夜晚误入他们的捕猎场,那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最终塞缪尔获胜,他在他们的巢穴里捡到了一个婴儿,是那对狼人的孩子。塞缪尔把他带回家,为了纪念这场胜利,取名为维克托里。第三,维克多是一个狼人,常说的狼人有两种,第一种是类人的魔法生物,有独特的文化和族群,二十岁前和人类没有区别,满二十岁后则成为强大的狩猎者,平时不用进食,但每个满月夜都会非常饥饿,会捕食附近的一切活物;第二种,法师称其为人狼,是被狼人下了诅咒的人类,他们比狼人弱很多,在变身时也会失去理智,就像野兽一样。第四则是,扎中维克的那枚狼牙上附着了狼人诅咒。
总而言之,维克变成了一个被诅咒的狼人,塞缪尔从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因此也无从判断,下一个满月时维克会是什么状态。塞缪尔建议维克跟他回去做一些实验,不过,塞缪尔刚抬起脚,维克就连连后退。维克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战利品,塞缪尔把他留在身边就是因为维克能让他想起胜利的甜美。塞缪尔还没来得及纠正,维克就向森林跑去,让塞缪尔替他告诉蒂娜,对不起。
二、深林
维克并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最终停下来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因为他摔了一跤。他的身体反应比思维还快,在地上撑了一下,翻了个身,矫健平稳地落在了地上。维克回头看去,发现绊倒他的是一条蛇。它有着漆黑的鳞片,上面泛着生铁般的光泽。
蛇睁开眼睛,露出翠绿的竖瞳,嘶了几声。维克却听懂了,蛇是在说,看什么看。维克很惊讶它居然会说话,蛇说,狼都会说话我为什么不行。维克问蛇是什么来头,蛇说,它是一条龙。
维克不相信,蛇和他争论几句,忽然蹿起来,咬向他的脖子。维克快速闪过,伸手抓住蛇。它的鳞片竖起来,割伤了他的手,伤口飞速愈合,而沾上血的鳞片冒出一股焦糊的味道。蛇闪电般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维克的血,表示,你不是一般的狼。维克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蛇说如果维克想弄清楚,它可以帮他,但以后维克也需要回报它一个人情。维克答应了,问蛇叫什么,蛇说你可以叫我达瑞(Tarry,Starry去掉开头的S)。
达瑞向维克介绍了一下森林里的世界。森林里没有统一的法律,绝大部分地方甚至没有任何规矩,但是有一些地方是有固定的主人的。比如说,现在达瑞要带维克去的地方,就是一位泉水精灵的领地。泉水精灵的灵魂和栖居的泉眼是一体的,因此他们有着和自然一样强大的魔法、一样漫长的生命,博学多闻,甚至往往有着预言等不可思议的能力。
维克走在森林里,达瑞在树上穿行,出声指出方向。维克问起达瑞为什么说他是“狼”,达瑞说狼就是中了狼人诅咒的人类,维克闻起来和他们一样,但维克的血里却又有着与成熟的狼人一样的力量。维克问达瑞刚刚是不是想杀了他,达瑞沉默了一下,回答,是的。
达瑞并不是一个很好相与的对象,至少在维克看来如此。作为次子,维克并不像卡罗安一样,有许多不得不出席的社交活动,他更喜欢闷在书房里读书,因此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当然也就更不擅长和自称龙的蛇打交道。
达瑞话不多,言辞尖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语言是吐信声,听起来总带着一股阴森的凉意。因为血统和诅咒的原因,维克现在的身体比之前好很多,他跑得比最好的赛马还要快,眼睛比苍鹰还敏锐,达瑞大概带他走了一般人要跋涉半个月的路程,可当他听见泉水声时,时间才刚到午后。
他们到了一堵树墙前,参天大树一株株长在一起,挤得密不透风,树墙稍微向里弯,大概围成了一个圈。达瑞嘶嘶两声,朝树上一片满是藤蔓的地方跳了过去,藤蔓被达瑞扰动,维克才看出那里其实是门。钻过藤门,眼前陡然一亮。——树墙围起的地方简直是另一个世界,阳光撒落下来,在小湖的湖面上跃动,湖心长着一棵没有叶子的小树,树根边是一个咕嘟咕嘟的泉眼。树枝上栖息着一只青蓝色的大鸟,长长的尾羽垂下来,落进湖里,水面下的部分消散得无影无踪。
大鸟睁开赤红的眼睛,张开翅膀飞过来,落在他们面前的土地上,尾羽依然拖在湖里。大鸟对他们点点头:“达瑞。……你带来了一个很奇妙的朋友。”维克突然意识到这只鸟就是泉水精灵。大鸟问达瑞是不是觉得维克能帮上忙,达瑞说,即便只有万一的可能自己也要试试。
大鸟询问维克的来意,维克现在关心的有三件事,第一是他在下一个月圆之夜会不会伤害别人,第二是他能不能变回人类,第三他没有说。
大鸟先解答了第二个问题,维克本来就不是人类,狼人只是在成年之前表现像人类,但本质是完全不同的,狼人的身份烙印在他的骨头里,是不能去除的。第一个问题大鸟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建议维克下一个月圆之夜回到这里,让大鸟观察一下,泉水精灵的魔法足以在最差的情况下保证他不伤害别人。然后大鸟又告诉维克,狼人诅咒是后天附加在他身上的,原理上来说可能解除,只是大鸟也不知道怎么做。
维克表达了谢意,想要道别,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泉水精灵的名字。大鸟自称名字是戴斯(Des),维克向戴斯道谢之后就离开了,约好一个月后再来一趟。
维克走出一段距离,达瑞始终跟在他身边。维克问达瑞还有什么事吗,达瑞说现在没有,现在维克想做什么自己都会帮他,但两个月后,夏天最后一个月圆之夜,他会要维克兑现那个人情。
维克几下爬上一棵树,在树枝上坐下,背靠树干,忽然问,你知道哪里有希维科尔吗?达瑞听说过,但并没有亲眼见过,希维科尔的诞生条件很苛刻——需要一眼没有魔法沾染的泉水,它不能有泉水精灵栖居,也一定人迹罕至,纯净的水形成一个小湖,湖边一定要长满合欢树,白天张开叶子挡住阳光,晚上合上叶子,让月光落下来。月光落到湖水里,微风在湖面上吹起一点褶皱,褶皱反射着月光,希维科尔就从其中诞生,在月光下飞翔,像是银子做的萤火虫。天亮,合欢树叶合上,希维科尔离开月光,变成一粒中空的银子,落进湖水里,它的质量和等体积的水相同,因此会在湖水中飘荡,什么时候撞上湖壁,什么时候就变回一滴水,融回湖里。
不过达瑞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希维科尔的美景,但有一点达瑞很确定,希维科尔变成的银子也是银子,对于维克而言依然是剧毒。——无论狼人还是人狼都有这个弱点。
维克没再说话。他在森林里过了十几天,不用进食饮水,这点上和成熟的狼人完全一样。他发现自己的感知与反应都比从前强了很多,不止强于人类,还胜过不少野兽。十几天后,他熟悉了自己的新体能,悄悄溜回了森林边缘,小镇几乎没有外来人,他怕乔装打扮也会被认出来,因此不敢进镇,只敢藏在树冠上,偷听阿兰德和另一个猎人斯瓦克(Svac)的闲聊。
塞缪尔用“出去旅游”解释了他的失踪,维克本来也不怎么和人来往,因此猎人们并不在意他——他们更在意侯爵的教女,蒂娜。或者说是斯瓦克在意。斯瓦克那天晚上往侯爵城堡卖猎物,出来时刚好赶上蒂娜进门,蒙面的黑纱并不能完全挡住她的美丽,斯瓦克看了德·维希雷小姐一眼,就一直在期待与她再次相遇。可德·维希雷小姐实在深居简出,在城堡里似乎也不怎么走动,据斯瓦克向城堡的仆人打听,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阿兰德认为她还没有从父母双双辞世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但斯瓦克觉得,她一路奔波就花了三个多月,再加上处理丧事的时间,早不该再整天伤心了。
维克本来不敢见到蒂娜,如果她觉得他是怪物……只是想想,他的心就已经揪了起来。但他又实在放心不下,最后决定,溜上那棵古老的合欢树,借着枝叶的遮蔽偷偷看看她。
维克在合欢树上拨开枝叶,蒂娜就坐在窗边,他甚至看得清她没有表情的、苍白的脸颊。蒂娜忽然抬了抬头,目光似乎投向了他所在的方向,维克吓得立刻松手,合欢树枝一阵异常的抖动,维克确信蒂娜不会错过这个的。他伸手轻轻拨开几片叶子,他从缝隙中看出去,直接对上了蒂娜的脸,但距离太远,树冠里又昏暗,蒂娜实在不可能看到他,因此维克没有再动。
蒂娜朝树冠上看了一会儿,突然拉上了沉重的天鹅绒窗帘。过了十几分钟窗帘拉开,蒂娜已经换了一身可以出门的衣服。她打开窗户,从墙上爬了下来,跑到合欢树下,大喊:“维克多,我知道是你,给我下来!”
她的声音很清脆,带着鲜明的怒火,与和维克大闹时完全是两个样子。维克爬下几层树枝,依然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说道:“干什么?”
“你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
“塞缪尔没有告诉你吗?”
“我要听你说。”
维克只好把狼人的事告诉了她,更多的他也不清楚,她要是想知道,可以去问塞缪尔。蒂娜又确认了一次,这种诅咒理论上是可以解除的,就不说话了。但她也没有离开,维克沉默了一会儿,说:“希维科尔是真实存在的,我正在找,等找到了带你去看。”
“你傻吗,银子会杀了你的。”
“但我先承诺你的。”
维克突然听到水珠落地的声音,他有点困惑,因为这附近并没有水源。过了好一会儿,蒂娜的声音隔着树叶传上来:“别死。”然后是脚步声,蒂娜的身影回了庄园。
维克这时突然意识到,刚刚的水声是蒂娜哭了。
三、湖畔
那天之后,就没有人知道维克去了哪里。蒂娜在窗边坐了十几天,一直盯着维克消失的森林。有一天开始,她突然拉上了窗帘,沉重的窗帘挡住了日光,屋里只剩下烛火照明。
塞缪尔和卡罗安每天都来看她,但都束手无策,直到蒂娜拉上窗帘的那一天,塞缪尔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所以他推开了蒂娜的门。他看到蒂娜盯着烛火,手放在桌上,小幅度动作着,似乎想要用意念扑灭它。
塞缪尔说了一个蒂娜听不懂的单词,火光立刻熄灭了。塞缪尔站在黑暗中问道:“你是想这样吗?”蒂娜没有回答,塞缪尔又说了另一个单词,沉重的窗帘自己拉开了,明亮的日光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的浮灰。
蒂娜重复了第一个词,塞缪尔点点头,为她点亮蜡烛,让她试一试,蒂娜看着跳动的火苗,似乎看到了那个梦魇般的夜晚,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声音的颤抖,重复了那个词,火苗与幻象一同应声而灭。蒂娜问塞缪尔这代表什么,塞缪尔沉吟了一下,回答,意味着很多东西,但他想,蒂娜最在意的应该是,意味着她可以尝试接触维克身上的诅咒。
蒂娜吃了一惊,看到塞缪尔的眼神,才发现他大概什么都知道。她也这样说了出来,塞缪尔安静地看着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知道很多,不说而已。——你不也一样?”蒂娜移开眼神,撅了撅嘴。
这一天起,蒂娜开始向塞缪尔学习魔法。塞缪尔在地下室有一间密室,他就在那里教授蒂娜基础的魔法知识,狼人诅咒是非常复杂的东西,她想要解除狼人诅咒,需要学习很多知识。蒂娜更加深居简出,卡罗安几乎都看不到她,可她的精神却格外的好。
有一天,蒂娜在密室读书,读了很久,终于熬不住,准备回卧室睡觉,打开密室的门时,却隐隐感觉脚下有些震动。
她跑到楼梯里,随着上楼梯,她感到的震动越来越轻,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她走到一楼,发现天色漆黑,离天亮至少还有一个多小时。这个时候塞缪尔大概睡得正香,找他要上四层楼。蒂娜不确定现在有没有这个时间,忽然,她似乎听到了锁链撞击的声音,蒂娜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转头跑了下去。
塞缪尔密室里有一扇门,门上挂满锁链,塞缪尔告诉她千万不要打开。蒂娜有一种感觉,现在的情况就是因为门后的东西。她回到密室点亮灯,那扇门果然在不停地颤抖。她抓起灯,走到那扇门前,从颤抖的门缝往里看去,对上了一只发着光的、巨大的金色眼睛。
蒂娜吓了一跳,门里却忽然传出声音,问她是什么人。蒂娜没有回答,她放下灯,跑到塞缪尔的卧室,门锁着,她情急之下用魔法砸了门锁,把塞缪尔叫醒,语无伦次地说“地下室”“门”“眼睛”几个词,但塞缪尔立刻反应过来,他抓起一件外套,来不及穿鞋就奔向了地下室,蒂娜也跟在后面。冲下楼梯时她已经感受不到震动,锁链的响动也不见了,只有刚刚问她是谁的那个声音,说着:“原来她是你的女儿。”
蒂娜站在密室门口,突然抬不动脚步。她听到塞缪尔说:“你不用在意她。我说过,我死之前,你无论如何都会重获自由。”
蒂娜从见到塞缪尔第一眼起,就知道自己是德·维希雷夫人和诺布罗侯爵的私生女了。十一年前,陌生的男人抬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了按她的头发,她看到那双在镜子里熟识的蓝眼睛,就知道自己流着面前这个人的血。她不知道这件事应不应该说出来,所以她始终没有提过。
那个声音发出低沉的笑声,苍凉又讥讽::“是啊,要么我机缘巧合得以重见天日,要么你就赶在咽气前杀了我。”
“无论如何,我不会把这件事再交给下一代诺布罗了。十二年前,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我就这么想,现在,我还是这么想。”
蒂娜听到规律的震动渐渐远去,塞缪尔转过身,看向蒂娜,让她以后不要再来密室了,他们换个地方学习。蒂娜知道塞缪尔什么都不打算告诉她,但她还是问,那只眼睛是什么,塞缪尔三缄其口,最后也只是说,是她不需要承担的事。
这件事情显然没有结束,塞缪尔皱眉的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蒂娜能感觉到自己的魔法在变强,也越来越难以控制,那天她只是练习熄灭烛火的魔法,结果却震动了一整个巨大的书柜,十几本厚重的书从书架上摔了下来,塞缪尔说,他决定给她找一位老师。蒂娜不舍得离开他身边,但她更害怕自己会伤害到别人,于是第二天天亮时,他们就出发了。
塞缪尔只让她带了几件换洗衣服,没带任何魔法书或材料。他们在森林里跋涉了一整天,天黑后又依靠火把绕了一个小时,终于绕进了一个僻静的山谷里。山谷里长满了各种植物,蒂娜见过的、只在书上见过的、在书上都没见过的。山谷尽头是一个小湖,湖边开着各种各样的花,花中间分开了一条小路,塞缪尔就沿着那条路走到湖边,叫出了泉水精灵拉娅。拉娅欠了他一个人情,因此答应收下蒂娜作为学生。
贴着山崖的地方,有一个小木屋,天色昏暗,蒂娜根本没看到它,可塞缪尔却早就知道它的存在了。天亮后,塞缪尔离开了山谷,而蒂娜终于看到了她老师的模样——从泉水里探出半个身子的精灵,长了一张和城堡书房里,拉罗伊夫人的画像上同样的脸。
蒂娜的第一门课程是为拉娅打理山谷中的植物。小木屋里有很多书,里面的知识足够她完成这个任务,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