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沁如01】
我不想进宫。
这件事说来其实有那么一点复杂。因为天子选秀女,皇恩浩荡,论理只有能不能,没有想不想的。
但事情总有意外。
我不想进宫,主要是因为,我前天不小心——把腿弄折了。
瘸着条腿,从陪都千里迢迢到京城去,会不会落下病根先不说,残疾着选秀女,是大不敬的罪过。就算事出意外,皇上太后不追究,落选后“残疾”名声难免传出来,以后可怎么说亲。
最麻烦的是,我爹是陪都礼部仪制郎中,正五品官,我年十五,未曾婚配,本就在应选之列。上月礼部点人,自然把我写了上去,如今名单早送到了御前,无力回天。
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我有个哥哥,今年十七岁,长得和我像极了。
我名叫阮沁如,我哥叫作阮钦安。他这个人,文不成武不就,就是鬼点子多。四书六艺通则通矣,可科举一道实在不成,这么大人了,连个秀才还没考上,只能在童生堆里混。我们老爹当年也是二甲进士出身,可这家学渊源他是半点学不会。
不过,他为人还是很好的。从小带我上树摸蛋下河捉鱼,给我弄各种新奇玩意儿,对我真称得上是百依百顺,前天我说想出门去看那个近来声名鹊起的青衣唱《西厢》,他也想法子带我溜出家门了。
只是叵耐世道,我买一包糖炒栗子的工夫,偏生有人当街纵马,撞塌了一路摊子,那还装着半车生栗子的板车也倒了下来。我被挤在人群中,一个躲闪不及,右腿便断了。
爹爹得知大怒——也怪不得他,名单报上去,我便已是待选秀女,按说只能待在家里,等车来接我入京的——,但千说万说总是我的错,好歹是拦住了他,没让他真请出家法打哥哥,只是罚了他闭门思过抄书。
哥哥心中多少对我有些许过意不去,他偏觉得,若他与我同去买栗子,我就不会被压断腿了。
于是此刻,他就站在我面前,说出了个比惊雷还吓人的主意来。
“我替你入宫参选。”
【阮钦安02】
代妹入宫参选,这事说起来是欺君的大罪,但其实倒也没有非常危险。
一来,我家娘亲是苏杭美人,我和沁儿模样随她,都秀气端庄。我又不是那整天风吹日晒的人,保养虽不大得当,但也没怎么祸祸这张脸。
沁儿的画像虽说也送进了宫中,但画像嘛,哪有不失真的?只要打扮起来,涂些脂粉,看不出不是一个人的。至于声音,直接推说入京水土不服,嗓子哑了就是。
二来,我固然不是虎背熊腰,但也算得上玉树临风,沁儿梳了发髻也只到我胸口,估摸着待选女子里,身量长成了的也要字面意义上低我一头,如此身高,多半是一面圣就要被刷下来的。
三来么……嘿嘿,我与当今天子,还真有几分交情,想来,他多半也不会真降罪阮家。
左右,选秀前摔断了腿是大不敬,兄代妹参选也是大不敬,后者能多瞒一会儿不说,总也算沾了些孝悌的大义在,有个捞人的名头。爹是天子门生,同年中固然有他这样只能整日闲坐衙门里的,但也有不少简在帝心的能臣,真的事发了,也有些人能劝上几句。
为此,我爹还特意写了数封信,就预备着我真出了事,好递交给他的老师——也就是他会试主考——孔相,以及他几个同年京官。
就这么着,我穿着赶制出来的裙子,入了京。
按我的脾性,到了京畿繁华地,怎么也要好好游玩一回,但待选秀女入了京就住进了皇家别院,出来进去全是女孩子……
我,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美貌姑娘。
咳,总之,为了防止露馅,对,就是防止露馅,绝不是为了偷看美人。我自称水土不服,每天窝在屋子里绣花——花是沁儿临行前帮我绣的半成品,每一幅附带满满当当三四页纸的簪花小楷,讲后面的针法。绣花说难倒也不难,但架不住这江南第一等的绣花针它不好使,线不好纫不说,还总不从我想的地方出来,于是虽说有沁儿的大丫头绯云——沁儿真是个好妹妹,自己最得力的两个丫鬟,绯云翠波全让跟我来了京城——帮衬着,我三天也只绣出了半根花蕊。
就这时候,有人来看我了。
来人……额,我也看不出她打扮好是不好,举止端是不端,反正她是这院里最好看的三个姑娘之一,而且脸上总带着笑,待人都和和气气的,还时不时请人到自己屋里闲话。——我若是皇帝,一定选她入宫当小老婆。
她自称是浙江巡抚之女,姓庾,名照。听闻我水土不服,又连日不见好,给我送些南方吃食。
——好一副玲珑心肝。
她若落选,我回去就让我爹提亲,把她娶回自己家里来。虽说人家父亲是浙江巡抚,官运比起我爹不能太好,且历来除了公主,都是上嫁下娶,但……
但……
但……
也罢,虽说我没什么可“但”的资本,不过试试,总是无妨。
【庾照03】
入京第一日,总算下了马车,连日马车,颠得我头昏眼花,在屋里躺了一天。别院连我共十一人,今日记下名字,明天去一一见见。
入京第二日,今日见了云南布政使之女常嘉,娇纵;九江府知府之女梅如,奢靡;琼州府某县县令之妹韩芸,无识。常、梅大约过不了一选,韩性情和柔,然胸无点墨,应过不了二选。
入京第三日,见了文悠、阙雅、林华、彭安然四人。文身子羸弱,弱不禁风,请去屋中略坐,女工不精,但模样出挑,或可入选;阙孤高自许,不必深交;林并无出彩之处,然举止端庄,言谈得体,或是藏拙;彭自以为有心机,实则浅薄不堪。南京礼部郎中之女阮氏到,言说水土不服,不知何许人也。
入京第四日,见了孟静、梁晨、章柳;孟家中清贫,然安贫乐道,不似宫墙里人,约是家中无银钱疏通方来参选;梁棋中高手,手谈半日,胸有沟壑;章天真烂漫,未及多言。
入京第五日,又见章柳,她只道是来走个过场,似乎胸有成竹,又似乎只是心思单纯。做了些杭州的点心,去访三日不见人的阮沁如。阮此人……神秘莫测,捉摸不透。
……嗓音粗哑,似乎是水土不服时咳伤了嗓子,约过不了三选。她喜欢我做的点心,实是个妙人,倒有些可惜。
【绯云04】
躲了三天,今天还是有人来探望少……小姐,对,必须是小姐,人前人后都得叫小姐。
我答:“对不住,我家小姐有些水土不服,怕过了人,不敢见客。”
来人道:“水土不服过不了人的,阮姑娘不必太小心了。我也是打南边来的,听闻阮姑娘水土不服,做了些江南点心带来。”
小姐此时抬头,道:“来者是客,不好慢待。翠波,去开门。”
翠波乖乖去开了门。我的好小姐啊,我们不该少见人吗……
来人自称浙江巡抚之女庾照,带了个丫头,捧了好大一个食盒。
小姐从软榻上直起身来,放过,啊不,放下了手里的绣绷,到桌旁请庾小姐坐了,也没怎么看糕点,上来就问:“庾?庾开府是令……?”
庾小姐答道:“正是先祖。”
小姐道:“庾开府的姓,鲍参军的名……庾姑娘文采,想来当是不凡。”
庾小姐微微一笑,道:“我诗书并不如何,只勉强算是见得人,倒是有些辱没了。”
庾小姐接着道:“阮姑娘身子不大舒服,可请了太医?选秀毕竟耽搁不起。”
我吓了一跳,太医那都是圣手,是男是女一摸脉象不就看得出了?真请岂不露馅?
小姐不慌不忙,道:“太医倒不必请,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只是有些头昏惫懒,再有两三天怎么也好了。倒是辛苦庾姑娘,还特特给我做了吃食。如此大一盒,不知都是些什么?说来也惭愧,我一连几日不思饮食,今天闻到这股香味,一下子倒觉得很饿。”
庾姑娘抿唇一笑,让她身边的丫头鉴微——这名字听起来好雅,庾小姐必然是读过书的人——,把食盒打开,一一介绍。这等小吃花样,在苏杭盛行了,才传得到南京,有的不为人知的,我们在南京也未曾见过。
小姐也真不客气,吃得香甜无比,实在是,有些……令人不好意思。
但庾小姐瞧着却很开心,走时仍笑眯眯的。
她一走,我家小姐连灌了三杯清茶:“可齁死我了。唉……真是人无完人。如此好的姑娘,做的点心怎么糖却拌不匀呢。”
我一边沏茶一边道:“会不会是故意敲打小姐的,我听说……”
小姐道:“你可别听说了,不可能的。头几块味道正合适,她拿来前应当尝过,只是不知怎的,没和匀面,意外而已。”
【阮钦安05】
送走了好玉微瑕的庾姑娘,我又装了两天病,终是开始出门走动了。
娘在上纵容,沁儿跟我学得像只皮猴儿,这会儿不便学她,我就只好端庄文静一点,见过院子里其他人后,就说喜静,不常出门。
这皇家别院三大美人,庾照已见过了,还有一个叫常嘉,另一个叫孟静。常嘉任性得吓人,想来在家中撒娇卖痴是一把好手,让长辈同辈都疼她得紧,对上我们这些秀女不好用这一招,便只矜持待人,但矜持得实在假,反倒有几分无意中颐指气使的意味。
孟静穿着布衣就来了,几天下来也就三四套洗旧了的布衣换着穿,没半件绫罗绸缎,估计也没有首饰,身旁更是没个使唤丫头。我无意中听见她问司膳的嬷嬷,能不能帮她浆洗身衣裳——估计是为进宫面圣特意做的,怕御前穿旧衣失仪。
但孟姑娘委实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荆钗布衣在檐下读书,也比那个梅如穿金戴银、满头珠钗来得有风骨。说到风骨,那个叫阙雅的倒是颇为自傲,只是痕迹太重,反落下乘,差孟姑娘远矣。
这院中真能与孟姑娘比拟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庾照,长袖善舞玲珑心,另一个是林华,端庄雅重,文质彬彬。
住了近一月,就到了入宫选秀的正日子。
(庾照和阮钦安审美大不相同。庾照是魏晋审美,偏爱病弱风流的五石散气度。阮钦安是现代化直男审美与士大夫风尚的结合,以健康为第一评判标准,文人气次之。皇上(江曙)与阮钦安如出一辙。)
【孟静06】
历来选秀,皆采“良家子”。良家子三字说来简单,一副“三服之中无罪即可”的架势,但大邺朝五朝皇帝百余三载下来,礼部早有一套章程,什么必选,什么必不选,什么可选可不选,都是有数的。
比如,官越大、越在皇上跟前露脸的人,家中未婚配的女孩儿,只要模样称得上“端正”,就一定要选,若不选,保不齐皇上想起来问了一句,就要责礼部一个办事不利。
再比如,芳名在外的、诗书门第的、与宫里某位沾亲的,都要选。
总之一句话,但凡皇上、太后、皇后三人可能知道的,都得给选进去。
静,便是沾了这“诗书门第”四字。
孟家一门三代七进士,满朝皆知。
孟家官运不济,更是满朝皆知。
曾祖是太祖年间中的举人,世祖第一科的进士及第,只是牵扯进了水部贪墨一案,贬为庶人永不叙用。
爷爷点了翰林,大爷爷与三爷爷都进了都察院,大爷爷和三爷爷一时不慎,牵扯上了高宗兄弟几个夺嫡的官司,稀里糊涂得就外放了个偏僻小官,只有爷爷忙着为太祖修实录,误打误撞逃过一劫。因为兄弟的缘故,也是不受重用。
到了我爹、二叔、四叔中进士时,高宗宠信朝中奸佞——说是奸佞,不过为尊者讳而已,谁不知道,那华鹏根本是个以色侍君的娈童。只不过比起为美色所迷,终归是误信奸邪小人好听些。
当时朝中晦暗,云波谲诡。我孟家人自知不懂自保之道,一一自请外放了,本以为此生不过七品县令,但好在太宗即位,清查前朝乱臣贼子,终是风清月白,碧空如洗,我爹兄弟三个政绩尚可,略有升迁。
只是天妒英才,太宗在位不过十四载便驭龙宾天,太子只有十六,便要临朝亲政。
今上今年,也才十九岁。在寻常人家,甚至还不是加冠的年纪。
今日入宫,也不知选得上选不上。若选不上,当有些抚慰赏赐下来,回去的车马钱、这身新衣裳钱,总归能值回来,可以把当铺中那两幅画赎回来了。
——我爹为官小二十载,头里连养廉银子都被上峰克扣,太宗朝虽然能领到手,但家中早穷惯了,箪食瓢饮度日,草堂陋室为居。银子拿到手里,一家四口吟风弄月便花光了,如今入宫面圣,还是当了两幅爷爷的笔墨才凑出衣裳钱来。入宫有礼部来接,车马钱么,赶车的穿得比我好,我哪里给得起他钱?
爷爷一生无名,他的笔墨其实也不值钱,但那是他在翰林院时画的画,用的好纸好墨,这才能一幅值十五两银子。
皇家别院是太宗朝时大长公主的宅邸,算来是今上的姑奶奶。大长公主过世后,宅子便空着,这次今上选秀女,略修了修,给我们这些南京与外地选来的秀女住。北京秀女家只在京城左近,天亮前自有教引嬷嬷一家家去传,此刻在宫门前排了一溜儿小轿。
五更时分,午门鼓响,皇上上朝,秀女也一一列队入宫参选。
入宫选秀,共分四场,考较德、言、容、工四项,一天之内选完。
德一项,观人德行,早是有人查看的,别院是司膳、司务的嬷嬷太监;秀女家中应当是教引嬷嬷,今日不过是发个榜。别院十二个人,被刷下四个,常嘉、梅如、阙雅、彭安然。常、梅、彭三人落选理所应当,阙雅其实德行并无大错,只是……她瞧不上司膳嬷嬷的手艺。如此不晓事,进宫恶了贵人恐怕她也不知道,此刻落选虽名不正言不顺,但归根究底,也不能算错。
言一项,考起来也简单,一一去牵引嬷嬷面前答话就好,口齿不清要刷、言语粗俗要刷、声音刺耳要刷,口音太重也要刷。
说是简单,也一连考了一个多时辰。其实京官子女不必考这一项的,考较德行时早都与宫里的人说过话了。别院的也都还好,官话说不好的,各地大约也不会往京里送。
但饶是如此,这个大过场也直走到下朝。
容一项,是仪容气度。秀女一一上前,给皇上、太后、皇后与宫里其他贵人过目,这一项与第四项工同考。
工一项,顾名思义,便知是女工刺绣。一个面圣时,其余人就在后面刺绣,等贵人们都看完了,秀女把绣品交上去,让贵人们点评。
不过,若御前真讨了欢心,刺绣如何,还有谁会看?
只是给秀女们分派些事,打发时间罢了。
……但饶是如此,阮沁如未免也,太敷衍了些。一日工夫,绣些郁郁兰草、彩云逐月的花样正好,她却只绣了一只黄毛小鸭,未免简慢。若是圣上怪罪,她连落选的抚慰赏赐也拿不到。
阮家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她这样,实在浪费。
真想替她去绣,赏赐分我一成就好。
【江曙07】
今日选秀,朕心中实在兴奋。
父皇在位时,后宫不空,他也没有选秀。再早些,皇祖父在位时,朕还不记事。因此,还真没见过选秀的模样。
朕登基时尚还年少,别说后宫,中宫都无人,幸而有母后操持宫务。皇后是登基时就定了的,不久前二十七个月孝满,朕便在礼部催促下——是朕娶妻,又不是你们这些半老头子娶妻,你们有什么可匆忙的?——,全了礼数,接入宫中。
立后匆忙,总是有些麻烦。比如朕这皇后,虽然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堪为国母,但偏偏有个嗜好——喜欢与人谈诗论文。是朕失察,她祖父原是翰林院修前朝诗词的,她爹更是与当朝第一诗词大家,文渊阁大学士张云生师出同门,常有唱和。朕这连韵书都忘了一多半的皇帝,实在满足不了她的雅兴。
母后么,也不容易。她是父皇中宫皇后,父皇后宫和睦,她就喜欢一个热闹。朕让教坊司排了戏,但总比不上年轻可爱的小姑娘有趣。
于是这选秀,也颇匆忙。
但礼部对朕这空荡荡的后宫并膝下——朕还未到弱冠之年,你们天天在那儿忧心什么?——很是关心,于是选秀快得很,三月工夫便操持得利利索索。
今日,便是选秀之日。
只是朕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见到的,竟然是他。
——阮钦安。
你一个七尺男儿,混在朕的预备妾室堆里作甚?
朕还来不及问,就见他挤眉弄眼,想让朕把他刷下去。
哼,你在这儿欺君,还要朕帮你吗?朕无声冷笑,谁料他阮钦安神色一敛,竟然道:“家兄阮钦安,着臣女带来一件东西,希望呈给圣上。”
他他他……他还敢将我?不是,将朕?!
朕他妈,不,天子语言当雅致些,朕堂堂九五至尊,还怕你吗?
朕当即就道:“那就随朕来。传旨,封为阮娙娥,赐住长宁院。”
太监的高声唱和声中,朕得意洋洋地看向傻了眼的阮钦安,嘿嘿,没想到吧。
……
等会儿。
朕干了什么?
朕封了个男人当小老婆???
回过神来时,朕已经和阮钦安走到了长宁院。
“这个……金口玉言,一言既出,反悔不得的。”朕干咳一声,道。
“臣明白。”阮钦安面如死灰。
“……你别这样,好像我轻薄你似的。”
阮钦安瞪大眼睛看着朕,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你这还不算轻薄我?”
朕面上也有点挂不住,道:“你找个机会把你妹妹换进来,或者等些日子,朕找个由头,放归了你就是。”
今儿这事儿,实在是朕对不起他。
一见阮钦安,好像就回到了四年前当太子,奉命巡按江南的时候。那会儿年少轻狂,在南京甩开随从,自己玩了几天。就是那时候,认识了阮钦安。他比朕还小上两岁,却对朕颇多照顾。那几天和他在一起,出言无忌、放浪形骸,实在是生平仅有的快活日子。于是刚见了他,一时随性,倒忘了今时不同往日,朕已是皇帝了。
这事闹得,啧。
当太子时,太傅也说过娈童之事,纵使不提史书上庾信、苻坚,千余年后仍被人写进笔记故事里当反例,我皇祖父宠信华鹏,致使朝纲混乱,也只是二三十年前的事而已。
主要吧,阮钦安他长得虽说面如好女,但毕竟是个男人,和朕一边高,小鸟依人虽好,人依人成什么了暂且不说,他生不出孩子来。朕体恤下官,不忍心看礼部大人们着急上火,留他在宫里,实在半点用处都没有。
而且把一个俊美男人放在后宫,再信得过他,也不免觉得这鎏金冠冕在发绿。
阮钦安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也罢。”
朕陪他坐了一会儿,几次想出言安慰,但这个太傅真没教过,朕天资有限,说不出话来。
有宫人来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说,诸位秀女仪容女工都好,但人太多,想请陛下出个题目。”
阮钦安一笑,笑容实在不大君子,大有他不高兴别人也别高兴了的意味,道:“臣倒有个主意,不如令她们以‘入宫’为题,作诗一首,也可显出皇家风雅来。”
……你怕不是皇后派来的卧底吧,兄弟。
虽然喜好肖似,但估计他连皇后姓什么都不知道,应当不是一伙的。
是一伙的又如何?朕没有学诗的兴致!
九五至尊怕什么?朕便即刻允了。宫人前去回禀,朕想想那场面,心里直摇头。
奉旨作诗,便是应制诗,总要带些庙堂气象,谁家姑娘学这个?这玩意儿别说女人,男人他也不学,就是那等考上了进士的,在天下皆知要作诗的琼林宴上,每科下来,也能集成个天下第一不入流的诗集,朕都听不下去。但这是祖宗之法,朕从东宫太子当到天子,都是不能离席的人,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听下来,听完就忘。
皇后有句话说得好:“诗者,兴观群怨,总是寄情之物。无情而作诗,写出来的东西当然味同嚼蜡。”
阮钦安居然想让一群女孩子去作什么应制诗,实在忒不懂怜香惜玉了些。
(这文不是耽美,不是耽美,不是耽美。我说这是综艺你信么?)
(“千余年后仍被人写进笔记故事里当反例”,参见《阅微草堂笔记》。纪晓岚其实并没有表现明显的好恶之情,他只是朴实地指出了“当年有权有势时养的娈童,风水一转没权没势了,一定不会给你好脸”这个规律。)
【蔡漪08】
本宫中宫皇后,十五岁定给了个守父孝的男人,拖到十八方才出阁,晚倒也不算太晚,只是没想到,这后宫日子如此寂寞。
皇帝三宫六院,本宫也不是想要他给塞满,但本宫出去不得,闺中姐妹也轻易进来不得,总得有几个人诗词唱和不是?太后娘娘不喜文墨之道,做儿媳妇的也不能逼她,真是要闷死我。
好在盼星星盼月亮,可算盼到礼部选秀筹备完毕,可以开选了。礼部尚书林有臻世叔,靠谱!若非后宫不得干政,漪儿真想给您送些礼物去。
两轮选过,这批秀女还剩下十四个人,皇上直接封了一个阮娙娥——应是与她兄长相识——,还剩下十三个人。
但宫里后妃是有数的,三宫六院,一共只能有九个主子,次一等的倒不是不能有,但一次选得太多,于皇上名声有碍,这一次,本来也是打算最多选八个的。
阮娙娥已占了一个,剩下十三个人要选出七个来,淘汰掉一半。本宫看这些妹妹各个都很好看,颇有文气,还真有些舍不得——万一淘掉了哪个才女,不是要悔青肠子?
于是,本宫有了个好主意,让人去请皇上出题加赛,只消他一句“皇后看着办”,本宫就可以从诗词歌赋逐一着手,把这才女尽归身旁。
但等来的不是撒手不管,反而连题都出好了——‘入宫’。
“这真是皇上说的?”他最不好诗词,怎么会这么顺着我的心意?
“回娘娘,这是阮娙娥的主意,皇上允了。”宫人细声细气地答道。
阮娙娥……咦,皇上这人挑的,还真不错。
选秀便在东宫,离文华殿近得很,说话间已有腿快的太监取了笔墨来,一人分发一份。这一发就现了原形,有两个连墨也不会研,本宫直接就赐了一对缠金镯子、两匹细绢、二百两银子下去——这是规矩,赐了镯子,就是宫里不留的意思;若赐了玉佩,就是宫里要留。
有一个荆钗布衣的,瞧着眼睛都亮了,大约家里清贫——怕不是冲着落选的赏来的吧?
心思转间,本宫便冲她道:“你写完了?呈上来。”
她恭恭敬敬把笔墨呈上来,端的是一笔柳体好字,作了一首七律,颇有《千家诗》里那堆“早朝大明宫”的气象,只是她没入过官场,读来总觉得有些虚。
唔,孟静。
本宫撩起眼皮,似笑不笑地盯了她一会儿,估摸着她自认落选了,才道:“赐玉佩。下去候着吧,封号今日里就定下来。”
言罢,本宫压低了嗓子,道:“选上后,少说也赐五百两银子,别眼红了。”
孟静耳朵都红了,谢恩之后默默退下。
嗯,可爱。
本宫想了想,离中宫最近的是青玉院,可以让她住在那里。
孟静交了稿子,其他人也就不拘着,写完便一一交了上来。
太后和皇上不看,本宫就与两位长公主一同参详。敏慧长公主是皇上的姐姐,已尚了驸马,是上将军蓝山光的嫡长子,羽林军统领蓝羽骅;谦柔长公主是皇上的妹妹,被父孝耽搁了,今年十六岁,还未议亲。
敏慧长公主与皇上同年,当年是一起在文华殿读书的。受教太子太傅,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饱学之士,她学得满腹经纶,治国安邦不在话下,诗词却一窍不通。——当时的太子太傅有我张师伯,总不能是他教得不行。估摸着是当时诗词课少,治国课多吧。
谦柔长公主温良乖巧,可人倒是可人,只是她长在太后身边,也不大懂诗词。
于是说来说去,还是本宫在评。
十三个人里,孟静第一个交稿,气度轩昂,虽虚了些,总归还是有些台阁气象。
次一个是萧语,清丽婉约,很像萧伯母。萧家伯母姓张,名云岚,是我张师伯的亲妹妹。张飞镜诗名天下皆知,但萧伯母毕竟是女儿身,闺中笔墨不好示人,就只有我们这些亲近晚辈得见。张师伯曾说她“自有情致,已成一家”。至于萧语,她虽然随母亲学了诗词,但并不怎么喜欢,此刻也有三分糊弄,这首也只称得上是能看而已。
第三个名叫庾照,这姓氏生僻,或许和庾子山沾些亲。她写诗如作文,恰似宋年间的说理诗,适用而少质重,也非是不好,只是我不大好这一口。
第四个是才动京城的李宛。她父亲大理寺卿李岳然是今上天佑二年的会试主考。皇上即位不久,也只开了这一科,封后本预备开个恩科,但礼部忙着选秀,也没这工夫,天佑四年怕是来不及了,天佑五年,本也该开会试,这事只能这么算了。
会试后,贡生门忙于准备殿试,按例不去拜见房师。殿试之后,成了进士,才一一去拜见。李大人就在这时候,给三甲共两百零三人,出了个题目。——李家别院翻修竣工,请他们题副对联,谁写得好就用谁的。
进士们只道是游戏笔墨,挥手而就。却不想李寺卿把这堆答案拿去了翰林院找人品评,更不想,李宛也写了一联搀在里面。翰林院的大人们品评完了,揭开名字一看,却是李宛二字。这“才盖一榜进士”的名头,立刻无人不知。
李宛去年才随父回京,我并不熟识,但从这事看,估摸着还是小女儿家的好胜心性。……嗯,与我如出一辙。我眼看着她写了又摇头,又写又摇头,写到第三首,才略松了眉头,交到我手上来。
平心而论,不如孟静。
孟静那首可谓有台阁之气,她这首,就只能说是有书房气了。
孟家一门三代七进士,皆仕途不顺,书香门第,宦海沉浮,最是磨人心性。磨得孟静贫而不苦,身居陋室而心在天下,眼界自然高,飞入青云也使得的。
李宛么……家境殷实,未经风雨,她从书房里往窗外看,最远也不过是翰林院。还不是翰林学士,只能是翰林编撰。
应制诗,李宛怎么也写不过孟静的。
一个个下来,都好评点,只有一首,本宫说不上来。
这首诗写皇家气象,极是精当,作为应制之作,也是恭敬谨慎,没半点错处,但……
本宫想到这里,不由得抬眼,看向这首的作者,林华。
她垂眼站在日头下,一袭白裙,上面绣着只孔雀,头发用一根芙蓉花样式的簪子挽起,发髻上插了一根错银的步摇。
但,这诗的感觉,本宫似乎在哪里见过。
某个……想起来就会出事的地方。
我祖父在翰林院就是修诗的,我爹也是。我在家中也总会帮忙。诗词品评上,是他们亲手教的,能胜过大半翰林院去,在修好的书里,其实暗暗掺了好几笔,但我的眼光与他们一脉相承,文字又誊抄过,看不出来的。
正因如此,我的诗读得实在太多,许多都是从纸堆里分拣出来,与同一人之作垒在一起候编,有的我心有所感,随手写几句点评,还能记得清楚些,更多的却实在记不大清。
本宫虽然隐隐有些不安,但要黜落她,还是心有不舍,当下把她列入选中之列,送去了御前。
送到御前的意思有二,一是“臣妾这边选完了”,二是“臣妾这就去面圣”。划定居所、封位份,都不是皇后说了算的,必须要得皇上太后的旨意才算数。
潜台词么,就是试试皇上对阮娙娥的态度,他若器重,自然会让她留下一并参详,若只是喜欢,就不会留她一起。
其实左右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多知道些总强于少知道些罢了。
【江曙09】
朕与阮钦安聊得正开心,乍一看见那摞诗,不由得感到太阳穴一抽一抽疼了起来。
翰林院是个清贵衙门,天下文人骚客多会于彼,一个个的满脑子都是修史编书。蔡学士和蔡编撰的作品里有皇后的手笔这事,他们虽想瞒着,但茶前饭后也忍不住和同僚显摆一二,朕当然也知道。
就好像李寺卿家里的姑娘的才名,也是这么传进朕耳朵里的。
但朕没想到的是,皇后竟把那修书的劲儿用到了宫里,这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朕给她些面子,她就想把后宫变成翰林院吗?
阮钦安提议写诗,她就真把秀女作的诗一一排定了名次写了评语,还把两个不识字的直接黜落了。
下一步要做什么?在宫门外贴个榜,让太监们高声唱和着去揭吗?
这是选秀,怎么弄得倒像是科举了?
不行不行,朕这后宫怎么也不能变成翰林院分院,这是选朕的后妃,不是选皇后的跟班,得按朕的喜好来。
于是朕下了道口谕:“诗文可以娱情,丝竹亦可以悦兴。朕突然想到,光比诗文未免有些干巴巴的,索性天色还早,再加一场,让秀女们也比一比琴瑟琵琶。摆驾东宫。”
朕从长宁院里一出来,就看见路那头远远儿的来了皇后的仪仗。
嘿嘿,梓童,你好啊。
【蔡漪10】
刚入宫时,太后曾对本宫说:“皇帝毕竟年纪还轻,性子难免跳脱些。有时想一出是一出的,漪儿不要轻易与他置气。他小孩儿脾气,其实没坏心的。”
我本还以为太后只是客气客气,说说皇上的缺点,好与我拉近些关系,却不想她竟是认真的。
本宫这厢浩浩荡荡十一个人都快到了,他忽然就有了个想法,传旨加赛,要本宫再回去。
难怪太后说的是“不要置气”,这事办的,生气固然小题大做,但就这么听话又觉得有口气咽不下去。
真是……
【林华11】
皇上传旨,还要再考较一场乐曲,小太监们来一个个问,都要什么乐器。
我也说不清是怎么想的,要了个埙来。
也还好,陶埙算不上扎眼。
今日最扎眼的应是孟静,作诗她头一个交稿,奏乐,她居然要了片树叶。
……她大约真是那等“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君子,只可惜,我只能做个不敢被人瞧的长戚戚焉小人。
小时候我还不懂,姑父为何总是惊弓之鸟一般,一副仿佛明天就会没命的模样。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敢认。
直到,我知道了每年给他寄信的人是谁。
华鹏,华万里,以色侍君的小人,祸乱朝纲的罪魁。
我称姑父的人其实是我父亲。华万里,按血脉,我应当称他一声伯父才对。
华家上一辈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但家中穷困,华万里定了亲后,姑父左思右想,觉得家中委实掏不出再娶一房媳妇的银钱,就背着兄长入赘进了林家。华万里知道后虽然生气,但小地方消息传得快,木已成舟,他也无可奈何。
姑父入赘后第二年年底,他嫂嫂生了对双生子,一男一女,长相随父亲,好看得怕人。又过了一年,华万里入京赶考,就成了高宗皇帝的娈宠。
华万里……伯父,他这个人的性子,风闻说是不大好。乖戾、偏激,只管自己高兴,不理家国天下,总归不讨人喜欢。但他弟弟为了让他家中松快些,宁可入赘;妻子按他嘱托,带着两个孩子更名换姓,至今未改嫁。能得此待遇,我猜想,他对家人应当还是有些脉脉温情的吧。
他到京城后,每年会给姑父寄一封信,里面没有银钱,没有地契,就只有一封信,寥寥草草说几句近况,告诉他:“我还活着。”
于是姑父忍不住觉得,他兄长在京城实在是危墙之下,朝不保夕,连带着自己也总是害怕,既害怕挚爱兄长不明不白就死了,又害怕会牵连到他,但他担惊受怕了十年,也没想过和华万里断了兄弟关系。华万里死的时候,我还在姑姑肚子里怀着。他的死没牵连亲人,最多也就扯上了京中几个得用仆役。但姑父害怕惯了,因此我一生下来,就被记在了他的小舅子,也就是父亲名下。
父亲是老来子,比姑姑小了十几岁,我出生的时候才刚刚娶亲,母亲那时自己也就是个半大孩子,许多事情还要姑母照应。
父亲幼时,是跟着华万里上学的。他经史子集也好,琴棋书画也罢,都是华万里教的,我这些,又都是他教的。父亲那里有华万里不少东西,那个人得了圣宠后,传第一封信回来,就有一封和离书,还要求妻给孩子改姓,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她,其他的留给了他的弟弟和半个学生,姑父拿着烫手,就都被父亲收了来。
父亲曾说,我很像他。
或许吧,这个人浸透了我这短短十七载人生的每一天,我虽然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可心里又时不时觉得,我与他有些缘分。
比如,我抓周时抓进手里的东西,是他留下的一个陶埙。他喜欢这个,赶考轻装简行,所以没有带走,后来也就一直没有带走。
埙这东西,宁静致远,是种雅乐。要我说,吹埙要有旷然之景,清静之心。若他真的和我很像,那在京中怕是从没吹过。
他在这座城里困了十年,在这宫中更不知走了多少遍,我猜他当年在这里时,应该也想听听埙声吧。
就这么一晃神,我便要了个陶埙来。
东宫不是旷景,我也不是静心,可我今日不想讲究什么雅不雅乐的,我只想……祭奠一下先人。
那人是个稚子皆知的佞臣,可也是一个清癯少年不想拖累的兄长,一个温婉夫人梦中才敢唤的夫君,一个进士及第孺慕敬重的老师。
他是我,很想见一见的人。
我吹到一半,忽然听见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我抬眼看去——是个京官之女,似乎叫做……元霏。
她唇畔是一管竹笛,声音清亮。与我这陶埙一亮一暗,一急一缓,相得益彰,倒很好听。
一曲奏罢,她冲我一笑:“对不住。我听着林姑娘的埙声,如见故人,一时忘情了。”
我摇摇头:“无妨。”
皇上一个个听下去,直到文悠,她吹罢玉箫,喝了口茶,居然呛到了,咳嗽半天。皇后叫了个医女给她顺气,居然诊出了一身的病。
皇上大约不爱这一口,当场赐了镯子。但倒也仁慈,让敏慧长公主把她先带回公主府,让太医治着,身子大好了再送回家里。
庾照委实深藏不露,居然吹得好唢呐。一曲《百鸟朝凤》,在场诸人都有些傻眼,倒是太后十分欣赏,赐了玉佩。也不是唢呐不好,实在是但凡乐器,初学都不会很好听,唢呐声亮,传得远,学这个,闺中不静。这事许多人家都不喜,所以往往让女儿学些安静点的东西。
孟静用树叶吹了段无名小调,很是轻快,皇后还问了她怎么吹这个。孟静答道:“臣女家中穷,买不起花鼓。玩击鼓传花时,就由臣女背过身吹叶子助兴。”
皇后浅浅一笑,赞了一句风雅。
我倒觉得,孟家没钱买个小花鼓,却有闲情逸致行酒令,穷得真是不冤。
倒不是说我林家有钱,父亲是江西盐政,这官油水大,他朝中无人,是几派势力互不相让才推他上去的,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才不敢沾手。不过母亲天资聪颖,用父亲的养廉银子暗中经营了几家脂粉铺子,母亲家中叔伯姐妹多,自有一套调脂弄粉的法子,因是生意不错,家中也算宽裕。
梁晨吹笙,萧语鼓簧,李宛弹得一手好琵琶,其余几个秀女也俱是不凡,多么生僻的乐器也有人会奏。
奏过一圈,太后忽然道:“阮娙娥说来也是这一批的秀女,要不要也一并奏一曲?”
阮沁不光答应下来,竟然要了一张琴。
琴棋书画四门课,人人都会,但正因人人都会,今日才没人敢弹琴。
阮沁弹的是一首《少年游》。
……她倒乖觉,陌上翩翩少年郎,纵酒赏花与同窗。这首曲子的意蕴,此处这些人怕是一个都说不准。
(大家名字都是两个字,只有阮沁如是三个,如字又是个虚词,所以林华干脆就把这名字记错了。当然,她不会是第一个叫错的。)
【江曙12】
少年游……成吧。
这四年我看他是挺闲的,功名功名没个进益,琴艺琴艺如出一辙。
其实他的琴弹得是真不错,只是,朕本还道能听见更好的呢。
阮钦安弹完了琴,他如今也有位份了,座位在上头,不跟没品级的秀女一样坐在底下。他回来坐在朕龙椅边加的椅子上,低眉顺眼,嗫嚅道:“你还不发榜吗?”
切,没见识,朕低声回他:“母后还没说话呢。”
朕这边话音刚落,母后就在顶上开口:“时辰也差不多了,将名册和女工绣品都拿上来。秀女们先去偏殿候着,等宣来领赏赐。”
秀女们逐一列队下去了,阮钦安压低了嗓子问我:“我呢?”
“坐这儿,替朕看看这些诗。”
“回皇上,皇后娘娘家学渊源,学富五车,评得精当,臣没可说的了。”
“你出的题,你怎么也得给朕抖出点评语来。”
“皇上你这就强人所难了,臣早知道皇后娘娘家里是翰林院修诗的,也不班门弄斧出这题呀。您也不提醒我一句,明摆着没安好心。”
“朕没安好心?朕没安好心你早菜市口了,还能在这儿埋汰我?”
“皇上慎言,您得称朕。”
“少在这儿耍贫嘴。”朕张张嘴,觉得后边的话实在不能在母后面前说,于是拽了一把他的袖子:“过来。”
秀女在东偏殿等宣,朕就拽着他到了西偏殿:“阮钦安,你听着,这后宫是朕的后院,你心里得时时刻刻记着朕的话,顺着朕的意,才有好吃好喝,好穿好用,懂吗?”朕生平还是第一遭拉拢人,说出的话实在有点没水平,但事急从权,这后宫里要由这母后皇后她俩,朕就没得待了。
阮钦安点头:“臣明白。”
“明白就好,那朕接下来的话,你可都得给朕记清楚了。
“皇后此人,极爱诗词歌赋,但朕很不喜欢。你得替朕别着点她,别让她把后宫变成翰林院,她有什么想法啊、招数啊,你别太顺着了。朕回去给你拨几个好用的人,你遇事跟朕通个气,朕保着你。
“朕母后啊,就喜欢热闹,你提醒一下别个,都勤快点去请安闲话。嫔妃之间要有什么矛盾龃龉,你也帮朕化解一下,别闹出事来,惹母后不快。你要是不方便,就找敏慧出面。谦柔在母后面前瞒不住事,别让她知道。
“还有啊,待会儿咱回去拟定入选的、落选的和个人位份。这事不能太遂皇后心意,她喜欢的孟静章柳,只能留一个。朕看孟静还好,把章柳去了。你和她同住别院,她有什么毛病?”
阮钦安眨眨眼:“没毛病。”
“人无完人,肯定有。你再想想。”
阮钦安道:“章柳才十三岁,别院里数她年纪小,天真烂漫,赤子之心,臣真挑不出毛病。要是为了让你高兴,我堂堂七尺男儿构陷一个小丫头,我成什么了?”
言语不敬,好大胆子。但朕还指得上他,姑且恕之。
朕又琢磨半天,忽然想出来了:“那你待会儿就说,她天真单纯,礼数不周。”
“她礼数真不周早被刷下去了,皇上您有点靠谱的理由没有?”
朕一咬牙:“朕待会儿就说她长得太小,看着还不到十岁,你帮个腔,这总成了吧。”
阮钦安领旨——要他领个旨也忒费劲。
“成了就先这样吧,出来时间太长也不好。记着朕嘱咐你的事啊。”
其实,朕是有点私心的。
朕不让阮钦安去找谦柔,是因为谦柔毕竟未嫁,万一让阮钦安这小子看中了……谦柔是母后的眼珠子,远嫁南京她一定舍不得,可朕又不好命朋友离了父母亲友来京城住。
且防得一时是一时吧。
【江晓13】
该出个结果的时候,皇上把阮娙娥拉出去嘀咕半天,回来俩人就一唱一和地把章柳刷了,摆明是因为皇后给她写了“纯真质朴,不落巢窠,堪为上品”的评语。
还好,皇上没太逆着皇后的意思,好歹把孟静给留下了。——皇后可赐了她玉佩的,她被黜落,中宫面上就没法子看了。
皇上亲政已三年多,本宫倒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意气用事。皇上的事都是国事,但选秀在国事里算是个家事,容得他随性闹一闹。
本宫看得出,他今日很开心。
本宫是苏太妃所出,比皇上只大两个月。那会儿父皇还没登基,长子长女,阖府上下都看着一起长大。皇上五岁开蒙时,母妃还没开始教刺绣,于是我仍是在宫里各处随性玩耍。结果皇上在文华殿读了两天书,千字文背不下十句就不干了,死活非要父皇下旨,命本宫陪他一起上学。
本宫这一陪,就直陪到如今。
父皇身子大不好时,召见了若干大臣,也召见了我。他拉着我的手,第一次那么没有威严地说:“你是个姑娘,虽非嫡出,但也是公主之尊,原本做什么都可以。这些年,朕要你和曙儿一起学治国之道,从没问过你自己的喜恶。是父皇偏了心,为他委屈了你。为江山社稷或许不错,为儿子女儿却不对得很。”
他说到这里,一口气不对,咳了起来,我一边帮他顺气,一边道:“儿臣不觉得委屈。父皇让儿臣和太子一起学的东西,儿臣很喜欢。”
父皇顺过气来,笑了笑:“你也不必哄你爹,朕也是这么过来的。你说‘很喜欢’,其实不过是‘不讨厌’的意思,晓儿,你也才十六岁,都没有试过别的路子,怎么就敢说自己很喜欢这一条?”
我说不出话来。
从记事起,父皇就不是我的父亲,而是全天下人的皇帝。他很忙,非常忙。忙到偶尔来文华殿查我和曙弟的课业,我们都惊喜万分。就连再前一年我出嫁的时候,夫家是他亲自挑的,但临了赶上黄河水患,于是我的高堂,就只有母后母妃,和一枚他的私印。
这还是他第一次,像个父亲一样对我说话。
……却是在我马上就要失去他的时候。
父皇接着道:“往后曙儿就是皇帝,论地位高你一级,但你放心,有父皇的话在,他不敢拘着你。喜欢做什么就去做吧,朕的儿女,有一个在龙椅上下不来就够了。只有一点,帝王南面称孤,孤寂得很。你又是曙儿最亲近的人,他日后大婚,皇后也难越得过你去……晓儿,你不要忘了,他不只是帝王,还是你的弟弟。你……不要远了他,更不要怕他。”
我鼻子一酸,嗓子发疼,咬着牙答道:“女儿明白。”
其实父皇也是关心则乱,许多话他不用说的。
从五岁到十九岁,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还会连名带姓叫我“江晓”的人;我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敢叫他“江曙”的人。十九岁如此,九十岁大约也如此,我才不怕他。
四年前本宫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现在本宫说得出了——让生民和乐,天下太平,就是本宫喜欢做的事。
本宫反倒庆幸生在了帝王家,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考不得科举,想经手国家大事只怕难于登天。可这三年多来,本宫进御书房不用通报,金銮殿天天备着本宫上朝时挂的纱幔,京中上下不知多少人背地里说“皇上和敏慧长公主身子是两个,心思却是一个”。
本宫,不会违了父皇的遗命。
天子选秀,其实与长公主无涉,只是母后喜欢热闹,所以才要我和谦柔作陪。
比方说此刻,其实也就是皇上和皇后商量,母后一向宽厚爱人,母妃刚刚入府时同她颇多龃龉,但她待我却和待皇上一般无二。
再说了,做儿子的后院里添人,有儿媳妇在,哪里用得上母亲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