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能量在地面上涌动,但丁拔出了剑。
魔物蜂拥而来,却都只不过是在攻击下化作齑粉,仿佛从未存在过。
维吉尔离他不远,一招一式稳定而优雅,好像只是无实物练刀,面无表情,可但丁能读出那种近乎倦怠的冷漠。最后一只魔物在贝奥武夫下消失,维吉尔收起拳套,握着刀鞘,轻飘飘地开口说了今天第一句话:“不堪一击。”
他们跳下适时出现的入口。
第二层,维吉尔依然目中无人地拔刀,这次他甚至懒得换武器,只用阎魔刀和幻影剑清了场。但丁看了他很多次,他没有看过但丁一眼。
第三层,黑骑士从地底钻出。维吉尔后撤半步,右手按住眉心摇头叹息:“令人失望。”这次他连幻影剑都懒得用了,全程只有阎魔刀在刀鞘里进进出出。但丁找个地方坐下,他想看看维吉尔什么时候会留意到他没参战。
维吉尔跳进入口。他什么都没看见。
但丁又坐了一会儿,捡起维吉尔漏掉的两颗红魂,没滋没味地跳进第四层。第四层礼,维吉尔正在收刀。刀镡和刀鞘碰撞,轻轻的一声响。然后维吉尔就好像根本没发现他一样,径直跳进了中心涌动着能量的入口。但丁空洞地走了一圈——这次维吉尔连颗红魂都没给他剩下。他在原地站了很久,还是想要追上去,于是他迈出脚步。
他跳进第五层,第五层空无一人。落地时他鞋底磕到了一点黑黑的东西——是一颗被遗漏的红魂,它在空气中静置了太久,变成了一颗又黑又硬又没用的石子。石子在地上滚动,发出的声响微不可闻,却好像但丁脑子里最后一根弦绷断的声音:“这些玩意儿很强吗?我自己打不过吗?我差那两颗红魂吗?维吉尔你混蛋!”
他转身就走。扭过头,却看到一双浅得几乎透明的眼睛正在黑暗里望着他:“我怎么了?”
一瞬间,但丁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上,那个目空一切的维吉尔只是场梦,真实的维吉尔不知为何正躺在他身边,和他盖着同一床被子,把两个人之间的被架起可感的空间——并且,最重要的,正安静地注视着他。
维吉尔的目光纯粹澄净,简单直白,简直可以看穿一切,令但丁一切恐惧和欲望无所遁形。
但丁眼眶还有点热,他怕维吉尔看出来,立刻把脸转到另一边去,重新闭上眼睛:“……没你的事。”——救命,他说话怎么还有鼻音呢?
维吉尔在他身后慢条斯理地道:“我刚听到你骂我混蛋。”
但丁咬咬牙:“做了个不太开心的梦罢了。梦里你……算了,没什么。”
维吉尔安静地挑了下眉毛,他放在被子外的指尖还有凉丝丝的湿意。但丁在醒来之前,眼角溢出了一滴眼泪,被他擦掉了。维吉尔很难形容那种触感,明明只是一滴水,可却在触碰的瞬间令他浑身疼痛。
维吉尔在被子上抹掉残留的湿意,对那种疼痛依然心有余悸,他心想,没什么就见鬼了。
但丁的呼吸不太平稳,急促又有着压抑不住的颤抖,维吉尔回想起年幼时读过的百科全书,伸出手掩住了但丁的口鼻。但丁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掌心穿来,呼吸还没有他的手热。“你想憋死我吗?那你失算了,我鼻子很高的,你漏了个缝。”
维吉尔淡淡地道:“这样你喘气会舒服点。”但丁呼吸着维吉尔掌心的空气,他的脸颊也被哥哥的手捂得热乎乎的,他没有再说什么。既没有继续和他拌嘴,也没有问维吉尔为什么会深夜出现在他房间里,躺在他的身边。
过了很久,但丁的呼吸早已平复下来。维吉尔的呼吸声也微不可闻,但丁猜他睡着了,偷偷伸出一只手,握住维吉尔的小臂,指尖搭在他腕脉上。他摸着那节奏不同于自己胸口的搏动,重新回到梦乡,一直静静看着他的维吉尔却一夜没有合眼。
没我的事就见鬼了,维吉尔又一次确认。
但丁梦到小时候,怡人的上午,他拉着维吉尔的手:“维吉尔,陪我打架。”
维吉尔看都不看他一眼:“不,我要看书。”
“维吉尔,陪我打架。”
“不,我要看书。”
他们一遍又一遍重复这段对话,时间好像静止了,窗外的太阳久久没有动过。
“维吉尔,陪我打架。”
“你说什么?”
“维吉尔……”但丁动动嘴唇,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在做梦。维吉尔夜间捂在他口鼻上那只手,现在已垂落到他的颈窝里,手腕依然被他殷殷地拉着。
但丁僵硬又紧张地转过头去,维吉尔侧躺在他身边,与他对视,几乎透明的眼睛里不带一点感情。但丁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维吉尔等了片刻,问道:“又做了什么梦?”
梦里那个三十多年前的但丁,大概会说:“梦到你不理我。”然后死皮赖脸地缠上去,要维吉尔保证以后每天都陪他打架,不然就用手脚把维吉尔捆在床上不许起床。
可现在的但丁已经不太知道怎么和哥哥相处了,所以他说:“早,维吉尔。”他依然没放开维吉尔,能多握一秒是一秒。
维吉尔并没在意这只手的事,只是转而问道:“你总梦到我吗?”
“没有。”以前哪敢梦到你活着,最近才有这种奢侈的梦境。但丁闭上眼睛,用一次深呼吸的时间收敛了自己的情绪,睁开眼时又变回了平常风骚逼人的自己:“维吉宝宝连我梦里的时间也要占领吗?”
维吉尔斜睨了他一眼,然后但丁的手心一下子就空了。但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虚握了两下空气,动了动嘴,还是没敢问维吉尔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床上。因为如果维吉尔不知道他这么在乎这个,不知道自己对但丁有多重要,也不知道但丁多么渴望和他亲密,那也许维吉尔还会再度做出这种事,再度和他相拥而眠,像他们从没有分开过一样。
对但丁而言,那就已经足够了。
维吉尔走到门口,门关到一半,又转身把半个身子探进他卧室里:“快起床,洗漱完下来。我做早饭。”
但丁甩甩脑袋,把梦境在脑海里的最后一点印象甩掉,掀开被子才发现——他昨晚裸睡来着。他哥就在一丝不挂的他旁边睡了一宿?!但丁脑子“嗡”地一下涨满了血,他感觉自己距离脑溢血只有一步之遥,而他终于开始运作的脑子还在和自己争吵:维吉尔发现了吗?没发现吗?他那么敏锐!可他什么都没说啊!
但丁套上没干透的衬衫和裤子,拎着外衣走出了门。
他们住在一处位于瀑布上的城堡里,河流从上百米的悬崖顶端泼洒下来,先砸到半道上凸出的悬岛上,天长日久,已经砸出了一个小湖。清澈的水流沿着地面的凹陷分成三路,两路从两侧泼洒下去,第三路流进城堡,在里面绕上一圈,滋养树木荡涤尘埃,最后在悬岛尽头慢慢淌出,和其他水流一起落入大海。
这应当是一个恶魔领主的城池,种种痕迹表明,主人已经消失了至少上百年,所以他们占据此地毫无心理障碍——物理障碍其实也没有。水对恶魔没有任何价值,或许主人是真的喜欢水,并且极其罕见地热爱生活;又或许城堡里原本流淌的是血,只是主人离开后,孜孜不倦的水流抢占了位置,谁知道呢。
但丁实在没有那么多闲心去考古,总归维吉尔看着挺喜欢这儿的。昨天他们刚来的时候在湖边打架,维吉尔明明没变身,却忽然伸出了尾巴,一下把他绊进了湖里。但丁扑腾起来时,发现他哥居然勾起了嘴角。
但丁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皱着眉头脱下变得异常沉重的皮大衣:“好吧,维吉尔得一分,我们平了。”维吉尔冷笑:“明明我领先,不会数数就别数了。”他们绊着嘴推开大门,走过城堡的花园,走进大厅,在一楼逛了一圈,在二楼发现了一间书房,三楼一半都是阳台,摆着塑料桌椅,正对着无边海景。
但丁能够感受到维吉尔的步伐节奏在变化,一种表示愉快的韵律在他身上慢慢显露出来,这地方确实非常合乎维吉尔的喜好。于是但丁提议:“我们就在这儿住下?”维吉尔的笑容似乎是在夸赞他很识时务:“好啊。”
魔界与人界在更高的维度上距离很近,相邻的地方总有些细小的裂缝。封印Qliphoth长出的裂缝本质上是用阎魔刀的分离之力将两个世界彼此推得更远一点,而寻找回去的路就不能这么简单粗暴。如果随便开一条通道,那把蒙德斯放出来还是小事,两界相撞毁灭可就麻烦大了。
于是,那天维吉尔说:“我们应该找一条天然裂缝,略作扩大,回人界后再封印起来。这样比较安全。”听说海里有裂缝,于是他们一路连打带飞到了海边,也就是魔界的另一头。这个说法不带任何夸张,魔界像人间一样是个球体,两极是生命和死亡,异或说是能量的堆积与虚无。Qliphoth在能量最浓郁的地方扎根,水组成的海洋里没有诞生过任何恶魔。海边能量稀薄得近乎人界,令但丁意外地舒适。
在二楼临近楼梯的地方有几间谈不上宽敞的卧室,维吉尔推开书房隔壁的房门,天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亮桌椅和整洁的床铺:“这间可以当卧室。”但丁含糊地应了一声,揪起Polo衫的领口,一边脱一边走进对面的房间。维吉尔有点发愣地看着湿漉漉的黑衣服被一把提起,露出被水浸湿的腰背,走路间肌肉协调和合作,反着亮晶晶的光,两个腰窝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然后但丁头也不回地合上了门。
维吉尔怔愣地看着门板,两秒钟后猛然回神,难为情地扭开头,揉了揉鼻子。幸好,还是干的。
他尴尬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的内心大部分都被讶异所占据,因为但丁没有走进他推开的门。事实上维吉尔一点都不疲惫,他只是留意到了但丁因为湿衣服而不断皱着眉扭动,于是才想挑间对光的卧室,让他把衣服脱下来晾干。
而但丁却走进了对侧逆光的房间,还合上了门……
那扇关闭的木门脆弱得不堪一击,但大约代表了但丁的需求,所以维吉尔并没把它怎么样。
可是……什么需求?
从进入魔界以来,他们每天只要清醒的时候就在对方视线范围内乱晃,一起打架一起进食一起睡觉。为什么此刻但丁却把他关在门外?维吉尔试着回忆过去寻找线索,可从小到大,这还是但丁第一次把他关在门外,任何门。
他的弟弟从没有主动在他们之间构建过任何壁垒。但丁总是热切而主动地向维吉尔靠近。
小时候,笨蛋弟弟爬树掉进了湖里,几下扑腾之后就开始叫他:“维吉尔,我眼睛进水了看不到岸边,你在哪儿?”六岁的维吉尔叹了口气,跳进湖里,牵着但丁的手游回了岸边。
维吉尔一直知道,溺水的人会因为疯狂的求生欲而挣扎,很有可能带着救援者一起淹死,可他觉得几口水要不了他俩的命,于是没当回事。一边接近但丁一边说:“来了来了,抓稳,顺着我的力道游。”他伸手握住但丁扑腾的手腕,但丁几乎立刻老实下来,乖乖地跟着他游上了岸。
即便只是在半小时以前,维吉尔故意把笨蛋弟弟扔进湖里,但丁依然是扑腾着说:“维吉尔你搞什么鬼?快拉我上去,这大衣湿了特别沉。”水花在他身侧绽放凋落,衬得但丁的表情也像三十多年前一样幼稚。
不过这次但丁睁开了眼,自己向维吉尔的方向游来。维吉尔慢慢蹲下,慢慢伸出手,但丁一把拽住了他。力道之大,维吉尔甚至有一瞬间怀疑但丁想把他也拉进湖里。可在下一瞬间,但丁就不再用力,只是让哥哥把他拉上了岸。他站在维吉尔可以随时把他再扔进湖里的距离内,一边抱怨,一边脱下滴水的外套。
可是,这么毫无防备,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的但丁,却把他关在了门外。这件事令维吉尔困惑无比,他走进自己挑选的房间,坐在椅子上发呆。桌面上的光带由白变黄,由短变长,在某一个瞬间,维吉尔忽然发现,这桌子上居然还放着一本他未曾发觉的册子。
那一刻跃入维吉尔脑海的,是但丁乱糟糟的事务所。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臭气,小桌上堆着空披萨盒和空酒瓶,处理完的委托文件扔得满地都是,委托人或是目击者在恐惧中写下的字句缠绕在纸张上,又被漫不经心的鞋印封印住。……在这一切正中,是浑然不觉的但丁。
维吉尔作为委托人见到的但丁空洞漠然,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唯一证明他活着的,只有在听到维吉尔名字时从他眼中迸发出的怒火。那份活生生的暴怒给了维吉尔一种病态的愉悦,他的弟弟对世界抱以漠不关心的轻笑,唯独会为了他挣破勉强缝合的假面,缝隙里溢出鲜红的血。维吉尔承认,自己当时是故意想要伤害但丁的,原因他说不清楚,但结果他很满意。
同一个但丁,在魔界的这段日子里,很喜欢笑,总是在和他斗嘴,妙语连珠舌灿莲花,轻盈的喜悦始终环绕在身上,大约在刀剑相交时也传染给了维吉尔,使他愈发觉得那时说出“维吉尔”三个字肤浅又多余。回忆里病态的愉悦渐渐分崩离析,剩下一团纷乱复杂的情感缠绕在他心脏上,安静地蛰伏着。
维吉尔翻开那本册子开始阅读以打发时间——在坐在原地思考但丁一个多小时后,他意识到此举实在是没什么用。
那本册子可以算是本手札,作者怀揣着奇妙的热情,详细阐述了这座城堡的设计。在悬岛之下,其实有着一条通向地面海边的隧道,出口是一处海湾,从人界漂流而来的东西会堆积在此,任人挑选。
维吉尔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但丁没完没了对人间速食表达的思念与爱恋。出于一些令他羞于启齿的原因,他决定去海湾那里看看。
隧道曲折又幽暗,目的地离城堡甚远,以至于维吉尔回来时,已经到了深夜。他刚在房间里脱下外套,就感到一条走廊之外原本平静的魔力忽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切开空间走到但丁身边,但丁安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光线的房间里一片昏暗,维吉尔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于是他弯下腰细细端详,试图寻找但丁魔力忽然暴动的原因。
但丁的脸色不大好看,这是维吉尔得到的第一个结论。他看惯了的轻盈笑意无影无踪,只剩下滞涩的凝重。他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但丁脸色没有丝毫改变,于是维吉尔干脆在他身边躺下了。掀开被子时但丁无意识缩了一下,维吉尔忽然想到,他弟弟好像还没有傻到穿着湿衣服睡觉的地步。
他依然记得如何钻进被子,可躺在一张床上的感觉依然古怪得让他陷入了片刻的迷茫。身下的支撑因体重而快速下陷,到某一个程度忽然开始提供足够的支撑力道,脑袋陷在一团软绵绵的物什里。在墙壁和天花板的包围下,房间里一片沉寂,没有林间空地穿梭在草叶间的风声,也没有山洞水滴从钟乳石尖滑落,跌进水中的脆响。只有黑暗、柔软、温暖,与但丁的呼吸声。
与清醒时嘚嘚瑟瑟的样子不同,但丁在睡觉时非常消停,永远能以入睡的姿势醒来。即便他的魔力在维吉尔眼皮子底下再一次短暂的暴走,维吉尔也未感到另一半床铺传来任何颤动。
只有一滴清澈透明的液体,从紧闭的眼睛中渗出,无声地在眼镜与鼻梁见的凹陷处聚成了一滴眼泪。
维吉尔本能地伸出手擦拭。那一点点水给了他无与伦比的痛苦。他不由得怀疑,这是不是他伤害但丁的报应。
“维吉尔你混蛋。”应和般,但丁在梦里控诉道。
维吉尔安静地挑了下眉,好吧,我混蛋,那你呢?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里,但丁没有表达出任何自我反省的意思。当然了,这笨蛋忙着拉着混蛋的手,嘟囔着混蛋的名字睡觉呢。
后半夜但丁没再魔力暴动,可他抓着维吉尔的力道时松时紧,足见第二个梦境也不怎么怡人。甚至维吉尔把早餐端上桌时,手腕上依然残留着浅浅的红印。
但丁的眼神飞快地从维吉尔手腕上弹开。他深吸一口气,煎蛋的香气灌满了他的肺。但丁抓起叉子往嘴里划拉:“唔,好吃!嘶……”
维吉尔慢条斯理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