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韦恩探案集:之一》
第一章 解剖台前
我第一次见到布鲁斯·韦恩是在解剖台前。或许是灯光的原因,他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不少。
黑头发,深眼窝,高鼻梁,皮肤苍白,身材高大,英俊、整洁、强壮——作为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他可称得上是相当出彩。即便躺在这里一动不动,身上某种迷人的特性也依然令人无法忽视。因此,见到这个双目紧闭的陌生男人第一眼,我就产生了一个念头:“他一定就是布鲁斯·韦恩。”
诚如读者多半已经从第一段中意识到的,我早就听闻过布鲁斯·韦恩这个名字。在禁海的另一侧,韦恩家与德雷克家已经有三四百年的来往历史,我,提米·德雷克本人,身上甚至都流着一点韦恩的血脉。不过除此之外,我与别的德雷克也没什么不同,一样没见过这位生在新洲的表亲。
布鲁斯的父亲名为托马斯·韦恩,是帕特里克·韦恩最小的儿子。尽管家族中世世代代流淌着奥术的血脉,托马斯却对探寻宇宙最精微的奥秘提不起多大兴趣。他先是做了个传教士——比起神学,这个职业往往和探索世界的关系更紧密些,在托马斯身上也不例外。两年后他回了家,但还是没有研习魔法,据说游历期间他见到了太多被疾病和贫穷折磨的人,总之这次他去读了四年医学院。等到成为“韦恩医生”后,托马斯既没有行医,也没有重操旧业。他与自己的同学玛莎·凯恩结了婚,这对新婚夫妇连蜜月都没有度,就开始着手准备出海。
这是大约三四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的禁海还是人尽皆知的死地。
五百年前,一场次元风暴为这个世界绑架来了她的第一批住户。从此,无论是人还是其他生灵,哪怕一棵草籽,都再没见过自己的故乡。自那时起,探险者们就试图寻找新世界真正的养猫,但无论更强大的生物、科技、魔法还是神学,都无法逾越这片看似沉静安详的水域。
海岸线几十公里的距离内,海面都是晶莹浅透的翠蓝色,最深也不过是二三十米,人能趴在船舷上看到海底细软的沙粒,但见不到任何生物。鱼、虾、蟹、贝、水母、海龟、珊瑚、海藻……什么都无法在海水里活下去。禁海美到像一幅静止的画,死寂到渗人。
海水在阳光下像火一样灼热,月光下则像风一样无情;没有光的时候,则会向各个方向流去,汹涌又无序,足以让任何船只在晦暗的禁海上失去方向。曾有人从四叶湾出发航行,计划沿海岸线一路向东,试探禁海的脾性。他自称从未让陆地离开过自己左边,但最后结果证明,这条船完全是向另一个方向行进的。它泊在了四叶湾北方四百公里的结晶山下。
水尚且如此,天气就更可怕了。近海尚还能在天气好时,靠海岸线认出回归的方向,但到了远海,海面的颜色在短短距离里从翠蓝跌到墨青,禁海的力量就将真正体现出来。晴天能看到四个太阳,阴天四面八方都是浓雾,下雨时雷电比雨滴还要多,起风时浪头总是掀得比桅杆更高。自人类发现禁海以来,没有一个探险者能在远海活过一个小时。哪怕只在远海待上五分钟,也不是每个都能回来。
所以,当新婚燕尔的韦恩夫妇宣称要寻找禁海背后的真相时,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疯了。
顶着所有人质疑嘲笑的目光,这对年轻的医生夫妻开始着手准备出海。他们买下一艘有着雪白桅杆的混动力海船,起名叫“雪鸮”,招募了一批反正也活不下去了的船员。然后在禁海上反复测试,几乎拆解更换了船上每一个零件,一点点试探远海的脾性……
终于,在长达一年半的筹划与演习后,他们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扬帆出海,从此故土再也没人见过这对夫妻。
三年后,那艘有着独一无二的雪白桅杆的船只回到港口。当年的二副埃利奥特捎回了一封厚厚的信件,证实韦恩夫妇成功抵达了禁海的彼岸。雪鸮的船员在那里发现了前所未见的生物和能量,并成功建立了一个名为“哥谭”的落脚点,只是因为探索和研究实在忙得让人抽不开身,这对夫妇才没亲自回来打议会老爷们的脸。
“我们不准备回去了。”那封著名信件的最后,托马斯如此写道,“世界在我们眼前逐渐展开,每一分每一厘都是令人无法放手的奇妙和精彩。这个世界的精彩远超任何蜗居一隅的生命所能做出的任何预测。如果你们来到这里,你们也会意识到,过去五百年里,人类只不过是费劲力气地开垦了一片荒漠。——我们所称的旧大陆在这个世界上更近似于一座荒芜的孤岛,只有穿过禁海,才能见到她生机和繁荣的一角。
“我托埃利奥特先生带回了一件事物证明我的言论。这是一种生长在禁海海底的植物。它们蓝色的根茎在幼苗时是水滴形的,扎根于沙中吸收水而生长,成熟后会长成一头船那么大的蓝鲸。这时,它们会从沙床里游出来,钻出海面,绽放出淡水构成的花朵。消耗掉所有积蓄的淡水后,透明的鲜花凋落,根茎则会分裂成几株幼苗,各自沉回海底重新生长。——玛莎为这种特别的植物起名为蓝鲸花。
“不必相信我的话。蓝鲸花在近海里也可以栽种,请把它扔进海中,自己试一试吧,没什么比事实更有说服力了。……不知道你们是会相信哪一个?是我这个不务正业的半吊子法师忽然掌握了如此神奇的魔法,还是穿过禁海后,真的会这个世界的美妙之处更近一步。
“最后,我有件事需要告知我的父亲:玛莎和我刚刚有了一个儿子,我们给他起名叫布鲁斯。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将他记载进家谱里。但这对我并不那么重要,因为我希望他可以见到比我更宽阔的美景。
“——托马斯·韦恩,于新洲。”
那一天,“布鲁斯”这个名字被写进了韦恩家的家谱里,但尽管如此,他本人却从未踏入过韦恩家一步。——这个生在新洲的陌生人继承了他父母的规划,定居在了禁海的另一侧,这片被托马斯称之为“新洲“的土地。
若非我自己来了新洲,我一定也是见不到他的。
不过我实在想不到,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布鲁斯·韦恩时,他居然躺在了解剖台上。
“发生了什么事?”怀着微妙却沉重的心情,我询问一旁的吉姆·戈登。
从托马斯那封信起,就陆陆续续有探险者移民过来,现在曾经的小村“哥谭”已经成为了一座有些规模的港口城镇,几乎所有往来新洲与旧大陆的船都在这里停泊。有着三四百的常住人口和两三倍的旅者。戈登是哥谭的警长,布鲁斯因何躺在这里,他是最有可能知道的人。
戈登翻了个白眼,走上前去,一巴掌抽在布鲁斯的肩头:“起床!”
布鲁斯猛然睁开眼,他的眼睛蓝得像蓝鲸花一样,是一种奇妙而瑰丽的颜色。韦恩家通常是深色的眼睛,深灰、深棕或者深红褐色,但布鲁斯有一双蓝眼睛却不令人意外——他是第一个生在新洲的韦恩,理应染上一些这片土地特有的、令人猝不及防的惊喜。
布鲁斯翻身从解剖台上下来,扫视了我一遍,开口问道:“你就是新来的医生?”
“是的,”我回答,“德雷克。提米·德雷克。我刚刚下船就得知暂时没有病人,反倒有一具尸体等着我,所以就直接来警局了。”作为外科医生,验尸也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经历了漫长而无趣的二十天航程,我的头脑几乎麻木,迫切需要一些事情来活跃思维,立刻就赶了过来。……只是没有想到,解剖台上等我的会是他。
戈登终于开始介绍:“德雷克医生,这是布鲁斯·韦恩,你来之前,他充当了挺长一阵子的法医——他有时候懒得回家,就会睡在解剖台上。我说过他很多次,可他不听我的。”
“德雷克。”布鲁斯看着我,“我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个研究魔法的家族?”
“主要是开发魔法药剂。”我补充道,有点难为情,“不过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只好去学了医。”
他点了点头,敷衍地客套道:“你好,医生。”
“叫我提米吧,”我说,“说起来,我们两个还是亲戚,你不应该对我太客气。”
布鲁斯挑起眉尖:“亲戚?”
我向他背诵韦恩家谱:“已故的帕特里克·韦恩有四个孩子,最小的儿子托马斯是你的父亲。而长女梅丽莎婚后生下了一个女儿,珍妮特,她是我母亲。所以算下来,你其实是我表舅。”
“哦……”布鲁斯恍然,与我握了握手,表情和善了不少,“很高兴见到你。”
我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简单的寒暄后,布鲁斯从旁边拿起一份文件:“既然专业医生来了,那让我们听听你的意见吧。”
我翻开尸检报告,开始研究到职后的第一桩命案。首先是一张黑白的照片,本来就不甚清晰,画面上的人脸还被海水烧成了焦炭,几乎看不清五官。
戈登为我补充前情提要:“尸体是昨天哥谭镇上的水民出海时发现的,在海上泡了很久,几乎毁掉了。”
我不太理解:“水民?”
戈登向我介绍这个新洲的特色职业:“水民就是出海寻找蓝鲸花、收集淡水回来贩卖的人。港口附近没有地下淡水,不能打井,水源都依赖蓝鲸花解决。”
我点点头,目光落在死者名字上:“罗杰·埃利奥特……尸体都这样了,指纹应该毁了吧,也能确认身份吗?”
“我们这里有体检档案,尸体身上的几道旧疤痕和埃利奥特档案上的相吻合。”戈登回答。
“原来如此……你们想得很周到啊。”我称赞了一句。
戈登宽厚地道:“这还是布鲁斯的主意——新洲容易出意外,应该多收集一些来往人员的信息,便于辨认身份。”
我朝布鲁斯赞许地竖起拇指:“想得非常周全。”
然后我就低下头,继续阅读布鲁斯写的尸检报告。虽然尸体组织损坏严重,但整体结构还算完整,能判断出死前胸口被利器刺穿,导致心脏破裂。这应该就是死因。由于尸体受损严重,无法确认身上是否受过其他伤,但开放性破口只有这一处——禁海的海水通常会把尸体灼烧干枯,但是如果与血液混合,则会形成一种凝胶。这种凝胶对活人有剧毒,但却能抵御灼烧,因而对尸体有着明显的保存效果。这具尸体全身上下,只有胸前的伤口处还剩个人样。说明只有这里形成过凝胶,也就只有这里有过血。
“伤口只有一道。从胸口正中进入,水平,斜向死者左侧约45度,深7.2厘米。创口宽3厘米,创角一锐一钝。这道伤口避开了胸部的肋骨和厚肌肉组织,直抵心脏。锋利、干脆、简单……”我念出布鲁斯的结论,“可认定为谋杀。”
我看着组织切片,思索了一下,点头:“我认可这个判断。事故导致的伤口不会这样干净,而自杀的话……(我比划了一下)从右前方斜刺进左胸,无论用哪只手,发力都很别扭。自杀的人不会捅这么斜。”
不过我也有些不同意见:“你推测凶手‘了解人体结构’,我认为有点武断。这只是一次孤立的案件,无法排除这么完美的角度只是偶然。”
“是的,无法排除。”布鲁斯认可了我的说法。但我还没开始自得,他就又说道:“但角度不是我做出这个判断的理由。请翻个页……这张纸不够大,解释我写在了背面。”
新洲的纸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手感非常滑,我扣了两下边角才把它掀起来,翻到背面的几行字。“根据创口判断,凶器应为一把单刃的短刀或短剑,很锋利。创口没有撕扯痕迹,说明凶器未开刃的部位没有刺入。结合伤口只探入右心房,并未深入,足以证明凶手袭击时的力道十分精准。
“由此可以对凶手的心理状态进行判断。首先,非常冷静,因此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其次,自信,凶器可以刺入得更深,但并没有,因为凶手确信这个深度足以致命;第三,谨慎,只有一个谨慎的凶手,才能让凶器在离开身体时不造成任何二次伤害;最后,聪慧,以上三点共同的特点是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痕迹,凶手尽力让这场谋杀无迹可寻,这种缜密的思考指向了过人的智力。
“一个冷静、自信、谨慎又聪慧的凶手,其所选择的谋杀方式必然有的放矢,选择自己最有把握的手段。在这样精心策划的谋杀中,刀伤致死,说明凶手对人体结构相当了解。”
我静静阅读这段文字,不由得皱起眉头:“作为推理小说的话或许不错,但是,现实里往往有着更多的巧合。——一把没捅到底的刀有的是理论可解释。说不定只是激情杀人,偏巧死者遇袭时,身上的衣物或者别的东西阻碍了凶器的深入?”
布鲁斯摸着下巴:“这么看来,你倾向于认为凶手很蠢?”
我不大高兴:“我只是在说,没必要一开始就用心理侧写这一套,越精密的推理越容易被意外信息搅合得乱七八糟。寻找凶手,还是应该从更加务实的地方入手。比如作案动机。”
“呃……”沉默地听了半天刑侦学辩论的戈登警长终于开口,“你可能不太了解这位死者……”
第二章 黑棺材酒馆
有动机去杀罗杰·埃利奥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其实想也该明白,在三十几年前那个时候,一个人但凡有一点活路,都不会愿意跟着托马斯和玛莎这两口子出海找死。因而这一船人的平均素质可想而知。当时的大副,就是一个除了保持镇定外毫无长处的流浪汉。而哪怕是在这样极端的筛选条件下,罗杰·埃利奥特,一个懂得航海、受过系统教育的成年人,只当上了雪鸮的二副。——这足以暗示他人品道德上的不堪信任了。
罗杰·埃利奥特,这个人满嘴谎言、酗酒成性、赌债累累、热衷于毫无用处的暴力手段。在码头上转上一圈,遇到的二十个人里,十九个在提到他时都会啐上一口,并感叹一句:“该!”
第二十个人则不然。他对一切生命不自然的逝去都怀有高尚的怜悯之情,不会因为他对个体的评价而动摇态度。在他看来,无论一个人有多么大的罪过,谋杀都不是一种结束人生命的正当方式。
“犯罪始终是对法律的侵犯。”他解释道,“与其说‘一场谋杀是正当的’,不如说‘这场谋杀的发生是为了破坏法律的不正当’。可法律是实现秩序的唯一途径,我们是人类,为了成社会地生活,我们总该试图维护法律,而非不应为破坏它的行为鼓掌叫好。”
“可,邓特检察官,即便你也要承认,法律总是不足以完全解决我们的所有问题,总有些事情必须要依赖非常规的手段。”我反驳道。
“法律的本质是一份约定,它由人所创造,也会被人找到漏洞。”哈维·邓特说道,“但我们维护法律,并不是为了让它每一条每一款都万世不易,而是为了让它在不断的更新中,始终具备法律应有的尊严。让法律这个概念受到人们普遍的尊重和认可。”
他身姿笔挺地站在栈道中央,海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角,但却无法摇动他的声音。今天是个阴天,哈维·邓特耀眼得就像是太阳站在我面前一样。他看着我,坚定不移地道:“真正应该做的是弥补法律中的疏漏,使其以后能解决眼下已经遇到却不能解决的问题。我承认破坏在有些时候是必需的,但违背现行的法律永远不足以真正解决问题。——而,在罗杰·埃利奥特的问题上,我甚至不认为犯罪是唯一的解决方案。”
“可以多讲一讲这个人吗?说真的,我其实不大了解他的情况。”我苦笑道,“戈登警长将这个案子交给了布鲁斯和我处理,而布鲁斯却不愿意与我分享这些基本的信息。”
哈维了然,同情地冲我点点头:“布鲁斯就是这样。虽然他聪明绝顶,家学渊源,许多事情上哥谭只能依赖他,但哪怕如此,也没几个人真心喜爱他。全都因为他性格偏僻古怪,不爱和人相处,社交时更乏味得讨厌。他不愿意和你合作才是正常的。如果你想要我的建议,那么,别期待能和布鲁斯·韦恩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搭档,他只会把你拒之门外。”
哈维苦笑了一下,那是一个热情彻底被冷却下来的人才会有的笑容。他已接受现实,无奈地承认现状或许更好,并对后来者道:“但只要不抱着那样高的期望,我不得不说,他很可靠。——一个可靠的混球,布鲁斯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我谢过他的提醒,表态道:“其实我并不在意搭档的事。布鲁斯配合也好,不配合也罢,我只是想解决这个案子。”
我当然撒了谎。
事实上,我很想要接近布鲁斯,期待与他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渴望能成为他托付信任的人。甚至可以说,他是我来到新洲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最后一句上我并没骗哈维,我确实很想解决这个案子。即便不提别的,这也能很好地展现我的才能,说不定就能让布鲁斯赞赏我。
半真半假的措辞总是很好用。哈维看起来相信了我的话,道:“那和我来吧……你的调查应该能够在这个地方起步。”
两分钟后我们就抵达了目的地。它就在码头边上,劣质啤酒的粗糙气味与胡乱烹调的焦糊味混在一起,共同从“黑棺材”三个字下的门缝里钻出来。“黑棺材酒馆。罗杰·埃利奥特生前常在这里出没,几乎住在这儿。”哈维介绍道,“我就不进去了。除了检察官,我还是哥谭的教师,白天出入酒馆对我的工作不利。”
“我明白。非常感谢你的帮助,邓特先生。”我与他道别,而后推开了酒馆的门。
根据常理,午后两点该是酒馆门可罗雀的时间。这时吃午饭的客人已经散去,而消遣娱乐的客人还没有出门,造访酒馆的一般理由都不适用。因此酒馆里往往只会有扫地的清洁工和理货的酒保。但黑棺材却不符合这个逻辑。我一推开门,就听到喧闹的叫嚷和金属相击的声音。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大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黑棺材的布局很有趣,进门迎面就是吧台,两大片营业区分居左右,绕到吧台后面,直接是一扇通往庭院的门。此时门大敞着,十几个人两两捉对,正在院中手持钢剑互相攻击。
“这不是个酒馆吗?怎么还有剑术训练的生意?”我心想。
“嘿,你是谁?”这个声音吓了我一跳,我立刻转过身,见到了一个……一个女人。写到这里时,我一下子意识到我很难形容她。虽然她在这个故事中多次出场,戏份颇多,但她的人格就像是一团迷雾,任何确凿的字句都与她的存在不相宜,所以当写到第一次与她相遇时,我只好这样描述她——
一个女人。
她脸上带着服务业从业者常有的那种微笑,玩味地挑逗着顾客,令人无法看出她对自己的真实态度。至少我不行。
我只对她的具体职业有一点把握。她穿着白衬衫,黑马甲,领口纯黑的领结略有些歪,因此我认为她是这里的酒保。酒保总是了解常客的,于是我道:“你好,我是新来的医生,提米·德雷克。不知道怎么称呼?”
她细细打量了我一番,轻轻吐出一个名字:“赛琳娜。”
我等了等,见她无意进一步介绍自己,只好直入正题,道:“我来这里是想打听一个人,罗杰·埃利奥特。”
“哦……”她挑起眉毛,“你说罗吉呀。”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轻飘飘地道:“我听说他死了。”
我悚然一惊:“你从哪里听说的?”
她嘴角一勾,却没有回答我,反而道:“你打听他做什么?”
“戈登警长让我来处理他的命案。”我如此回答,没有提及布鲁斯。
“这么说来他真的死了。”她脸上浮现出一抹震惊。
“是的。”
她慢慢地眨了几下眼睛,问道:“……他是在船上被人刺穿心脏,然后落入海里的吗?”
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可以得寸进尺:“我已经回答了你的一个问题,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如果我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是的’,那么,我想我是从凶手那里知道的。”她说道。
这下我彻底惊讶了:“你说什么?”
赛琳娜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倚在吧台上,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我来到哥谭当晚就认识罗吉了。
“在漫长而痛苦的航行之后,我疲惫不堪。所以那天晚上,我来到黑棺材,想喝一点烈酒,放松一下神经。当时的调酒师是个下流的色胚,对我说话很不尊重,所以我……”她忽然敛住了话头。
“你把他打了?”我猜测道。
她摇头。迟疑了一下,道:“算了,告诉你应该也无妨——我顺势和他调笑起来,在他放松警惕后,偷走了他的钱包。”
我一下子理解了她的担忧,宽慰道:“不用担心,为了感谢你为我提供线索,我不会把你这种事说出去的。”她很明显把这当成了面子话。而诚实地说,如果日后我能用得上这个信息,那么我不会因为今天的事迟疑。
但不管怎样,赛琳娜继续说了下去:“摸人钱包总要站得近一点,那时我其实是进了吧台里面。我刚刚把他的钱包抽出来,他就被人拎了出去。——那个人就是罗杰·埃利奥特。
“埃利奥特认为那个调酒师卖给他的酒是掺水的,把他狠狠骂了一顿。他不甘示弱地回嘴,很快事态升级,他们打了起来。当然了,我没理由去干涉这件事,所以我只是趴在吧台里看热闹。”
“当然了。”我点头,却言不由衷。
“大部分人则没有我这样的好涵养,他们在旁边围成一圈,叫喊加油、开盘下注,那场面可热闹了。然后老板——罗曼·西恩尼斯——走了出来。大声质问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压下了起哄的人群,但对罗吉没有任何效果。
“埃利奥特仍然和酒保扭打在一起。这样的战斗总是迅速升级,很快,埃利奥特一拳打中了酒保的脑袋。酒保摔了出去,后脑撞在桌沿上,一动不动。
“西恩尼斯大吼起来:‘你他妈干了什么,酒鬼?’他蛮横地推开人群走过去,把埃利奥特攮到墙上,蹲下检查酒保的情况。然后他发现,酒保已经死了。
“西恩尼斯暴怒,把罗吉赶了出去。而我趴在吧台边,等他回来,问他要不要雇佣我来做新的酒保。我得到了这份工作,西恩尼斯特意嘱咐我,不许接受埃利奥特的赊账。
“其实一开始他根本没机会来赊账。哥谭虽然混乱,但也有点起码的法治。第二天,埃利奥特就因为过失杀人被抓起来劳改了,直到两三年后才放出来。
“重获自由后,埃利奥特又开始重新频繁出入黑棺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不过也不能怪他,一个调酒师能有多重要呢,对吧?
“但随着工作的深入,我发现那个被我偷了钱包的调酒师确实很重要。他是西恩尼斯相当倚重的一个眼线,看起来地位不高,但他泯于众人的身份对西恩尼斯非常有用……你知道黑棺材的老板是干什么的,对吧?”
我思索了一下,“黑帮”“雇佣兵”和“地下中介”在嘴边转了一圈,最后我选择虚心一点,道:“还真不太清楚。”
赛琳娜侧靠在吧台上,小小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水,不紧不慢地道:“罗曼·西恩尼斯是哥谭的‘黑面具’。就像下水道的老鼠,垃圾堆的蟑螂,烂肉上的苍蝇,以最卑微肮脏的东西为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茫然摇头。
这副无知的面孔不知怎的,取悦了赛琳娜,她的目光染上了一种介乎姐姐与母亲之间的,特殊的温柔,然后微笑着为我解开谜底:“他是做死人生意,捞沉船的。”
我从这句话中意识到许多事。例如盗窃死人虽然在哥谭恐怕也不合法,例如他必然需要许多情报来支撑生意运转,例如那个酒保曾经一定非常关键,例如赛琳娜或许也在酒保之外有别的工作,例如,罗曼·西恩尼斯一定总出现在海上。
从她的表情来看,我大概并没把自己的思绪藏得很好。赛琳娜弯起眼睛,打趣道:“瞧瞧这位小侦探,觉得自己已经搞明白一切了?”
“不。”我倒也没有那么飘,“你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我——你听闻罗杰·埃利奥特遇害的前因后果。”
她又抿了一口水,才道:“一个半月前的一天晚上,埃利奥特又来喝酒。他那天心情很不痛快,很快就和人发生口角,进而开始打架,动静大得把西恩尼斯都吵了出来。他把他们都扔了出去,但直到第二天对账的时候也没消气,阴恻恻地说:‘如果埃利奥特再来犯贱,就把他杀了算了。这玩意总在海上找活,时不时就上咱们的船,到时候开远了捅一刀扔下海,死无对证。’他比划着心口,连细节都想好了,道:‘朝这儿捅,心脏一裂,想活都难。’
“不过如果诚实地说,当时大家都以为他不过是说说罢了,没人当真,因为西恩尼斯就这样,总是嘴上说得厉害。但那天之后,埃利奥特确实再没来过,过了几周,我们开始开玩笑说,他不会是真被黑面具干掉了吧。
“你觉得呢,小侦探?罗曼·西恩尼斯听起来像凶手吗?”赛琳娜调笑般道问。
我沉思良久,最后也只能道:“我现在还无法决定。……可否请你别告诉西恩尼斯这件事?我希望能见到他得知此事时的反应。”
赛琳娜耸了耸肩,没有答应,但也没回绝,只是道:“他通常晚上八点来酒馆。”我想这大约是她乐于给我的全部帮助了,只好起身,离开了黑棺材酒馆。
第三章 图书架间
拜访韦恩庄园比我计划得要早,但我不得不来。因为在打听了一圈后,我错愕地得知——哥谭所有的成文档案均保存在这里。无论法律、判例、还是人口名册,一切本该属于当地政府的公共纸制品,都待在这座距离哥谭十六公里的孤堡中。
“哥谭还没发展到有完整政府的阶段。”为我带路的人解释道,“托马斯老爷是这里的第一任市长,他上任时这里只有几十个常住人口,市长把档案放在自己家在当时看来是相当合理的安排。他过世后直到现在,哥谭都没有第二任市长,也就没有人主持把它们挪走。”
“你叫他托马斯老爷?”这个不大常见的称呼令我产生了一些疑虑,“请问你是?”
“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在托马斯老爷和玛莎夫人过世后,我一直担任这里的管家。”他彬彬有礼地道。潘尼沃斯先生瘦削精干、眼神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