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剑notes

6017字

原创

一到山顶,不管是谁,第一眼看到的都是长安忆。她凌空盘坐,九彩羽衣在风中摇晃,黎明中晃出艳光灼灼,更胜朝霞十倍。满头乌发梳起,六股白玉钗相对插进高髻中固定,一滴殷红琉璃泪挂在眉心,端庄秀丽之余,又有几分令人移不开眼的妖冶美艳。

“她是不是突破了?”

“突破也没用。长安忆修的是仁善之道,不能动杀心。一旦伤人性命,立时道心崩解,走火入魔修为全废都算是轻的,多半是一命呜呼,同归于尽。”

“这场死斗,她就没给自己留活路,我看她真是疯了……”

“萍湖被血洗,掌门尸体吊在门上,八岁幼女被先奸后杀,祠堂都砸了个粉碎,换做是你,你不疯吗?”

交头接耳声中,偌大沙漏里最后一粒细沙滑落,落到底部,触动机关,立时锣声大作。

“铛!!!”

长安忆眼皮一颤。

一道清光忽然从空中落下,落在试剑石正中,激起一片碎石。

长安忆这时才睁开眼,她看到了半柄剑,另有半柄没进试剑石里,剑柄上,站着一个穿灰衣的男人。

那剑她认得。

来人从剑上跳下了,看着宋观,满脸鄙夷讥讽地啐了一口唾沫,出言却是对着长安忆说话:“宋观这厮始乱终弃,寡廉鲜耻,简直丢尽了天下男人的颜面。我看他实在不爽,长安掌门能否割爱,把他的脑袋让给我?”

长安忆在看到他的剑时,挺得笔直的脊背就突然一颤,再听到他的声音,更是眼眶泛红。陆皎在一旁低声问道:“长安,这是你朋友?”

长安忆双眼含泪,他的背影在泪水中模糊不清,她却不愿移开眼神,只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声音颤抖,却道:“只是陌路相逢。”

陆皎看看她,又看看忽然出现的男人,不由得叹道:“咱们也是朋友,你不想说就不说,何必扯这么明显的谎?”

长安忆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擦擦眼眶,道:“天地如逆旅,大家都只是行人过客。这试剑石千万年不变,人和人的交情在它看来,岂不就是陌路相逢。”

陆皎听明白了:“他不能是朋友,只能是陌路客,所以天下其他人跟他比起来,就更是陌路客了,是吗?”

长安忆微微点头,道:“我和你说过,萍湖掌门一脉不杀人,是因为做掌门要谦冲和雅,凡事留有余地,不能起杀心;萍湖另有动杀心的人——那个人叫执剑长老。”

她握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靠疼痛来维持声音平静,却还是漏出一点酸涩的鼻音:“他,他本来该是我的执剑长老的。”

陆皎轻声问道:“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长安忆闭了闭眼,道:“割袍断义,分道扬镳,往日情分一刀两断。即便遇见,也只是陌路之客,再不相识。”


宋观看着灰衣人,却不上台,只在场下问道:“周云铎,五年前你就被萍湖逐出师门,这事与你无关,我不和你打。”

周云铎冷笑一声,眼神冰凉如剑,一眼瞪过去,剑气竟在宋观颈上剌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宋观悚然一惊,只听周云铎冷冷地道:“那又有什么要紧?你身后那群兄弟难道也和萍湖血案有关?不还是跟你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仗着人多欺负人少?我还偏就来管这闲事,你奈我何?”

宋观皱起眉头:“他们是我请来的,不算外人。忆儿没有请你,你是不请自来,就该下去。”

周云铎跳下剑柄,反手指着长安忆的方向,道:“你看看她。一个小丫头,重伤在身、双腿残疾,亲友故旧都死绝了,小小年纪就挑起一派门楣,修的心法还不能见血。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要欺负她,那你找帮手肯定得三请四劝。我是自己看不下去,乐意上来当一回护花使者,她何必请我?”

底下有人讥笑道:“是啊,人家自己乐意,请什么请?倒是宋二爷这头,身后那么多人,不知道有几个真能豁得出去,抛开下半辈子名声不要,对一个重伤之人出手,啧啧啧……”

“宋观也是,家里灭了人家师门,本人聚众欺负他妹妹,还指望劝退这当哥的,真是白日做梦。”

“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宋观和长安忆好了这么久,居然忍得下心落井下石?”

“古今多有,痴心女子负心汉呢……”

“周云铎估计也悔啊,他以前可是长安忆的同门师兄,两个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要是当初努把力,还有宋观什么事?”

“周少侠!”长安忆叫道,心潮翻涌,说三个字就有三个破了音。周云铎闻声转过头来看她,长安忆坐着云,摇摇晃晃飞到他身边,又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把话说完:“你不是萍湖的人,不应该管萍湖的事。请让一让。”

她眼中还含着泪水,周云铎看着难受,又扭回头去瞪宋观。只是反驳长安忆时,开口就软了三分,道:“不让。谁是萍湖弟子还不是掌门一句话的事,你收我入门,封我做个长老,他的命我来收,这就名正言顺了。”

长安忆苦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被宋观抢了先:“忆儿向来尊师重道,当年便为门派清规跟你割袍断义,如今更不可能违背你师父遗愿,重新收你入门。你强替她出头,她也不会愿意领你的意,承你的情。你从她身上讨不到好的。”

周云铎脸色一冷,没入试剑石中的长剑“铮”地一声弹起来,飞进他掌中。他握住剑柄,一霎那剑气外溢,直冲宋观,逼得他连退三步。剑气在试剑石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剑势不散,饶是试剑石联通地脉,一时也无法修复。周云铎面凝如水,沉声道:“姓宋的,我跟你不一样!我做事不权衡利弊,不图好处,更从来不干施恩于人以期后报的腌臜事。我来,就是图一个念头通达——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容长安忆沾血!”

长安忆望着周云铎,叹道:“周少侠,今天你若替我出手,传扬出去,别人要怎么说你我,怎么说萍湖?势必笑我本事不济,色厉内荏。说萍湖传到我长安忆手里,居然要靠弃徒报满门血仇、重振声威,简直丢尽前辈颜面。师父和韩师叔泉下有知,只会失望。”

周云铎道:“我顾不了那么远。你若没了,哪还有萍湖?”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也不用想着抢先我一步下手,我剑道造诣比你高得多,你要想拔剑杀人,我能在你剑出鞘前把那人剐了,不信咱们就试试。”

言罢,周云铎负剑而立,站在试剑石正中,再不瞧她。


长安忆有些头痛,乘云飞回陆皎身边,低声道:“他是不想和我讲道理了。他不讲理起来,除非打得过他,不然谁也拿他没辙。……陆姑娘,不知你对上他,有几分赢面?”

陆皎看着她,神色复杂,道:“长安,我劝你再想一想。”长安忆看向陆皎,陆皎向身旁使了个眼色,长安忆顺着望去。原来周云铎耍嘴皮子时,另有几个人已经摸了过来,各个她都认得。长安忆苦笑一声:“何时他竟也学会拉帮结派了?”

“谁跟他拉帮结派?”一个穿劲装的俏丽姑娘道,“只是凑巧赶上了而已。周云铎占了先,我们也不好跟着一起上去,他宋观何德何能,配让这么多人出手?”

长安忆无奈叹息,只得暂且收起上场决斗的心思,对陆皎介绍道:“这位是翟岚,月南郡紫霞仙门的弟子。”然后对翟岚介绍道:“这位是宁州陆皎。”

“苍玄十二金丹第四,桃花伞翟岚?”陆皎有些惊讶地挑起眉,笑道,“久仰久仰。”

翟岚朝她一笑,对长安忆道:“长安你是了解我的,我平生最恨负心薄幸、始乱终弃之徒,宋观我一定要杀。”

紧挨着翟岚的是一个穿麻衣的男子,眼睛很大,一张娃娃脸,看着非常年轻。长安忆介绍道:“这位是纪鸣,纪家银号的大少爷。”

“纪家银号?”陆皎不由得道,“那你弟弟岂不是在对面?”

“是啊,”纪鸣点点头,“长安你是了解我的,哪儿有架打我去哪儿。纪言那小子有架打不叫我,罪加一等,我肯定要揍他。”

纪鸣身旁是一个摇着折扇的男子,扇面上绘着几尾红鱼,一丛紫竹。扇子摇动时,水波竹叶摇摇摆摆。陆皎道:“我猜猜,苍玄十二金丹最后一位,画中钓客叶星文?”

摇扇男子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朝一旁的人嘚瑟道:“瞧瞧,哥的名声都传到宁州去了,服不服?”

他另一侧的男人“切”了一声,哂道:“外地人来苍玄州,第一件事就是背这榜,能认出你纯属正常。”然后看向陆皎,笑呵呵地道:“陆姑娘,再猜猜我是谁?”

陆皎打量他一番,这是个穿白衣的剑客,腰佩长剑,剑穗色如青铜,非金非玉非木石,看着很不一般。她想了想,问道:“可是剑阁,狄墨?”

他笑容僵在了脸上,干巴巴地道:“狄墨是女人。……但很接近了。”

“对不住。”陆皎拱手道,“你的剑穗看着是剑阁的信物,我刚来苍玄州,剑阁弟子还只听说过狄墨一个人。”

白衣剑客摆摆手:“无妨无妨。你眼力不错,这确实是剑阁信物,我是剑阁魏濯,苍玄榜是我写的,看来以后应该给自己也安排个位置。”

叶星文道:“你还不如标注一下性别。”

魏濯没理他,对陆皎道:“你只知道狄墨,那可不够。回头得让你见见我们家丹公子,那才是我们剑阁的招牌。”

话音未落,翟岚、纪鸣、叶星文乃至长安忆一齐点头,道:“丹公子……那确实。”

陆皎忍不住好奇心起,问道:“丹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魏濯赶紧道:“不许说,都不许说啊!”他看向陆皎:“总之你见了就知道了,保证值回票价。”

长安忆看这叶星文和魏濯,问道:“你们,也是来和对面的人决斗?”

二人都点头,叶星文道:“长安你是了解我的,萧阳那家伙之前偷偷砍过我的竹子,我跟他不共戴天。”魏濯则道:“长安你是了解我的,花瑞以前在剑阁的时候和我就不对付,只要有抽他的机会,我绝不错过。”

陆皎看向对面,数了数:“对面七个人,咱们这边加上我也就六个,似乎还是不太够。”

纪鸣摇摇头,道:“一个一个上,多少人都不是周云铎的对手。”

陆皎不解:“他那么厉害?怎么不在苍玄榜上?”

魏濯道:“苍玄榜上的名字又不是根据谁打架厉害定的,要比打架,还有长安什么事?比的是影响力、代表性,每个人的奇闻轶事、八卦怪谈。十二金丹十二元婴,意指你们外地人来苍玄一趟不可错过的二十四道风景,你懂的?”

陆皎恍然:“原来如此。那丹公子为何不在其中?”

“丹公子……”魏濯眼神一转,“丹公子没有修为。”

“几位,”长安忆忽然道,“你们今天来这里,我很感激。但是……”

翟岚立刻打断她:“你先别但是好不好长安?刚刚是跟你开玩笑,想逗你开心开心,现在我和你说正经的。萍湖被血洗,宋家是元凶首恶,人人得而诛之。宋观帮亲不帮理,他有周云铎解决。他身后那帮兄弟,我们解决。”

长安忆怔了怔,忽然想通了:“你们都出身名门正派,一直以来也都名声很好,同时出现在我这边,是为了告诉别人,宋观站到了天下正道的对立面上。他们几个若是再和宋观同进同退,便无异于邪魔外道。”

翟岚点头:“这几个人平时也喜欢自诩侠义,喜欢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不是什么坏人,顾惜名声。这招绝对有用。”

长安忆看了看四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谢谢你们。”陆皎从和她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发自内心地笑。清浅笑容取代了眉中愁绪,云破月来,令陆皎也心下一轻。


“但,我还是不能让周师兄替我出手杀人。”长安忆道。

翟岚、纪鸣、叶星文、魏濯、陆皎五人,一齐愕然。陆皎头疼得揉了揉额角,道:“我算是看出来了,长安你完全就是生无可恋,报完仇之后就没打算活下去,对不对?”

长安忆正色道:“萍湖血债,不能不偿,更不能假外人之手。如今满门只剩下我一个,我自然责无旁贷。”

翟岚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推搡。

“你,你去。”

“推我干什么,你怎么不去?”

“我反正不去,谁爱去谁去。”

“要去大家一起去。”

“去哪里?”陆皎问道。

四人对视一番,纪鸣笑道:“嘿嘿,陆姑娘,要不你去吧?人群外那边有棵柳树,树下有两个人,你把他们叫过来就行。”

陆皎问道:“什么人?”

叶星文道:“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还有一个,呃……”

翟岚道:“还有一个裙子开叉高得露大腿的女人。”

魏濯道:“有劳陆姑娘了。”

陆皎不知他们卖的什么药,满腹疑窦找了过去,居然还真有这么两个人,都戴着斗笠,一叫就来。

女人打扮得妖妖娆娆,走路左摇右摆,风骚的很,声音柔媚娇软:“哎哟,几位少侠,这是没搞定吗?”

四人看天看地,总之是不答话,魏濯忽然叫道:“看!飞剑!”四人便立时涌到崖边,再不回头。只剩下长安忆和陆皎一起,面对两个大夏天戴斗笠的怪人。女人抬起一只手,手又白又嫩,一看就知道养尊处优惯了,拍了拍少年肩膀,道:“掀开斗笠。”

少年掀开斗笠,露出面容。唇红齿白,倒也没什么很特别。长安忆却一下子面色大变,所坐云彩摇晃不止,少年赶紧扶住她的胳膊:“大师姐。”

他一伸手,斗笠又落了回去,遮住了脸。长安忆胸口起起伏伏,喘着粗气,视线穿过斗笠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小洛?真是你?”

少年点头道:“是我。还有其他十七个师兄师姐和我一起,都被,呃,被姑娘救了。”

长安忆望向戴着斗笠的女人,郑重地行了一礼,道:“姑娘大恩大德,长安忆……”

“不必。”女人摇头道,“你两年前路过狗耳山下月牙湾,那里有个月牙村,一条三百年道行的水蚺要作孽吃人,被你收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长安忆点点头,道:“我记得,月牙湾的莲子很好吃。”

女人声音愈发娇柔,带着笑意道:“是呀。我从小在月牙村长大,村口那户就是我家,你救了我所有家人故友,对我亦是大恩大德,我一直想要回报。这次救你萍湖几个人,我跟你就算是扯平了。”

长安忆道:“原来如此……那我就不谢了。”

女人在斗笠下点头:“山上人多眼杂,我只带了你小师弟一个上来,其他人在山下,他会带你过去。”

长安忆道:“好。”

女人转身离去。小洛看着长安忆,道:“姑娘说,她的身份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们都得忘记她是谁,更不能透露线索给你。”

长安忆道:“我知道。”

小洛“啊?”了一声,陆皎解释道:“她要是想和长安结识,就不会戴斗笠来了。”

长安忆摇摇头,道:“我知道她是谁。当年我抓了蛇之后,村口那户邀请我去家中吃饭。他们院里种着驱虫的灵草,喝水的碗是法器,若是内容物有毒便会示警。家里还有一道玉符,是主人妹妹带回来的,可以挡一次灾。玉符上面刻着她宗门的纹样,我还提醒主人家这东西以后要藏好,千万别再给别人看了。”

陆皎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那个女人的来路。苍玄州正魔门户之别极重,她想必是魔门中人,所以长安忆明明知道她的名字,却不能知道。

长安忆笑了笑:“没想到他们和她也说起了我,更没想到,她居然记住了这件事。”

陆皎看着她,道:“最想不到的恐怕是,今天为你来的人这么多,却是她解了你的困境。”

她拍拍小洛的胳膊,对陆皎道:“我去解决宋观的事,我师弟程洛就暂时有劳你照看了。”


长安忆下台这片刻,台上也没有闲着。周云铎看着宋观,道:“长安少侠这些年来行善积德,造福一方,要是为了你这种娘不疼爹不要的货色手上沾血,修为尽失,天理何在?”

宋观面色一变:“周云铎,我好好和你说话,你怎么还骂人?”

周云铎冷笑道:“我是来杀你的,你和我好好说话?那是你有病!”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砸在地上,四下议论声顿时一停。

“说得好!”有人叫道。

周云铎朝那个方向点点头,继续对宋观道:“我哪一句骂了你,说来听听?你爹娘当年生了一对双胞胎,你弟弟幼时从床上摔出来,四肢俱断,伤及灵根。你爹娘分手时一人一个,你爹先选,抬手就选了你那个废人弟弟,有没有这事?你娘带着你嫁进宋家当小妾,腆着脸给你改姓宋,你连族谱都进不去,年年拜祠堂没你的份,逢年过节你一家家去赔笑陪酒,这难道是我编的?”

“你、你!”宋观双眼发红,骂道:“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还好意思说我?你出身萍湖,名门正派,路遇魔道,你不除魔卫道,是不忠!结交魔道,气死你师父,你师父拼着最后一口气把你逐出师门,是不孝!这些年来杀人如麻,是不仁!忆儿叫你一声少侠,对你好言相劝,你却非要留下捣乱,是不义!”

周云铎厉声喝道:“你再叫她一声忆儿,我切了你的舌头喂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