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生万法

13668字

原创

楔子

竹影摇落,月上屋檐。正是夜深人静时分,幽静小院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回廊里的书生把玩着手里的玉佩,听到脚步声,忍不住先露出个笑容;又听到移梯上墙的声音,笑容便僵住了。——且不说他并没有锁门,那小木门的锁本身也一踹就开。并且为了某人的面子着想,连值夜的人都让他支开了。

可惜对方全然未曾领会他的一片好心,自顾自地要爬墙夜袭,动静大得能吵醒隔壁住的狮子。幸而他早有准备,给那狮子下了蒙汗药。

陆皎闭上眼,凭听力推演墙那头的情形:他院外是片赏景的小花园,园中小路是一片片青石铺就,间以青草,坑洼不平,那位拖着梯子一路到他门前,已然累了,呼哧带喘地把梯子架上墙头。原木的梯脚一侧卡在石板缝里,另一侧落在花园中造景的圆石上,两边都不稳当,怎么扶着都咯噔咯噔得乱响。

但这都不足以让来人三思。即便显然危险重重,那个人还是爬了上去,纵然每上一级,都因梯子摇摆而颤抖地吸气,但既然梯子没有倒,也就坚持往上爬。

第一次吸气后,陆皎忍不住摇头。第二次吸气后,他把玉佩放在一旁,不敢再玩,害怕一时用力把它捏碎。第三次吸气后,陆皎索性站了起来,盯着墙头露出一截的梯子。

梯子的上头靠在墙头的黛色瓦片上,七次惊险的吸气后,一个一身黑衣的身影出现在墙头,一只白皙的手抓住瓦片,用力过甚,甚至整条胳膊都在抖。陆皎抿抿嘴唇,想提醒那瓦只是卡在那儿挡雨,并没固定在墙上,又怕人声会吓到对方,最终没敢开口。

穿着夜行衣的人爬到墙上,因为不会翻墙,整个人都趴在瓦楞上,不知道哪里该先下来。墙头的瓦片分两侧下斜,本来也不平整,来人犹犹豫豫地蛄蛹,没两下就已经很难保持平衡,用尽全力抓着的瓦片也“咔嚓”一声脱了出来,整个人直直地掉进院中。

来人只来得及把瓦一扔,抬手护住头脸,自己没摔疼,却听到另一个声音惨叫:“哎哟!”

正是站到墙沿下准备接人的陆皎。

陆皎伸出双臂,一手揽住来人的腋窝,另一手环住腰,卸下力道把人放到地上,过程中却被一片瓦狠狠地拍到了头顶。他把来人放下,伸手摸了摸发型,发冠歪斜,长发散乱,不由得叹息道:“我好心接你,你怎么反倒恩将仇报呢,殿下?”

来人红了耳朵:“对、对不住。”说着就准备把瓦片扔到墙根,被陆皎一把攥住手腕拦下:“别扔,瓦一摔就碎。给我吧,待会儿我把它装回去,不然天一亮人人都知道我这墙被人爬了。”说着,他从来人手中接过瓦片,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拉着对方的手腕向屋内走去。

进得主房,陆皎又关上门,终于忍不住笑道:“殿下,蒙面可以摘了。”

来人恍然,解开蒙面巾,揣回怀里,露出一张俊俏面孔,才从墙头下来,双颊上还有些泛红。若有旁人在此,多半就要傻眼:这位夤夜翻墙入户的业余贼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三皇子白韶。而陆皎却是六皇子门下清客,甚至,这院子都是六皇子的。

白韶问道:“六弟怎么说?”

陆皎却不答,自顾自在榻上坐下倒了杯茶喝:“若是来问六殿下的事,那您请回。我半夜不睡觉,又不是为了聊什么夺嫡之争的。”

白韶点头称是:“说得对,是我没话找话。——我来找你,当然也不是为了那些事。”他也坐下,却没坐在茶桌对侧,而是挨着陆皎。

“我知道。”陆皎握住白韶的手,“要是为了六殿下的事,殿下也不必翻墙。”

白韶低下头,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道:“有些事,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但是,我觉得你已经知道了。”

陆皎玩着白韶的手指头:“不知殿下是说哪一件?”

“我生来先天不足,命数不过三十之数。”

“这我知道。”

“我六岁封王,八岁出巡,十二岁听政,其实都是因为父皇母后想我多看看世间万物。储君之位,我本来就不配的。”

“别这么想。”陆皎望着白韶的眼睛,“人活一世,无论长短总是一世。既然生在世间,就没什么配不配做的。”

白韶苦笑:“可我若是生来命稍长些,这储君之位就更不关我的事了。因为我其实……”

“是个姑娘家。”陆皎轻轻截断白韶的话头,“殿下愿意来告诉我,不枉我今夜这半宿好等。”

白韶不解:“你早知道?”

陆皎朝她笑:“若是别人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我姓陆的白活了。”

白韶愣愣地眨眨眼:“我……我忘了我本来要说什么了。”

陆皎把她搂进怀里:“让我想一想,殿下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之前六皇子想给我说亲,是殿下抢先一步替那位姑娘订了婚约,是吧?”

白韶强行解释:“他们两情相悦,何苦为难人家?六弟是不知道罢了。”

“那上次我拎着酒去找殿下喝,殿下声称身体不适,不能见我,是真的假的?”

白韶避而不答:“真的假的又能怎么样?”

“要是真的,那是我小人之心。酒我这里还有,今夜请殿下尝尝也无妨。若是假的……那陆皎诚不知何时惹了殿下不痛快,还请殿下给个明话。”

白韶张口结舌。陆皎蹭着她的鼻子,低声道:“要不我再解释一次吧,那真不是我的相好。”

白韶面色飞红:“谁、谁问你了!”

“没人问,我自言自语。”陆皎满脸坦然。

他一张脸就凑在白韶眼前,眼神澄澈,白韶看着他,不由得有些出神。

正暧昧时,陆皎却忽然退开:“好了,其实我也有些话有些话要和你说。”

“……什么话?”白韶定了定神,方才问道。

陆皎思索着道:“我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什么?”

“我来自另一个地方,比起这里,大概可以算一重仙界。”陆皎沉吟着道,“那里灵气充盈,仙丹妙法不计其数。你若是愿意和我走,或许在那里,能有延寿的机会。”

陆皎看着她,脸上浮现出几许紧张:“我并不是要你此时就做决定。带你过去需要做些准备,我先回去,一年后我准备妥当了再回来,到时候你给我答案就好。”

陆皎叹了口气:“说来头疼,我一开始没想要告诉别人这些事。我只有元神来了这里,这副身躯是抟土而作,并不是我本来的模样。不过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可以把本来模样变成这个样子。”

陆皎话越说越快:“你不愿意我也理解。毕竟你父母兄弟都在这里,过几天就要封太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九五至尊,万民景仰。跟我走相当于贬为庶人,要是真能长命百岁,或许还值得考虑。但续命这事我只能说是可能有机会,因为先天不足之症在我那边分为很多种,有的能治有的不能治,医术我学得不好,得找个正经大夫给你瞧瞧才能明白,其实我也……”

白韶抬起手,手指压住他的嘴唇,问道:“我能说几句吗?”

“你、你说。”

白韶放下手:“你模样是假的,性情是真的吗?”

陆皎点头:“我所作所为,无一不发自真心。”

白韶歪歪头:“那你本来模样,和现在区别大吗?”

“单说容貌,其实有五六分相似。关键在于……哎呀,”陆皎叹息道,“我本来是个女人。”

白韶睁大眼睛。陆皎赶紧说道:“但可以变成男人,仙丹灵药妙用无穷,特别是在这种没用的事上。”

白韶轻轻一笑:“你不用急。”她又靠到陆皎怀里,慢慢地说:“我有些惊讶,你等我……等我接受一下。心上人突然变成仙女下凡,这,这实在出乎意料。”

陆皎小心地搂住她。

室内一时静下来,只听得烛火劈啪作响。过了一会儿,陆皎道:“你要是打定主意做皇帝,我就不走了,留下多陪你一年。”

白韶沉默半晌,说道:“是真的。——当时听说你的事,气得我一宿没睡好觉。受了风,你来的时候正头疼,不想见你。不过,即便头不疼,你来,我大概也不会见。说到底,你有没有相好的,我并没资格管。自己一个人生闷气也就罢了,若是见了你,估计要忍不住拿你出气。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

“惹你不痛快已经很错了。”

白韶又出了一回神,忍不住笑道:“我看书里写,仙人都超然世外。哪有你这样的仙女?好酒无度,舌灿莲花,连夺嫡之争都要搅和。”

“怎么说呢,在这里,我可以青春不老,呼风唤雨,已经能算仙人。可在我那里,凡人到仙人的路上,我也只是比凡人多走了几步而已。”陆皎笑笑,“若不好酒,也不会认识你。若是口才不好,只怕如今也只是认得你。若是不掺和进来,殿下就更不会把我放心上了。”


两个人靠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直到东方发白,天光亮起,白韶轻轻叹了口气:“我舍不得你。”

陆皎道:“那我不走了。”

白韶又重复道:“我舍不得你。”

她这一夜想了许多事。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命短,越长大越是认命,越长大越是自甘其苦,可谁也不是天生就乐意早死的,别人能活四十岁、五十岁,凭什么她就要认了三十岁是人生终点?画卷上的千里河山她才只看了几步,戏文里唱的“共知己白头”她更是想都不敢想。

她舍不得一时分开,更舍不得几年以后,她就要和陆皎、和人间、和未来所能发生的一切挥手作别。

白韶闭上眼睛,声音抖着抖着带上了哭腔:“我不想死……陆皎,我真的不想死……”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溢了出来,陆皎抬手给她擦掉,白韶握住他的手,睁开眼睛,盈盈泪光望着他,说道:“我等你回来,我等你带我去找一线生机,多久都无所谓。我怕死,你别不管我就好。”

“你放心。”陆皎用力握住她的手,“我不会让你等很久,最多一年,我就回来接你了。”他摸摸怀里,最后掏出一块蓝蓝的玉石,递给她:“来这儿一趟就带了这个,没什么用,送给你做个记认。不是你做梦,我一定回来接你,别怕。”

第一章 异界归来天坠火

陆皎从入定中醒来时,只见到满目霞光。她怔了怔,忽然想起,此处实在不该有光。

她是在一处自己开辟的洞府中闭关,这地方以芥子须弥之术开辟,虽然入口连通一个山头,实际却在虚空裂隙之中,天然便无光无水、无风无音,只有她先前扔下的一把灵石为此地提供了灵气。在她修炼中,灵气已经几乎消耗殆尽,此时,这里什么都没有才对。

那么,眼前这满目红光从何而来?

陆皎站起身,正想出去看看,忽然听到一响金玉迸裂之声,洞府碎裂,内里空间融回九州,她从空间褶皱中钻出,滚滚热浪便扑面袭来。陆皎连忙从乾坤袖里拔出剑来,玉府内金丹转动,灵力化作金相,随剑势而出,切开扑面而来的暴躁火灵。陆皎换了个守势,长剑护在身前,水行灵力随即罩住周身,不断游动,抵御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袭击。

陆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他妈是咋了?”

陆皎左手掐作剑诀,准备御剑离去,忽而眼前越来越亮,红光成了金光,金光成了白光。袭来的火灵刹那间稠密凶猛百倍,逼得陆皎喷出一口血来,以心血为引,才勉强招架住。陆皎灵根里五行唯独缺了火,无法化天地火灵为己用,此时金丹全力运转,依然只能一味苦守。

忽然眼前白光又是一亮,不及陆皎反应,白光已经晃瞎了她的眼睛。火灵浓烈得化作真火,先烧了她周身防御,又烧了剑,袭入四肢百骸,血肉经脉随即化作飞灰。真火直奔灵台,霎时间,陆皎连魂魄都烧了起来。

金丹凝成之时能点化魂魄,凝聚出一点元神。但在这无妄之灾面前,这初具的元神,也只是能让陆皎多活一个眨眼——若她的眼还能眨的话。

这一眨眼的时间里,陆皎心念百转,二十年的生命在眼前一晃而过,过往种种,尽在心头。

区区双十之年,实在不长。

她心中苦笑,想着:“当年内院因为不收运气差的而不要我,我还不服气。不成想闭了个关,居然就要死了。明老师,学生知道错了,能否为学生解惑,我这是遭天谴了吗?”

袭来的火灵暴戾之极,别说她一个金丹,就是修为几近仙人的大乘期在此,怕是也只有逃命的份。如此凶煞,堪称天劫。陆皎自认修为浅薄,连移山的本事都没有,这劫数决不是自己招来的,可却偏偏落在她头上,若非遭了天谴,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解释。


三年前,陆皎身为外院弟子,在晋入内院考核中第一轮惨遭淘汰,从此与内院无缘。她修为已到了外院所能教授的尽头,留下无益。在另寻去处之前,陆皎决定先将名下的学院贡献折成现,总归不能亏待了自己不是?

她那时因为运气差被淘汰,心里很是不服气。虽然有天材地宝、灵丹仙器可选,但陆皎琢磨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将七年辛苦,换成一次万界之游的机缘。——她倾尽身家,买了枚界门钥匙。

九州人都知道,九州之外,另有数之不尽的万千世界。将元神遁入界门钥匙之中,便可穿过虚空界障,神游异界,能收获什么,当然全凭运气。陆皎当初正是想通过这东西,看看自己究竟运势如何。

之后她离开外院,直接就在不远处找了个僻静的山头,当即开始闭关。一刻之前,她还觉得自己运气甚好。异界之内历练三年,遇人遇事,以凡尘磨道心,终于悟透了“天性自然”四个字。道心明静,回来之后片刻之间结成金丹,比在九州修行要快得多。

陆皎不成想,这一结完丹,居然就要丧命。


她双眼被火光刺瞎,意识中只有茫茫一片煞白。魂魄之力忙着被天火灼烧,只剩下一点元神可用——若是她有化神修为,元神凝练,或许还可以凭此夺舍重生,可如今这点元神,只够做一件事。

元神之中,一只青草蚱蜢静静悬浮着。陆皎把它从异界带回来,本意是将其作为再去时的路标。这只蚱蜢被她保存得挺好,草叶水润,掐断处犹带湿意,与到手之时别无二致,可此时在真火熏烤之下,却已经开始泛黄干枯。

陆皎把它裹在元神之中,却仍然阻挡不了青草蚱蜢一点点变黄,只是略延一点点寿命。蚱蜢枯萎化灰,就是她元神消散之时。她难免想起收到它时的情景。

那日傍晚,陆皎被那人请到家里,过了影壁,就见到大堂中放了满满一屋不重样的宝贝。下堆着金银财宝,上挂了古董字画,跑车名表论盒来装,人体改造零件一身一身,真是什么都有。

那人见她来,站起身朝她笑道:“有心送你件礼物,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好在我从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各种东西倒都有点,就请你来自己挑了。”

陆皎笑道:“你是真不怕我见财起意?”

那人也笑:“你想连我一起带走都可以。”

大堂里堆得都没把椅子,陆皎信手合上一箱珠宝首饰,半坐在箱盖上,摇头轻笑:“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你堆出来的这些,连你本人在内,我最多也就认得三分之一,就是想挑都不知道该从何挑起。”

那人走到她身边来:“你可以问我。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也未必认得所有。——这些东西,送来送去的,实在是不容易记。”

陆皎就从一旁的八仙桌上拿起一只手指长的紫葫芦:“请问这个有什么讲究?”

那人凑到她手边看了看:“这是紫檀木所雕,找根绳挂在帐中,夏日可以驱虫。”

陆皎诚恳地看向对方:“我摸着倒像紫砂,怕不是个茶宠。”

那人犹豫着抬手,食指戳了戳陆皎手中的紫葫芦,面色一僵,强撑着道:“嗯,确是紫砂……可能是我记错了。”

陆皎大笑出声,斜倚在桌旁,看着那人,问道:“究竟有哪个是你认得的?”

那人目光在桌上踅摸了一圈,最终伸手挟起一只青草蚱蜢:“这个我认得。”

陆皎便配合地发问:“敢问这是何物?”

“一只青草编成的蚱蜢。”

“草从何来?”

“就这院中。”

“何人所制?”

“我。”

陆皎一怔。对方垂下眼神不与她对视,只是低低地道:“别的那些东西,其实都和我关系不大。只有这个,是我亲手所做,不知道能不能博你一笑。”

陆皎伸出手,轻轻捏住那只草蚱蜢,二人手指相触,她也不动,直等到对方终于舍得抬眼看向她,方才弯起眼睛:“我笑了。这蚱蜢,我也就却之不恭了。”

那人望着她,眼神里泛起止不住的笑意。陆皎收起蚱蜢,笑眯眯地和对方对视,这一对视,两个人都忍不住笑来笑去的。笑得久了,甚至脸都酸了。

陆皎的回忆就落在那个人的笑容上,不甘一波一波往上涌,心想着:“我是真舍不得就这么死了……”

那个人的名字她叫得不多,往往只在正经的时候,此刻倒是正好,可陆皎的唇舌都被天劫烧没了,也只能在心里念一声:“白韶。”


她意识中的白韶忽然动了,神色焦急地问道:“你想活吗?”

陆皎本能反应:“你丫谁啊?”

厅堂、字画、八仙桌、紫葫芦、草蚱蜢、白韶一一散去,陆皎意识中又变回茫茫一片白。煞白之中,有一团亮得令她无法直视的白光,说道:“你先别管我是谁,你想不想活了?”

陆皎气不打一处来:“废话,当然想!我才二十岁,你以为我乐意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活活烧死!”

“我不是故意烧的!我也马上要死了!”

陆皎心念一闪:“你说明白点,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你连元神都没有,不到金丹修为,怎么烧的我?”

“我应该……”白光有点迟疑,“我好像是,滚下来了。”

什么玩意,说了和没说一样。

白光蹦跶:“我听得到!”

陆皎无奈:“好吧。”

“我也是才发现还有个人在这儿,咱们两个一起,说不定有条生路。”

“你说。”

“你魂魄没了,我只剩下一个万火不侵的魂魄。”

“然后?”

“我觉得,应该有办法把我的魂气和你的连在一起,凭借你剩下的这点身体,让我们两个都活下来。”

对于生灵而言,精、气、神缺一不可。精主身体,气主魂魄,神主意念。陆皎剩点身体,这白光剩点魂魄,两个都剩点意念,如果能拼在一起,倒也算是个活物。

“什么办法?”陆皎问道。

“我,我说不明白。”

陆皎叹息:“也罢,我凭直觉来吧。”于是,陆皎便用她那区区一点元神,裹着枯草蚱蜢,跳进了这团白光之中。之后就是一轻,没了魂魄被焚毁时的剧痛,只有一片游荡的茫茫暖意。

“凝神!”陆皎吼道,“现在你的魂魄占了我的身体,你得借我的金丹点化出元神,不然你的意识就被我冲散了!我可没那防火的本事,到时候还是一起死!”

游荡的意念一片茫然:“我,我试试……”

陆皎体内,金丹又一次转动起来,但这毕竟是陆皎的金丹,总归不太听这迷迷糊糊的意识使唤。陆皎心知这货指望不上,自己动念,金丹立时粉碎,化作一抹玄奥金光,冲向灵台。

陆皎驱使金光在自己附近逛了一圈,拢起松散的意识,一收一放后,金光散去,一只黑漆漆的小鸟便出现在识海之中。

陆皎叹息:“原来是只傻鸟……”

小鸟蹦跶:“我不是鸟!”这小鸟通体漆黑,圆滚滚的,形如一只胖麻雀,身上却不见羽毛,连绒羽都找不到一根。

“你不是鸟是什么?”陆皎问。

小鸟呆住了,歪歪头,眼神透出一片纯真懵懂:“我不知道。”

陆皎:“敢问你从壳里钻出来几天了?”

小鸟换了个方向歪头:“我的蛋壳刚刚摔碎了。怎么钻呀?”

“搞半天,合着就是个鸟蛋啊?”


虽说只是个鸟蛋,但却真有万火不侵之能。陆皎驱动魂魄之力护住身体,她的元神同那只枯草蚱蜢一起栖息在识海,浸泡在魂魄之力中,过得一时,总算缓过劲来。

陆皎感应身躯,一身血肉已经半点不剩,金丹为了帮这鸟蛋凝练元神碎了个干净,玉府也跟着碎裂,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副骨头,连骨髓都干了。至于乾坤袖、灵石这些身外之物,也都分毫不见。

骨头没有自己长出肉来的本事,在熊熊烈火浪潮之中更是动弹不得,陆皎无计可施,只能在识海中和鸟蛋打趣逗乐:“你说你滚下来了,我当时还没听懂。感情是作为蛋滚了是么?”

“好像,是的……从窝里滚出来,磕碎了,就变成火了。”

“这堪比天劫的火是你变的?”

“从漏出来的那一刻起,就不是我了。这些火都死了。”

“火也分死活吗?”

“分的。”

“怎么分?”

“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是分的。”

陆皎不解,换了个问题:“这火以前是你的,蛋清?”

“什么是蛋清?”

“……回头找个鸡蛋给你看。”

“没有眼睛,要怎么看?”

陆皎着实思量了半天这个问题,她并没有仔细观察过禽蛋,凭回忆意念凝像也凝不真切,最后只好道:“我长出眼睛,你应该也可以用,先弄一副试试吧。”

“好。”

“说起来,你有名字吗?”

“什么是名字?”

“就是别人怎么叫你。比如说,我名字是陆皎。”

“那我名字是相琊。”

陆皎一听这破谐音梗就来气:“我叫鹿角你就叫象牙,你这是耍我呢?”

小鸟极其认真,转过身子用右眼与她对视:“真的是相琊。孵我的那只鸟是这么叫我的。”

陆皎不解:“怎么会有人给一只鸟起名叫象牙?你要是只白鸟也就罢了,这黑得跟煤球似的,叫你象牙也太亏心了,我看就叫小黑算了。”

“那,那就小黑吧。”

“说来真是奇怪,你这鸟的皮怎么会是黑的呢?”陆皎看着小黑鸟,“别人家鸟皮都是白的呀。”

小黑垂下脑袋,努力打量着自己:“我很丑吗?”

陆皎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负罪感:“可能长大了就好了。别伤心别伤心,这样,我给你讲个丑小鸭的故事,换换心情。”

……

小黑听完故事,问道:“为什么鸭子能长成鹅?”

陆皎答:“因为它本来就是鹅。老鸭子不识货,把它当鸭子看了而已。”

小黑又问:“那我是什么?”

陆皎答:“你连毛都没长,我真认不出来。不过我确定,你要么是仙禽,要么是异种。”

“为什么?”

“你蛋磕碎了就能把我堂堂金丹真人烧死,孵出来还得了?若非传说中的仙鸟,就是世间凡鸟偶然激活了体内上古血脉,而生出的堪比仙兽的异种。”

“仙禽异种……有白的吗?”

“有啊。”

小黑扑棱扑棱翅膀:“这么说我也可以长成白鸟?”

“你若是很想的话,应该可以。”陆皎给它讲解,“随着修为提升,内外合一,外形就能朝自己心里期盼的方向变化。”

“那要什么修为?”

“毛色这种,元婴应该就行了。”

“我现在是什么修为?”

“你个死鸟蛋有个毛的修为。”陆皎嫌弃地看着它,“我本来倒是金丹境界,但现在反正是啥也没有了。”

小黑非常积极地跳起来:“修啊!”

“要修炼得有灵根。灵根是什么你知道吗?是身体与天地灵气沟通之路,得连在一起才能叫路。我这就剩一副骨头架子了,一根根的互相之间都不挨着,相当于灵根支离破碎,我拿什么修?”

小黑缩了回去:“这怎么办?”

陆皎露出个诡异的微笑:“看你的了。”

“什么意思?”

陆皎笑容渐渐放肆起来:“你这一碎,火灵暴走,不啻于天劫,这种极端之地必有天材地宝降世。物极必反,死地生出的宝贝往往最有生机。到时候翻一翻,只要能找到能重生断肢再造身躯的那一款,让我恢复身体,也就有法子修炼了。”

小黑又蹦跶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陆皎淡淡地打断它:“我还没说完。”

陆皎理了理思绪:“现在,咱俩是一具行尸和一个死灵绑在一起,互相撑着,两个加一起才算一条命。但我是人,你是鸟蛋……呃,鸟。两个意识不能久居一体,再说,我可不想入洞房的时候还带着你。总之长远来看,得想办法分开,我需要一团能为我所用的魂魄源气,你也需要重塑出一个新的……蛋。”

小黑晃晃脑袋:“魂魄源气……”

陆皎承认:“我也不知道哪里能搞到。”

凡生命诞生,魂魄源气便与意识混而为一,没了魂魄,意识便无力支撑;没了意识,魂魄就会自行散入天地之中。

固然通过修行,意识能凝练为元神,可元神依然要依赖魂魄之力维持,随着修行不断壮大,到化神期,也就是能将自己的先天魂魄源气纳入元神之中,自成循环。夺舍重生,便是以自成一统的元神替掉别人灵台内的意识和魂魄。

小黑忽然道:“魂魄源气,不难弄的。”

“什么?”

小黑终于得了跟陆皎显摆的机会,当下蹦蹦跶跶地道:“肉身为阳,魂魄为阴,魂魄源气也只是阴气的一种。至纯至洁的阴气用聚魂之术凝聚在一起,就是魂魄源气了。”

“这倒是说得通。”陆皎陷入思索,她离开学院时只是筑基圆满境界,并没到可以修魂的时候,是以院中涉及魂灵的典籍不对她开放。所以她并不知道魂魄源气从何而来,但与其他典籍对照,小黑说的确实没有冲突之处。

陆皎不解:“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黑眨眨鸟眼:“我就是知道啊。”

陆皎眼神变幻:“生而知之……那你可不是一般的仙禽异种了。”

陆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要重塑鸟蛋,得先知道你是什么鸟。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品种吗?”

小黑:“不知道。”

“孵你那只鸟,是你父母吗?”

“不知道。”

“你的窝在哪里?”

“在孵我那只鸟自己的窝旁边。”

“我不是这个意思,地名你还记得吗?”

“云巢。”

“全名记得吗?这世道,是只鸟都敢管自己的窝叫云巢,光我知道怎么走的云巢都有七八十个。”

“它没说过,它只管那里叫云巢。”

“那,孵你那只鸟是什么样子?”

“就是个鸟样,长脖子,椭圆的身体,长长的尾羽,非常漂亮。”

“什么颜色?”

“何为颜色?”

陆皎认输:“……是我错了,你没睁过眼,当然不会知道颜色是什么东西。”

第二章 金乌青鸟朱鸢

苍天坠火,足足烧了八十一天,终于停歇。天下各处来探宝的人早等在火焰之外,火势刚停便鱼贯而入,只是,总归没有在天劫中央的一副乌漆嘛黑的骨头架子来得近水楼台。这副骨头架子在火海中不知日月,只知道穷尽心力,仍是没能找到小黑品种的线索。

幸而火势已熄,可以去寻宝了。

骨头架子没有关节,只能靠魂魄勉强把骨头笼在一起凑合用。陆皎驱使着身体,冲着火浪袭来的方向找去,半里之外,见到了一个圆圆的坑,中央深陷,四下呈弧形上升,似乎是个很大的球体的一部分。小黑道:“这里里原本有块大石头,我就是在那上面磕碎了淌出来的。”

陆皎还大约记得外面地形,小黑口中的“大石头”应该是座百丈高的石山。这个半径的话,正好构成眼前这个坑的形状。她点头:“看得出。”

骨头架子一跃而下,深坑正中央,一朵花正轻轻摇摆。花有六瓣,形如鸢尾,蕊有十二根。十一根雄蕊顶头各有一朵极亮的火苗摇动,中央一颗雌蕊上,一滴光泽流动的露水奇迹般地留在那里,跟着花朵一起摇晃。

陆皎以元神作眼,只分明暗,不辨颜色。她用面前这朵花比对着脑海中的典籍图谱,迟疑地道:“这是……九炎仙露花?”

小黑问道:“是咱们要找的东西吗?”

陆皎看着这朵花:“如果是的话,那的确是能帮我长出肉来。不过九炎仙露花应该只有九根雄蕊,十一根的话,不知会有什么改变。”

小黑又问:“那会怎样?”

陆皎一愣,忽然放松下来,坐在花前,笑道:“那我也认了,反正咱俩也不可能再死了。”

她伸出右手,食指第一节骨头垂下,开裂的指骨摸到那滴流光溢彩的仙露。仙露沁入漆黑的骨头里,从指尖开始涌动,片刻已经遍布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一一修复,发出颜色变幻的彩光。每一块骨头都发起光后,筋肉便在彩光的照耀下徐徐成形,五脏六腑、血管静脉、肌肉皮肤随之而来。

随着仙露起效,十一朵白火一朵朵暗下去,白火变成金火,金火变成红火,红火最后消散成火灵,经过花蕊,变成精纯灵气灌入陆皎体内。等到陆皎身躯完全修复后,已经只剩下一朵。

身躯重塑,灵根也在陆皎体内重新成形,一条条通路遍布浑身,最终在丹田聚首。但却不是陆皎熟悉的土金水木四行灵根,而是多了几分热意,变成了五行灵根。

灵根象征着身体与天地灵气呼应之法,除了极少数天灵根,大部分人的身体并不能做到与天地灵气完全呼应,总有些地方在修炼中用不上。陆皎原本的灵根上佳,但却也并不完美。这次重塑身躯,她却感到身体每一寸都尽是通路,俨然已经成了天灵根的资质。

“五行天灵根?”陆皎难免惊讶,“真的假的?”

小黑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也不算很大,我都被烧成这样了,灵根变一变纯属正常。不过变成五行天灵根,属于一步登天的罕见事例……”陆皎笑了笑:“应该也是这花的效果,九炎仙露花能生死人肉白骨,这十一炎仙露花塑造出最佳的身体也是正常。”

她睁开眼睛,肉眼看向那朵花,最后一朵飘动的白炎立刻从她眼中钻入,钻进灵台。

灵台之中,白炎钻进识海,化作一个枯枝编成的鸟窝,小黑在里面趴成一团,对陆皎道:“这个和我之前的窝一样耶。火也和我之前的一样,而且这火是活的。”

“你在蛋里就有火?”

“是的。我是……我是那啥火灵之主。”

“哪啥?”

“前面那个词我没弄懂过。”小黑把头埋到身下,“总而言之,有一类火灵以我为尊。”

“听着怪厉害的。”

“嘿嘿。”小黑一展翅膀,扑腾扑腾努力往起飞,但爪子根本没能离开窝,“我可不是一般的蛋。”

陆皎忽然道:“阳光汇聚之地,能起阳炎。阳炎汇聚,能成太阳之火。太阳之火中,能生九炎仙露花。花上九朵金色太阳火,中央一枚仙露有生生造化之力,能生死人肉白骨。”

“怎么了?”

陆皎道:“咱们显然是找到了一朵加强版的九炎仙露花,你觉得它生于什么中?”

小黑愣愣地眨眼:“不知道呀。”

陆皎怜悯地看着它:“只有一个可能,这里起过太阳真火。太阳真火是天下至阳至烈之火,火光极亮。……凑近了看,眼睛都会瞎。”

“你想说什么?”

“上古洪荒时,天地生三足金乌,行于天上,经络中没有血液,只有太阳真火流淌。三足金乌死时坠落地面,太阳真火散逸,可比天劫。”

小黑动动脖子:“我不懂你的意思。”

陆皎叹道:“傻鸟,你是三足金乌,俗称太阳。”

“可我只有两根爪子?”

陆皎大奇,意念一动,便来到鸟窝前,小黑只有她手掌大小,被她捧起来细细端详——确实只有两只爪子。

“可能第三根还没长出来,你蛋就碎了吧。”她推测道。

小黑从她掌心扑棱出去,回到窝里:“不,我只有两根爪子!”鸟头顿了一顿,迟疑地道:“不过,金乌……听起来有些熟悉。”

陆皎此时其实也明白了,小黑虽然生而知之,但毕竟还是壳中胚胎,鸟脑子没长成,并不好用,于是换了个问法:“你觉得你是金乌吗?”

“应该算是。”

陆皎摇头:“你还想孵出来吗?”

“当然想。”

“那问题来了。”陆皎道,“据九州记载,上一次金乌诞生还是一万五千年前,鬼知道你的蛋怎么做。”

“嘎?”小黑一僵,整只鸟掉回白炎所化的鸟窝中,久久不再动弹。


最后两朵白炎离去,十一炎仙露花化作一团火气消散。

陆皎分心二用,一边和小黑说话,另一边身体调整了一下姿势,五心朝天,引气入体。从凡人之躯到金丹真人的修炼之路她已走过一次,第二次自然没什么难度。

意念在丹田中用力一吸,天地灵气流入体内。这刚遭了太阳真火的地方几乎只剩火灵,经由火灵根,被炼化为可以如臂指使的灵力,流入丹田。引气入体这就算是成了。

陆皎伸个懒腰,忽然觉得双眼发疼,低头看了看身体,才发现一件事。她新长出的皮肤又嫩又白,毫无瑕疵,宛若新生婴儿一般,只有一点不同——毛发。

陆皎叹息:“婴儿还有点胎毛呢,我这也太干净了。腋毛腿毛我不在乎,秃头也可以过,连眉毛睫毛都没长,怪不得一遇风就眼睛疼。”

陆皎摇摇头,抬起手,以灵力为引,聚灵气为绒,梳作细线,编成衣裳,过了片刻,身上就有了一件粗糙的红衣,脚下也生出一双暗红色的粗糙草鞋。她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庶可蔽体,丑归丑,凑合吧,回头找个地方买现成的。”

虽然陆皎将其简化再简化,但织天地灵气为衣的术法仍然是筑基期方能使用的道术。她毕竟刚刚引气入体,做粗糙的布衣草鞋就抽空了灵力,于是坐下又打坐片刻,灵力恢复后,才起身准备离开此地。

眼下手中无剑,用不出术法,陆皎也就勉勉强强掐了个风行诀,脚下生风,走得快些,能多搜罗些宝物。——此间生出的所有天材地宝,在陆皎看来都可以理解为小黑的蛋壳蛋清蛋黄,按有缘者得之的通例,再没有比她更有缘的人了。

陆皎从坑地触发,螺旋向外,见什么拿什么。她的袖子虽然糙了些,但袖里乾坤的神通倒还使得出来,将其一一收入袖中,只是不确定这袖子会不会漏。


她一边搜刮,一边回答小黑这傻鸟的各种问题:“白韶是你记忆里,送你草虫子的那个?”

“对。是我的心上人。”

“什么是心上人?”

“这个我实在很难跟你这只壳都没破的小鸟解释,你得自己活了才明白。”

“好吧。你之前说的那个洞房是什么?”

“洞房就是两个人之间一件,嗯,用鸟的话来说,做了会下蛋的事。”

“那是不是你找两只鸟洞房,就能下个蛋给我呢?”

“这样下出来的蛋是有命在的,有魂魄有意识,你用不了。你需要的蛋得动手捏出来才行。”

“你收集这些东西,是要做什么?”

“都是你的蛋壳蛋清蛋黄,留给别人多亏啊。”

“我们拿着有什么用呢?”

“换成别的用得着的东西。或者卖成灵石,再用灵石去买需要的东西。我全副身家都让你烧光了,什么都缺,都要买。”

陆皎甩开膀子去抱一块半人高的巨大炎晶,晃着它往下拆:“比如这个,能卖三十万灵石。我一年间攒够一千万灵石,大概差不多就够了。”

“做什么?”小黑天真纯良地问道。

“接白韶过来。我离开时与她相约,一年之后回去接她。”

念及此事,陆皎怒从心头起,元神伸出手去,狠狠捏了一下小黑的脑袋,强压着怒火道:“她是异界人氏,那里灵气淡薄。若是来到灵气充盈的九州,她的身体受不了。所以她一来就需要洗去异界凡胎,换一身九州仙骨。这洗筋伐髓的材料,大概需要三百万灵石。”

“还有七百万呢?”

陆皎骂道:“你个破鸟还有脸问?!去异界要用界门钥匙,我那片让你给我烧了他妈的!我去找白韶得再弄一块,这东西有价无市,花七百万能弄来算我运气好了!”

几天来,小黑只见过她笑,哪怕言语不雅时,也是轻松写意地笑闹,被她怒发冲冠地一吼,竟然缩在窝里不敢动弹。

陆皎平日里性情还算是挺好相与的,但这事实在气人。她原本有一块界门钥匙,乾坤袖中也放着这些年攒下的身家,虽然离三百万灵石还差了点,但一个金丹真人,一年之内攒够老婆本还是不难的。让小黑这么一烧,修为归零还倾家荡产,没活活气死就不错了。

陆皎把炎晶从崖壁上拆下收起来,继续扫荡。她手臂发抖,深深呼吸几下,道:“发怒也于事无补,我不该吼你的,对不住。”

小黑蜷成一团的毛松了松:“呃,是,是我的错。”

陆皎闭了闭眼,解释道:“白韶等不了我。她先天不足 ,活不到二十五岁,今年她已经二十一了。她那方世界对这病毫无办法,我只有带她到九州来,她踏上仙路,才有一线生机。”

小黑喏喏地道歉:“对不起。”

陆皎敛了敛心神:“你又不是故意的。修仙命途多舛乃是常事,不遭你这一劫,也还有别的劫数等着。”

“可我还是觉得是我的不对。”

“那你就打起点精神来,这么唉声叹气的,连累我也心情不好。做鸟蛋的时候有没有听过什么笑话,讲来解解闷。”

小黑想来想去,忽然眼睛一亮:“有一个!白鹄和孔雀来到云巢,白鹄对青鸟很不客气地说,给爷上一碗练实;孔雀也有样学样,对青鸟不客气地说,给爷也上一碗练实。青鸟生气了,把他俩都从云巢上扔了下去。白鹄笑着对孔雀说,傻了吧,爷会飞!”

陆皎鼓掌颔首:“厉害了。”

小黑得意洋洋地笑起来,甚至蹦跶了两下:“嘿嘿。”

“你这笑话怕是你被下出来的时候就有了。”

小黑犹豫半晌:“我怎么听着感觉不像是在夸我?”

“那就对了。”


渐行渐远渐无光,日暮时分,她竟是到了往日修行所在处。太阳真火在此肆虐过后,也就只有山头还依稀成形。陆皎站在山下,看着龟裂的山影,往日经历浮现在眼前,不由怔怔出神。

她生来无父无母,是明老师将她带回此处,才走上仙道。陆皎最初识字,就是站在这个地方。明老师蹲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指向粉白牌楼上的墨字。阳光穿过叶片间的缝隙落在她玉白的手上,蝉鸣声中,明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明光学院宁州平江郡分部外门南山。”

陆皎跟着学,没长齐的牙里漏着风:“明汪学万宁邹平尖云温部外文南三。”

到了此时,写了太多字的牌楼已经化作飞灰,陆皎想起旧事,也只能怀念地笑笑。山上所有风水宝地她都知道在哪儿,上山翻找旧地,也找到了不少好东西。

最后到了藏书阁旧址中央,那里长了一株小树苗,叶片浑圆,晶莹如玉,陆皎正在琢磨如何带走,身后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要帮忙吗?”

陆皎回头,看清来人面目,眼睛眨了又眨,心脏颤抖,嘴唇开开合合,不敢相认。来人走近,问道:“怎么,小陆皎,不认得我了?”

“明,明老师……”陆皎终于回过神来,向她见礼。

明老师的笑容温柔慈爱,一如往昔。她伸出一只白白的手把陆皎扶起来:“好了,不用和我客气。”那只手温暖而有力,陆皎低头看看她的手,又抬起头,傻愣愣地问道:“您……还活着吗?”

玉白的手抬起来,在陆皎额头上用力弹了一下:“说什么胡话呢。”

熟悉的举动令陆皎心下一松,露出个笑容:“我是看这南山都烧成白地了,担心你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