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剑破万法

11291字

原创

楔子

立春当日,南阴城连下三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城中偏西的一座高楼上,一个紫衣少女推开窗户,放眼望去。只见云散天青,碧空万里,城内外皆是一色白雪,雪光闪得她眼睛都发疼。唯有浩荡江水不被大雪所扰,从西北而来,自顾自在城外转个小弯,滚滚向东远行。

再朝南远望,隐约能看到一座孤峰峭然挺立,就是南山了。南山上有剑仙,御剑乘风瞬息千里,仙法通天长生不老,让人好生向往。自已少女记得小时候,自己也和其他孩子一样,每每捡到一根直些的树枝,就将其想象成剑,将自己想象成剑仙,彼此互相“过招”玩乐。

只是后来家中变故,她一个稚龄顽童无法自保,被卖进新任知府楚家当了丫鬟。从此更名换姓,改叫楚潼。为人奴婢,连门都不能随便出,当然也就没了去南山测灵根的机会。

“灵根是修仙之路。”楚潼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只能理解成“要靠灵根才能修仙”。毕竟从小听的仙侠故事里,至少一半是以少年人灵根绝佳,被仙人看中,收为弟子开头。


冰凉的空气涌入室内,把满屋浊气一扫而空,几株四季翠绿的盆栽晃了晃枝叶,墙角熬药的炉子火苗清白,连屋中积年不散的药味也被吹淡了几分。只有圆月隔断后那副二十多斤的棉纱帘子对北风无动于衷,层层叠叠有个几十层,只有最外面几层鼓起一点,复又落下,不漏出帘后一点暖来。

楚潼理了理药炉中的火,钻入帘后。帘后是卧房,升了好几个火炉,热得如盛夏一般。她拢起床上的纱帘,问道:“小姐,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出门走走?”

一个少女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脸颊下陷,眼神虽然还清明,但浑身乏力,要依赖楚潼搀扶才能坐起来,开口时声音轻柔娇弱,几乎听不清楚:“好啊。”

这就是小姐了。两年前小姐便一病不起,虽然老爷花费重金,四处延医问药,但始终不见好。上月请来的那位,甚至只见面看了看气色,就连说才疏学浅无力医治,茶都没喝就走了。

楚潼服侍小姐梳洗,一边说:“老爷那边派人来说,又请了一位神医,这几天就会到。希望你好好休息,养好精神。这个神医和之前的那些都不一样,是位仙人,我看多半会有些转机。”

小姐的声音有气无力,却带着一抹鲜活的笑意:“修道之人叫修士,得道飞升了的才叫仙人。你乱叫,人家会笑你的。”

楚潼服侍她穿衣:“在我一介凡人看来,引气入体就已经很得道了。”

小姐重病缠身,穿一件重点的衣裳都会气喘,因此冬天的衣服是特制的,每件都差不多。雪蚕丝织成的外衣极为轻薄,一件衣裳还没有一根鸟羽重。雪白的衣服上面没绣山水花鸟,只是用一种坚硬的细丝,绘出数个层层叠叠的复杂法阵,在光下稍稍一抖,细丝就会显出五彩华光。

楚潼拿出一个发着淡淡红光的金红吊坠挂在她身上。一整块炎晶被镂空,挖出活轴机扩,每层都可旋转,使最中央是个永远朝上的半球。楚潼在里面放上一枚灵珠,合上吊坠,灵力就经过炎晶传入外衣中,将法阵逐一点亮。金红色的光线在细丝中流转,热气随之四溢。法阵运行一周后,灵光收敛起来,热量却不散,聚在小姐周身一尺范围内。

腾腾热气让小姐略微抖了抖,面色红润了几分,声音也多了一点中气:“引气入体,在修仙路上也就只是第一步而已。”

楚潼沉默,心想:“哪怕只能迈出第一步也好啊。”可惜就算只是第一步,和她也是无缘。仙道的入门功法书坊也有卖的,她私下买过,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总之是练不出个名堂。再进一步的法子,她这使唤丫头就没那个钱了。

这套外衣吊坠是老爷请南山的修士制造,每个时辰消耗一颗灵珠供能。一粒灵珠十两纹银,够让普通百姓三口之家吃喝一年,在小姐身上却只是保她一个时辰的暖。如此奢靡手笔,楚潼第一次见时可受了不小的惊吓。

当时教导她的姑姑只是笑着道:“在宁州九郡七十六府里,南阴也算是富庶之地,知府老爷家的小姐用度当然不同寻常。你多干些日子,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楚潼至今没能习惯。她服侍小姐已是第二个冬天,仍然每次放灵珠时都小心翼翼,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扰了其中灵气。小姐一天就能费掉数颗灵珠,丫鬟一个月也省不下几钱银子。

我真是胎投得不好,她心想。


用罢早饭,小姐在楼下花厅休息,楚潼安排好出门的马车,走进花厅给她回话。

小姐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个梅枝茶碗,碗上白气氤氲,一股清香飘出,是她常喝的花茶。小姐看着漂动的花瓣,轻轻问道:“你想修仙是不是?”

楚潼随口答道:“当然了,谁不想当仙,不是,当修士呢?”

小姐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又过了半晌,才问道:“你快十五岁了吧?”

“是今年十五没错,小姐怎么知道?”

小姐对着蒸腾的水汽眨眨眼,神色似乎有些伤感,淡淡说道:“你灵根不差,这个年纪开始修炼也不算晚。楚家之内无法修炼,回头我和老爷说,等开春后雪化了就让你离开。你过江去南山,山脚东边有个粉白牌楼,从那里进去拜师就好。明光学院有教无类,会收你的。”

楚潼难掩惊讶:“小、小姐?”

小姐歪头想了想:“我还是多给你些银子,这样你如果修炼不顺,还可以回南阴盘个小店过凡人日子。你做的糕点很好吃,养活自己不难。如果……哈,如果到时我还没死,你给我送个条子来,我一定去照顾你生意。”说到最后,她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楚潼深呼吸几下:“小姐,你,你不要这样说。神医就快来了,或许他一来你的病就好了,往后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我,我早卖给楚家了,没楚家我也活不到今天。我的命是楚家的,伺候你一辈子也应该。”

小姐摇摇头,轻叱道:“胡说!哪有人活该当一辈子丫鬟的。何况我这身体……”

她话只说了一半就沉下去。楚潼正想劝她想开点,忽然门帘一动,一个大丫鬟端着一支海蓝玉瓶走进来,行礼道:“老爷请的那位神医先一步送了仙药来,请小姐每日吃一粒。”

楚潼接过托盘,放到小姐身边的的桌上。小姐拈起玉瓶,倒出一粒浅红色的滚圆丹药来。小拇指肚大的丹药落在她没有血色的掌心里,更显得药红手白。她看了一眼,把丹药拍进嘴里,轻笑道:“什么仙药?就是固本培元的紫阳丹。”

小姐的目光望向楚潼:“要不要来一颗?这药谁都能吃,每天一颗,对身体有益无害。”

楚潼自然练练辞谢,小姐也没勉强,又喝了口茶,就抬起胳膊示意楚潼扶她起身:“我们走吧?”

楚潼送她上车,驾车出门,问道:“去哪里?”

“江边。”

楚潼应声,其实她问也只是走个过场,小姐出门散心,几乎就只去城南江边。


到了城墙下,楚潼扶着小姐上城墙:“仙使说这两天江南会有天火降世,待在江北才能保全自身,咱们就在城墙上看吧。”

“也好,我还没从城墙上看过。”

或许是紫阳丹的药效,小姐爬上城墙并不太累。她倚在墙边,时而低头看脚下的浪花,时而抬眼远眺,不发出一点声响。直到日上中天时,楚潼给她补了一次吊坠里的灵珠。正要退开,就看到小姐嘴唇微动,喃喃自语。轰隆隆的江水声中,楚潼的耳朵只捕捉到几个支零破碎的字:“……云郎?不……”

小姐神色猛然一变,腾身而起,跳出了墙外。“小姐!”楚潼惊慌大叫,小姐的身体却不像她想象的那样落入江中,而是乘风飘到了江对面。身形轻灵,半点不像平日里起身都没力气的小姐。

楚潼看着她的身影落地,余光扫到长空之中,一道亮白的光陡然出现。她大惊失色,扯着嗓子,用尽全力大喊:“天火!天火降世了!”

江对面,小姐的身影似乎顿了一顿,抬头看向远天,却没回头,依然继续向南疾奔。楚潼回头,疾声对几个傻眼的家仆道:“谁跑得最快?回去找老爷,告诉他小姐过江了!”几个家仆回过神来,立刻跑回去一个报信。

楚潼再向江对面看去,一片茫茫白雪之中,近处勉强可见脚印,远的地方却看不清,脚印痕迹都追不了,又哪里找得到雪后穿白衣的小姐?

楚潼一个人在城墙上干着急时,白光从空中落下,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掀起一点动静。楚潼抬手揉了揉眼睛,依然只见长天一色,皑雪千里,不由得道:“啊?难道……不是天火?”

过了片刻,听得耳畔风响,老爷问道:“怎么回事?小姐过江了?”

楚潼回过头,看到老爷身后站着一个穿黑衣的陌生男人,腰佩长剑,眼如寒星。楚潼答道:“小姐在这里靠着墙站了很久,刚刚忽然跳出去,飞到江对岸,朝那个方向去了。”

老爷也意外得很:“飞过去了?”楚潼点头。

黑衣人上前两步,站在小姐跳起的地方,伸手虚空抓了一把,点点头,眯起眼看向江对岸:“有风灵盘旋的痕迹。你家小姐是什么修为?”

楚潼被他话中潜藏的意思震得两眼发直,小姐是仙人?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我、我不知道她有修为……”

老爷摇头道:“我也不知……”说罢,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神色变了变,有些犹豫,最后仍是没再开口。

楚潼看向黑衣人,忍不住问:“大人,小姐过江的时候,我看到南边天上有一道白光划过,那是……”

“天火!”黑衣人沉声道,“天火坠地处离此约有三百里,要些时间才能烧过来。”他握住剑柄,眉头紧皱:“你家小姐再不回来,可能就来不及了。”

黑衣人言罢,楚潼眼前清光一闪,黑影御剑过了江,朝南飞去,不多时就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十丈高的城墙上,两个人一起盯着远方的黑点干着急。越来越小,快要看不清时,拐了个弯,隐入一座覆满白雪的矮山后面。楚潼忽然惊叫道:“火来了!”视线尽头,蓝天白雪交界处,一道红光亮起,将天色和雪色一齐吞没。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矮山后,一个黑点乘剑折返。接天火光在后面追逐,剑光已经很快,可火光更是快得不讲道理。第一眼还在天边,第二眼已映红了一半天空,第三眼时火浪翻涌,传来的热气,竟然烤得她面上发热……

楚潼紧张得忘了呼吸。天火炽热,赤红的火浪还没到,温度已经让前方地面冰雪消融,由白转黑。白雪融化后,剑光上的黑影和地面融为一体,难以分辨,但却有一片白色乘剑光飞来。她顶着耀眼红光细看,才看出是他肩上扛着个穿白衣的人——定是小姐。

这时黑色已蔓延到了江边,楚潼刚张开嘴,未及说话,露出一半的笑容就已经僵住。红色追上了剑光,她目光所及,滔天火焰将剑上二人淹没,没有半点停顿,直冲江边。江上立刻起了一片白雾,“咕嘟”声中,白雾越来越浓,遮蔽了对面江岸。忽然之间万籁俱寂,耳畔一空,连江水奔腾声都听不到了。

江被烤干了。

火热的蒸汽飞上城头,楚潼伸手扇了扇风,想为自己带来一丝凉意,却也只是杯水车薪。她心中发慌,又怕火会烧过江,又担心小姐和黑衣人的安危,忽然之间心中又想起小姐早先说还她自由的事,最后甚至忆起了死去多年的母亲。嘴唇微动,不知说什么好。

一片寂静中,楚潼在朦胧白雾隐约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摇摇晃晃,她扬声问道:“大人?是你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咳咳,我,咳,是我。”黑影摇摇晃晃,穿过白雾,落到城楼上,一时没站稳,还踉跄了几步。他的长剑已经烧成了一枚手指大的刀片,磕在城楼石头上,“当啷”一声,还飞出一段去。

楚潼赶紧上前,帮他把小姐从肩头卸下来:“你们还好吗?”黑衣人被烧得满脸焦黑,头发散乱,黑衣光泽宛若焦炭,但只是摆了摆手:“我休息一下就行,但楚小姐……”

楚潼把她放在地上,翻过小姐的身子。雪蚕丝衣四处是黑灰,但却还算完整,上面的法阵也不见损坏。腰间的吊坠也完好无损,只是不见镂空外壳里那枚灵珠,或许是被天火烧炸了。

小姐双眼紧闭,瘦得脱相的面庞上沾了一层黑灰。楚潼掏出手帕,把焦灰轻轻擦去,隔着手帕也能摸到小姐滚烫的脸颊。黑灰之下,小姐平日苍白的脸上被热气熏得泛红,两抹嫣红凝固在她突出的颧骨上,与毫无血色的嘴唇互相一映,反常得堪称诡异。


当日黄昏。

“火毒入体。”一袭青衣的青年大夫把完脉,扒开小姐的眼睛看了看,说出这四个字来。

这便是楚老爷所请的那位神医,他自称楼栩,看起来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

那黑衣人本来正要走,听到他的名字甚是惊喜,便留下与他结识。黑衣人自言名叫简珩,来楚家帮朋友跑个腿,恰好赶上家仆报信,于是一路去了城墙,将楚小姐从火海中捞了出来。

楚小姐从那之后就一直昏迷,楚潼只好把她安顿在卧室床上。她卧室为了保暖隔得很小,楼大夫进去看病时,楚老爷、楚潼和简珩都站在当中,就已经挤得满满当当。

楚潼连忙问道:“严重吗?能治吗?”

“能是能,但现在解不了。”楼栩淡淡地道,“这毒是天火之力,我也没有见过。要等天火散去,到时,火过之处会生出一些天材地宝,其中一部分因为物极必反会有阴寒之力。用天火中生出的寒物为引,才能把天火之毒解掉。”

楚潼又问:“那她的病您能治吗?”

楼栩拧起眉头:“她的病情……我这么说吧,常人的身体就像一块布,经纬分明,条理清晰。楚小姐的情况,则好比这块布中央让一团烂泥糊死了。烂泥就是这个火毒,清理干净之前,我只能在边缘看到通向里面的线乱糟糟的,但说不好具体是什么样子,可能问题不大,也可能问题很大。但无论如何,要治病都得先解毒。”

他看着楚潼,露出一个微笑。楼栩长了一双桃花眼,眼角一弯,显得很是温柔亲切,令楚潼也心安了不少。他宽慰道:“没事。她缠绵病榻虽久,却不见油尽灯枯之相,这几天撑得过去。你也不用费力气喂饭,我之前随信送来的紫阳丹还在吗?你每天喂她一颗,再时不时用清水润润嘴唇就可以了。”

“紫阳丹小姐今天吃了一枚,剩下的……”楚潼回忆着,“她右手拿着瓶子,两根手指夹起塞子,倒了一颗药在左掌心里。吃了药之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嘶……”

楚潼倒吸一口凉气,满眼震惊:“她、她没放下药瓶,那瓶药从她手里消失了?!”

楼栩也跟着愕然,简珩却道:“楚小姐会御风而行,或许也会袖里乾坤。你摸摸她外衣的袖子,或许能找到。”

黑乎乎的雪蚕丝衣楚潼还来不及洗,只挂在衣架上。她伸手进袖子,感觉里面空间分外巨大,一时摸不到底。摸索了半天,才摸到一个瓶子。楚潼将瓶子取出,色蓝如海,正是早些时候装紫阳丹的。

她打开瓶盖敲了敲,不由得讶道:“咦?怎么空了?”

楼栩皱着眉,目光从简珩,到楚潼,到玉瓶,最后落在楚小姐昏迷不醒的脸上。他看着楚小姐,从袖中摸出一个一样形状的蓝玉药瓶,放在一旁桌上,道:“无妨,我再给你一瓶。今天既然吃过了,就从明天开始喂。吃光了再来找我,天火散前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楚潼点头应下。这时她完全想不到,这天火一烧,居然就是一个多月。

第一章 天火停

苍天坠火,足足烧了三十六天。这一个多月里,南阴往南的天空不分昼夜,始终被火光映得通红。终于火势停歇时,城中居民望着天空渐渐变蓝,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可火虽然停了,余温却尚在。南城外的江岸却依然干着,江水流入水道,便在“嗤嗤”声中化为蒸腾白雾。一条五六斤重的鱼从白雾中现身,掉在水道上,弹起两下,已经被烤成一团黑炭。天南地北来寻宝的人守在江北,一时不敢过去。

江之南,地表已烧成了一片白地,虽然不如雪地那样晶莹璀璨,但白沙莽莽,却也另有一番荒芜萧瑟的浩然之气。


百里外,天火坠地处。

这里本来是十里山林,此时却只剩下一个直径百丈的圆形深坑。坑外一片平地,连山脉都烧光了。按说应该空无一物,可不远处,却剩下了一具焦黑开裂的枯骨。枯骨感觉到火浪停止,便从地上踉跄爬起,朝着深坑走去。四下里的炽热高温,对它没有半点伤害。

枯骨灵台之中,两个意识正说着话。一个是个二十岁的女子,另一个却是只形如胖麻雀的黑鸟。

女子边控制枯骨行走,边问黑鸟:“话说,我叫陆皎。你呢,有名字吗?”

小黑鸟想了想:“孵我那只鸟叫我相琊。”

“开玩笑吧?”陆皎不信,“我叫鹿角你就叫象牙?有这么巧的事情?”

小黑鸟不满地蹦了蹦:“真的就叫相琊!”

陆皎狐疑地打量着小黑鸟,神色勉强:“我真的很难相信,怎么会有人给只鸟起名叫象牙。你要是只白鸟,可能凑合凑合也能过。但是你一只连皮带眼漆黑如炭的黑鸟,以后真能长出白羽毛来?丑小鸭吗?”

她这话中,小黑鸟只听懂了一件事:“你说我丑?”

“不是不是,”陆皎解释道,“丑小鸭是个寓言故事。说一只灰扑扑的小鸟混在一群黄澄澄的小鸭子里。别人用鸭子的标准看它,觉得很丑,都叫它丑小鸭。可是它其实不是鸭子,是只迷路的白鹄,长大了之后全身白羽,非常漂亮。——这个故事大抵就是说,不同鸟的生长规律不同。单凭雏鸟模样,不知种类,很难判断大了什么样。”

“哦……”小黑鸟点点头。

陆皎又道:“象牙这个名字我真叫不出口。在你长出羽毛之前,我就叫你小黑吧。”

小黑鸟不谙世事,完全不理解“小黑”二字是何等糊弄,当下道:“都可以。”


意识交流间,枯骨已经走到了深坑中央。天火最初落地的地方,此时长出了一朵一尺高的小花。

陆皎控制骨头,在花前盘腿坐下。她以元神作眼,无法分辨颜色,只能看到花有六瓣,形如鸢尾,三片上翘,三片下倒;蕊有十二根,十一根雄蕊顶头各有一朵极亮的火苗摇动,中央一颗雌蕊上,一滴光泽流动的露水趴着不动。

她用面前这朵花比对着脑海中的典籍图谱,迟疑地道:“这是……九炎仙露花?长得不太一样啊。”

陆皎端详着这朵花:“九炎仙露花是生死人肉白骨的奇药,这花中有着生生造化之力,药性是对的。只是多长了两根雄蕊,不知会有什么改变。”

小黑问道:“会有什么影响?”

陆皎耸耸肩,道:“最坏也只是被药力撑得爆体而已。咱俩都沦落到共享一副骨头架子了,哪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

说着,枯骨伸出右手,食指第一节骨头垂下,开裂的指骨摸到那滴流光溢彩的仙露上。仙露被触碰后,十一朵白火就一朵朵暗下去,白火变成金火,金火变成红火,红火最后消散成火灵,其中能量从雄蕊头流入花中,经过雌蕊转化,变成蕴含无穷生机的药力,灌进枯骨体内。

焦黑的骨头里,生机从指尖开始涌动,片刻已经遍布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一一修复,发出颜色变幻的彩光。每一块骨头都发起光后,筋肉便在彩光的照耀下徐徐成形,五脏六腑、血管静脉、肌肉皮肤随之而来。所构成的面庞,就和灵台中陆皎的元神模样一般无二。

等到这副身躯完全修复后,十一朵白火已经只剩下一朵。

身躯完整,灵根成形。陆皎闭目感应体内,不由得惊讶:“五行天灵根?”

小黑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也不算很大。我本来是金木水土四相地灵根,不过都被烧成这样了,重新塑体肯定会多点火气,灵根变化纯属正常。只不过,从地灵根变成天灵根,这堪称一步登天……”

陆皎笑了笑:“我运气一向不好,大约还是沾了这朵花的福。重塑身躯用了它十朵火,多出的一朵应该就起效在灵根上了。”

她睁开眼睛,肉眼看向那朵花。白光一闪,那朵遗世独立不干活的白火从雄蕊上脱落下来,钻入她的瞳孔,直奔灵台。

进了灵台识海,白炎化作一个枯枝编成的鸟窝,小黑在里面趴成一团,大小正好。小黑看了看鸟窝,对陆皎道:“这个和我之前的窝一样耶。火也和我之前的一样,而且这火还是活的。”

陆皎摇头:“你这话我完全听不懂。”

小黑叽叽喳喳地解释,陆皎一边听,一边调整了一下姿势,五心朝天,感应天地灵气引气入体。她本是金丹真人,虽然不幸修为全失,但有天灵根相助,引气入体时就算一心二用也不成问题。心神沉入初生身躯,在丹田中用力一吸,天地灵气流入体内。炼化为可以如臂指使的灵力,流入丹田。停工后灵力聚集不散,引气入体就算是成了。

小黑话很多,但脑子发育不良,说话也乱七八糟。陆皎听了半天,理出一点头绪来——它本是个巢中鸟蛋,不知怎么从窝中滚出,落到地面,蛋壳摔破,里面的蛋清蛋黄流出。这鸟蛋的蛋清蛋黄里蕴含着极其浓烈的火灵,一离开蛋就成了“死了的火”,暴戾火灵无法控制,把陆皎烧个正着。

仙露花中剩下的一朵白炎,却属于“活着的火”,虽然来得古怪,但陆皎却不担心。——小黑的魂魄有万火不侵之能,先前在火中,一人一鸟全靠这个属性才剩下一副骨头,等来今天。这朵白炎与之前的暴戾火灵如出一辙,当然也在小黑魂魄的防御范围之内。

陆皎眨眨眼睛,新生的双眼上睫毛还没长出来,遇到气流两眼发凉,很不舒服。但此时她可没时间等睫毛长出来,匆匆用仅有的一点灵力把外界灵气织成一件红色长衣,一双褐色草鞋,聊以蔽体后,就掐了个风行诀快步离去。


她从坑地触发,螺旋向外,赶在别人来之前收拢最中央的天材地宝,一一收入袖中。匆匆织就的袖子虽然糙了些,但袖里乾坤的神通倒还使得出来,只是不确定会不会漏。

渐行渐远渐无光,日暮时分,竟是到了往日修行所在处。太阳真火在此肆虐过后,也就只有山头还依稀成形。陆皎站在山下,看着龟裂的山影,往日经历浮现在眼前,不由怔怔出神。

她生来无父无母,是明老师将她带回此处,才走上仙道。陆皎最初识字,就是站在这个地方。明老师蹲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指向粉白牌楼上的墨字。阳光穿过叶片间的缝隙落在她玉白的手上,蝉鸣声中,明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明光学院宁州平江郡分部南山外院。”

陆皎跟着学,没长齐的牙里漏着风:“明汪学万宁邹平尖云温部南三外万。”

到了此时,写了太多字的牌楼已经化作飞灰,陆皎想起旧事,也只能怀念地笑笑。山上所有聚灵的风水宝地她都知道在哪儿,上山翻找旧地,果然灵气汇聚,生出了不少好东西。

最后到了藏书阁旧址中央,那里长了一株小树苗。陆皎正在琢磨如何带走,身后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要帮忙吗?”

陆皎回头,看清来人面目,眼睛眨了又眨,又是惊诧又是惶恐,一时不敢相认。来人走近,笑着问道:“怎么,小陆皎,不认得我了?”

这是个女人,长发用一根青玉簪挽起,穿了一条颜色暗沉的长裙,在高温中细汗也没有出一点,笑容温柔慈爱,一如往昔。陆皎终于回过神来,向她见礼:“明,明老师……”

明老师伸出一只手把她扶起来:“好了,不用和我客气。”那只手温暖而有力,陆皎低头看看她的手,又抬起头,一时呆了,居然问道:“您……还活着吗?

玉白的手骤然抬起,在陆皎额头上用力弹了一下:“说什么胡话。”

熟悉的举动令陆皎心下一松,露出个笑容:“我是看这么大的火,我差点没命,南山烧成白地,担心你们也……”

明老师轻笑:“这又不是天劫,我们提前得到消息,连人带东西都撤出去了。”

陆皎瞪大眼睛:“哪里来的消息?”

“天外云巢。”明老师背负双手,“这场天火因他们而起,七天之前就派了羽使四处通知,这一片的人都撤走了。你这样被烧着了的,才是个例。”

陆皎苦笑:“果然运气不好。”

“你这三年都做了什么?”明老师问,“我看你元神初具,是金丹之相,修炼进展不错呀。”

“老师您真好。”陆皎感叹,“眼力好,人更好。我浑身上下只剩这元神还能看,您居然还真挑出来夸我两句。”

明老师笑容深了几分:“你知道的,我向来都是鼓励教育。”

陆皎眨眨眼,眼巴巴地看着老师:“那老师能不能多鼓励鼓励,借学生点东西?我身家被烧了个一干二净,非常缺钱。这天火中央有不少好宝贝,可我没有装备,很多都收不起来。”

明老师颔首:“都要什么?”

陆皎也不客气:“需要一把剑,一万灵石。藏书阁里的资料我也都想要一份。各种材质、形状的工具容器,有多少借多少,用完了我再还给您。采集到的东西……回头我们再商量怎么分?”

陆皎睫毛都没长,头发眉毛所在当然也是秃的,撒娇时五官挤成一团,看着比叫花子还落魄些。明老师思及这个小徒弟往日里张扬明媚的模样,心头一软:“你要是能凭自己的本事,把这棵树好好移栽到这个盆里,老师今天就大方一把,如何?”

说着她袖子一挥,一个水缸大小的青玉花盆出现在小树旁边,盆里放了一袋灵石,数柄长剑悬浮在空中。陆皎随手抓过一把:“好!”


这棵小树二尺来高,浑圆的叶片晶莹如玉,树干漆黑,摸着隐隐发烫。陆皎捏着下巴,绕树走了一圈,摘下一片叶子撕成两半,看了看叶肉侧面,就把叶子扔进嘴里,嚼了几下,评价道:“真涩。”

陆皎蹲在花盆旁边,把灵石袋挑出来。叶子嚼碎,碎叶一点点吞进肚里炼化。得到的灵力在体内运转一圈,流进掌心长剑里。剑尖上,一点五彩华光慢慢亮起。

明老师眉头挑起:“你给嚼了?”

这棵树叫圆叶血松,叶片凝聚着精纯灵气,硬如金玉,是蒲团一类的修炼道具广受欢迎的主材。陆皎点点头,含着碎叶说话,声音有点含糊:“叶子现在还是嫩芽,不是很硬。——实在是没灵力啊,不靠这个我阵都画不完。”

明老师无奈摇头:“也不怕把牙崩了。这么舍不得用灵石?”

陆皎沉痛地道:“老师,您真的不知道我有多穷……”

她抖动剑尖,开始在花盆里画阵。剑尖在花盆里划出阵图,五彩华光拉出细细的灵力丝,填平阵图的浅浅凹痕。边画边说起这几年的事:“三年前我离开南山之前,把那块界门钥匙买了下来。然后就在不远处闭关,靠它穿过虚空界障,去往异界历练。”

明老师点头:“果然是你买的。这一趟离开九州,玩得怎么样?”

陆皎眼神一亮,连连点头:“很有意思。我神游异界,学了许多东西,遇到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情,道心初成,身体留在九州,居然不知不觉就结丹了。”

明老师微微一笑,颇有赞许之色。陆皎接着脸色一垮,道:“可是结完丹,还没得瑟一下,就遭了天火。”

她抓出一把灵石,抽出其中灵气,灌入花盆中启动阵法,又在花盆上沿挖出一圈小孔,塞进灵石,为其持续供能。叹道:“我的灵力也好、魂魄也罢都被烧光了,元神眼看也要完蛋。不过这时候,意外融合了一只鸟蛋的魂魄。逃得大难不死,捡了一朵十一炎仙露花重塑身体,还成了天灵根。”

陆皎把小树挖出来放入盆中,空出填上地面沙土,连连叹息着道:“现在我跟这完蛋玩意儿算是一具行尸、一个死灵捆在一处,两心一命,苟延残喘。彻底活过来还不知道要费多大力气,所以真是缺钱的时候。”

明老师嗤笑道:“说了半天,还是撒娇哭穷。”

“老师……”她拖着长音叫道,“树移进盆里了,请您检阅……”

明老师走到她身边,摸摸树叶,道:“我都看了,不错。你现在的阵法比以前实用得多,换了三年前,灵气流量阀和缓冲层这两个设计你绝对意识不到。”

明老师从袖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陆皎:“剑和灵石已经给你了,这些是我身上所有的工具和容器。藏书阁的典籍资料,搬迁时我们全录了下来。我身上就有副本,你等几天,我复制一份出来给你。还有什么事吗?”

陆皎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掌,掌心灵力凝成水镜,照出一只拳头大的黑鸟。黑鸟圆得像一只胖麻雀,浑身没有羽毛,只有黑色的皮肤,两只枯枝一样的爪子缩在身下,爬在小窝里酣睡。——正是陆皎灵台中的小黑。

陆皎道:“这是我遇到的那个鸟蛋,它躯体化作天火,魂魄融入我的身体,倒还没死透。您刚刚说到天火因天外云巢而起,鸟蛋应该也来自那里。我有点想去问问他们这鸟蛋是什么来头,但不知是福是祸,想请您帮我算一卦。”

明老师看着酣睡的小鸟:“生灵由精气神组成,精主身体,气主魂魄,神主意识。结成金丹时,散于魂魄中的意识会收拢起来,凝成最初的元神。到了化神修为,元神凝实,就可离体而活,更能夺舍重生。”

陆皎大约猜出老师要说什么,移开眼神揉揉鼻子。

明老师继续道:“它未生而亡,当然没有修为,魂魄中只有一抹囫囵意念。与你的元神相融,这抹意识只会被冲散消亡,不可能凭自己成就元神。你只要放任不管,就能顺理成章反客为主,把它的魂魄变成你的魂魄,就是真仙也不会发现端倪。”

陆皎咳嗽两声:“我知道。”

“那你自碎金丹,来给它凝聚元神,保下性命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是怕它意识消亡,魂魄四散,自己也活不了?还是觉得它命不该绝,能拉就拉一把?”

陆皎想了又想,苦笑道:“我当时真的什么也没想。”

明老师皱起眉,对这答案有些不满:“你最好想清楚。不然往后修炼时,被这一念间的善恶拷问道心,若是真实答案与你一直以为的相悖,只怕会成为心魔。”

陆皎郑重点头:“学生明白。”

明老师摸摸她光滑的头皮,笑得温柔又无奈:“抄书算卦,都要点时间,我就先走了。你继续在这里逛吧,逛够了,就去南阴楚家。”

说着转身要走,陆皎本能地上前一步,扯住她的袖子:“老师,多陪我几天吧,好不好?我在异界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光剑。这个东西把等离子体凝聚成剑,铸造简单,完全不需要保养,而且锋锐无匹,关键是看起来特别的帅……”

明老师发出一阵笑声,道:“以火作剑,倒是很适合你如今的情况。”

陆皎眼睛晶亮,竖起大拇指,赞道:“老师还是你识货啊。天火这一个月我只能和这只死鸟蛋说话,真是闷死我了。它脑子没长成,说话颠三倒四,而且一点见识都没有,我说什么它都想象不出来。”

明老师拍拍她扯住自己袖子的手,道:“话痨犯了是吧,没关系。等你到了楚家,有的是人听你说话。”

说完就把她的手一拂,驾云而去,只留下陆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不明所以,愣了半晌才道:“啊?不是,老师,你又给我安排了什么活啊?”

第二章 暖花厅

陆皎在天火落处逛了五天,能收的天材地宝一点都没放过,直到发现别人也探进核心区域方才离开。所得收获虽然一时不能变现,但多少也算解决了些财政问题。她御剑北去,在南阴城南吊门外落下。

其时火气散尽,江水复流。南门外几百里人烟不存,探宝之人早已过江,旁人不走这条路,便显得人丁寥落。只有几个垂钓的老人毫无功利之心,带着笑容,不紧不慢地在水缓处打窝。

陆皎对守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