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s:
是《玫瑰若不叫这个名字》的后篇。
“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二场,朱生豪译本。
正文:
早晨七点半,哈尔照常从床上醒来,洗漱过后,步行去一个街区外的咖啡店吃早餐。这家店并不算很合他的口味也就和其他店铺差不太多,因为装修高档的缘故,价格还要比其他地方略贵一点,可哈尔依然每天都来。这一方面是他并不缺钱,另一方面,每当他想换个地方吃早饭时,他都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再等等。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难不成是戈多?但他依然在这里吃早饭。作为一个失忆的人,他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哈尔已经过了一个月这样的日子了。他一个月前记忆全无,警察在系统里搜索了他的指纹——曾在中心城因酒吧打架被捕,酒醒后就被释放。记录上登记了他的名字:哈尔·乔丹。他是费里斯航空公司的试飞员,收入不菲,银行账户里有的是钱,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握着操纵杆一飞冲天的感觉非常美妙,但……哈尔隐隐约约觉得,这似乎不该是他生活的全部。飞机、酒吧、漂亮姑娘……他的人生似乎不该仅此而已。
哈尔已经看到了咖啡店的大门,但才刚刚拐过弯,他就顿住了脚步。——不对劲。他转过身扫视四周,似乎一切都很平常,但哈尔还是浑身紧张,这应当是常年在生死线上挣扎才会养成的灵敏直觉,哈尔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但很好用。他的目光顿在了一个人身上。
那是个坐在街边长椅上,裹着脏兮兮的大衣和帽子,一张脸只露出五分之一的流浪汉。他看起来和其他流浪汉没有什么不同,但那个位置……如果哈尔进去,那么透过咖啡店的玻璃橱窗,那个位置可以把哈尔的所有行动尽收眼底。哈尔盯着他,那个人在原地僵了一会儿,慢慢分开领子,摘下破帽,露出了自己的脸。虽然他长得很英俊,但哈尔并不认得这张脸,但它似乎是个友好的邀请,于是他走了过去。
“嗨。”陌生男人朝他扯了扯嘴角。
“你盯着我。”哈尔开门见山地道。
“我……我在想要不要和你打招呼。”那个男人嗓音嘶哑地道。
哈尔静静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陌生男人看他的眼神愈发古怪,最后他把帽子往下压了压:“……日安。”站起身来要走。
在哈尔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开口叫住了他:“诶,等等。”
陌生男人转过头,眼睛里似乎有希望的流星一闪而过。哈尔只好苦笑两声:“我……我可能是抽风了。我失忆了。我觉得我可能认识你,但是……”
“我是你丈夫。”陌生男人闷声道。
哈尔僵住了。五秒钟后,他像一个正常人会做的那样,抬起自己的双手仔细看了一遍——嗯,对,空无一物。“……啥?”
“我家里有婚礼相册,”陌生男……哈尔陌生的丈夫道,“你跟我回去的话,我可以拿给你看。”
“当然不!”哈尔说出的尾音都在震惊中颤抖了,“我……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你怕不是人贩子吧?”
陌生男人抿抿嘴唇:“……我叫布鲁斯。”然后又似乎有点憋屈的补充了一句:“布鲁斯·韦恩。”
“所以?”哈尔歪歪头。
布鲁斯想了想:“明天这个时候,我拿来给你看?”
“好吧。”布鲁斯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最终抬起脚步。哈尔又一次叫住了他:“布鲁斯……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布鲁斯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不知怎的,哈尔知道这是布鲁斯版本的微笑。
布鲁斯喝咖啡的姿势很优雅,充满了上流社会的训练感,这让哈尔确信这个自称自己丈夫的男人绝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
“所以……呃,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哈尔挠着头问道。
布鲁斯静静地看着他:“嗯……这可能有点难以解释。”
哈尔朝他翘起眉毛:“怎么说?”
“这涉及到许多你忘了的东西……”布鲁斯道,“而如果我现在直接告诉你,我觉得你很有可能不会相信。”
哈尔挑起眉毛:“我这个人是很不多疑的,警察告诉我我失忆是因为被外星人绑架了我都没有怀疑。”
布鲁斯没有笑,恰恰相反,他看起来有点难受。最后他晃晃脑袋:“相信我,你不会的。”
哈尔撑着下巴:“那说点我能相信的?”
布鲁斯想了一下:“唔……我们一开始是炮友。”
哈尔看着他的脸,目光向下移了移,扫过他整个上半身。不合身的大衣下,约略仍然能看到这个男人宽阔的肩膀。精瘦的腰。“好吧,你赢了。”哈尔道,他肯定会想睡面前这个男人的。
“然后我们约了几次会。有一次你来找我的时候,我身上出了点意外……最后事情解决,我们就在一起了。”布鲁斯的言辞含糊不清。
“具体点。”哈尔不满地皱眉,“谁先表白的?是你吧?”
布鲁斯想了很久:“我们应该算是,心照不宣。一开始,我们做完爱之后,你总会给我一个漫长的深吻,我很喜欢。于是那天……”
那天布鲁斯躺在哈尔的床上,半睁着眼:“哈尔。”哈尔半梦半醒,只轻轻“嗯?”了一声。布鲁斯趁着他还没睡过去,问道:“你觉得我们现在算什么?”
哈尔眼都懒得睁:“炮友,不然呢?”
布鲁斯闭了闭眼——好吧,也只能是现在了——,问道:“那你明天有空吗?”
哈尔睁开一只眼睛看着他:“干什么?”布鲁斯咽下一口唾沫:“和我约会。”
哈尔什么都没说,布鲁斯的心有点悬了起来,但他依然坚持语气平稳:“我不是很满意现在的状态。”
哈尔冷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你能得到所有你想要的?”
布鲁斯看着他:“不。我觉得我能得到所有你愿意给的。”他慢慢蹭到哈尔身边,在他耳朵上轻轻吻了一下,露出一个微笑:“你说呢?”
哈尔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闷闷地道:“……你看出来了啊。”
“上午十点我来找你?”布鲁斯问道。
一阵沉默之后,哈尔回复道:“现在几点了?”
布鲁斯看了看床头的手机:“三点。”哈尔趴着没动:“你要走?”布鲁斯注视着天花板:“也许。”
“行。”哈尔翻过身来看着他,“对了布鲁斯。”布鲁斯嗯了一声作为回应,翻身看着哈尔。
哈尔提出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要求:“你再笑一下。”
“这样?”布鲁斯刚迷茫地勾起嘴角,哈尔就搂住他的脖子,借力把自己上半身拉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我很烦人的,布鲁斯。”哈尔靠在他身上说。
布鲁斯波澜不惊地挑挑眉:“早知道了。”
哈尔轻笑起来:“那你还约我?”
布鲁斯把哈尔从怀里拽出来,哈尔躺回自己的枕头上,依然轻笑着看着他,布鲁斯很满意地亲了他一口:“转念一想……(他没忍住又亲了一口)我们还没一起吃过早饭。”
哈尔挑起眉毛看着他:“又不走了?”布鲁斯看着他笑:“你难得留我一次。”
哈尔本能地把下巴往后收了收:“我哪句话留你了?”
布鲁斯摆事实讲道理:“之前每次我说要走之后,你对我说话都不超过三句。”
哈尔翻了个白眼,故意扭开头,胳膊却仍挂在布鲁斯脖子上。
“嘘……”布鲁斯轻声道,扶着哈尔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吻了上去。
他们躺在枕头里接吻,这个吻漫长又温柔。分开的时候,哈尔轻轻地道:“你完蛋了,布鲁斯。”
“早知道了。”布鲁斯翻身仰躺过去,胳膊依然抱着哈尔。他们安宁地睡了七个小时,起床后在这家咖啡厅吃了早饭,因为它卖一种布鲁斯喜欢的蒜蓉面包。
“……噢。”哈尔听他说完,眨眨眼睛,“……我给你买个面包去?”他很轻易地相信了这个故事,它确实能够解释哈尔为什么每天早晨都怀揣着一种期待来到这家咖啡店。
布鲁斯低低地笑了一声,摇摇头。他安静又满足地看着哈尔,仿佛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在这里和他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
哈尔在他的眼神下坐了几分钟,实在很难感到舒适,于是他站起身来:“嗯……我要去上班了。很高兴见到你,布鲁斯。明天见。”
布鲁斯点点头,哈尔一直离开咖啡店,布鲁斯都坐在原地没有动。
哈尔这一天的状态非常好,他难得好心情地没有和卡萝争论今天的测试计划,而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所有工作。卡萝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了他一整天,哈尔只想笑。在回家的路上,他终于想起给自己买了一排新的一次性刀片和一瓶须后水。第二天早上,他一个月来第一次用没卷刃的刀片刮了胡子,抹上真正的须后水——他不知道布鲁斯是不是真是他丈夫,但他觉得自己遇到喜欢的人了。
今天的布鲁斯换上了身有家可归的人穿的衣服,白衬衫解开两颗扣子,袖子折到手肘,拎着一个深棕色的公文包,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哈尔过来的方向,和他对上眼神时,点了下头,看起来可爱极了。
哈尔笑着举起手和他打了个招呼,他们一起走进咖啡店,哈尔要了个甜甜圈,布鲁斯买了个蒜蓉面包。布鲁斯吃东西的样子也很……上流,不知道他在床上给他口的时候,看起来会不会也这么斯文有礼。直到布鲁斯问道“你不喜欢吗?”,哈尔才惊觉自己一口甜甜圈已经嚼了半天了。他狼狈地咳嗽两声:“没,没什么。”他快速把剩下的大半个甜甜圈塞进嘴里,差点噎到,好不容易咽下去之后,问道:“那个,你昨天说的相册……”
布鲁斯把盘子放到一边,打开公文包,把里面的东西递给他。这个夹子看起来……很不“婚礼”,外壳是磨砂的黑色,哈尔翻开,扉页上洁白的纸上,印着烫金的“布鲁斯·韦恩与哈尔·乔丹的婚礼”。再翻过一页,他看到自己傻呵呵地笑着,和面前这个男人肩并肩站在一起,身后是蓝天白云下的宴席,应该是在一座宏伟庄园的院子里。
“这是我家。”布鲁斯道,“所以我希望你跟我回去看看,你最近三年都在那儿住的,有你的很多东西,或许到了那里你能想起来点什么。”
哈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低头看看照片上那座建筑:“……你是欧洲哪个国家的皇室吗?”
布鲁斯诚恳地摇头:“我是土生土长的哥谭人。”
哈尔知道这句话里肯定还有什么别的信息,于是他掏出手机,开始搜索“哥谭+布鲁斯·韦恩”——事实上,他打出“哥谭+B”的时候,搜索引擎就已经给出了布鲁斯的全名。第一个搜索结果就震撼了他:什么人会有自己的维基词条啊。他点进去,一目十行看完了最开头的一部分:“好吧,我信了,你不是人贩子。”维基百科上的韦恩庄园与婚礼相册上的别无二致,上面提到布鲁斯在一年前举办了秘密婚礼,配偶身份至今不明。
他的亿万富翁丈夫开心地勾起嘴角。哈尔转而问道:“现在我的问题是,一个破产的飞行员到底是怎么和东海岸最有钱的亿万富翁勾搭上的?”
“这取决于你想听哪个版本的故事。”布鲁斯道,“我们有,灰姑娘遇到王子、大小姐爱上穷小子、五十度灰、汽修工、司机、草坪修剪员、我儿子的飞行执照教练、我喝醉后在街上捡到我的好心人……”
“好了好了。”哈尔制止了他这种列举都市言情小说畅销榜的行为,“这都什么玩意儿。”
布鲁斯这次是真的笑了:“亲爱的,这都是你给我们编过的角色扮演剧本。”
哈尔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没有搭理他,而是把相册翻到了下一页,这一页依然是他们两个的大幅照片,布景与上一页别无二致,但哈尔却很放飞自我地抱着布鲁斯亲他,布鲁斯想躲却又没躲开。彩带和花瓣从画框外落进来,一切都热闹又喜庆。哈尔笑了笑,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儿子的飞行执照教练?”你还有儿子?
布鲁斯点点头:“他们在下一页。”他们?
哈尔翻到下一页,布鲁斯带着一头彩带和亮片,满脸无奈地站在中间,被一大群人群魔乱舞般簇拥着。“我可能有一些……孤儿情结。”布鲁斯解释道,他飞快地介绍了一遍这张照片上的人,“这是我的管家阿尔弗雷德,这四个是我领养的,这两个是他俩的女朋友,这是我表姐,这个是我前任背着我生的……”
“认真的?”哈尔问道。
“他十岁的时候,塔利亚忙着……工作,把达米安介绍给我认识,让他跟我住一阵子。之后他就决定跟我过了。”
“好,好吧。”哈尔又看了一遍这张照片,“你说我跟你住在一起……?”
“哦,那只是你,我,阿福和达米安,其他人一年也不回来几次。”
“好,好吧。”哈尔按着眉心接收了过大的信息量,“我得……买杯咖啡。”
布鲁斯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站起身来走到柜台,似乎非常担心哈尔会立刻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但哈尔只是靠在那里,看着布鲁斯,喝完了一杯双倍浓缩,然后就坐回了他面前:“在我翻到下一页之前,你还有什么要坦白的吗?”
布鲁斯点点头:“但……那些事不在婚礼相册里。”
哈尔叹了口气,翻到下一页,他被一群陌生人簇拥着,他们全笑得像疯子一样。“这都是你的朋友们。”布鲁斯道,“我记得你们当时在唱《汉密尔顿》里的一首歌,什么‘如果Highball都能找到对象,那我们几个逼也都有希望’。”
哈尔笑出了声,一个旋律在他耳边响起,他不由得跟着哼唱起来:“这一杯敬给自由,你再也无法见到这东西了,不管他是怎么对你说的。”1布鲁斯不满地咋舌:“这你倒记得了。”
哈尔用拳头抵着嘴笑了出来:“我在此强调,我并没觉得我失去了自由。”布鲁斯不忿地哼了一声,哈尔收了收笑容,撑着桌子半站起来,飞快地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口:“好,下一页。”
布鲁斯什么都没说,当哈尔因下一页上的陌生面孔看向他的时候,布鲁斯正盯着他。他的眼神里有这些汹涌澎湃的东西,哈尔很想知道,如果他们现在起身离开,去一条四下无人的小巷里,布鲁斯会对他做些什么。“这一页都是你的朋友?”哈尔问道。“也都是你的朋友,”布鲁斯回答,“……所有人都是你的朋友,包括和我不对付了好几年的杰森——我的二儿子。”
哈尔笑道:“既然我们结婚了,那我想我的朋友也就都是你的朋友了。”
他们说说笑笑地看完了整本相册,走出咖啡厅时,哈尔嘴角依然挂着笑容。“我的车就在街对面,”布鲁斯忽然道,“我送你去上班吧。”
“很体贴,亲爱的布鲁斯。但我下班怎么办呢?”
“我去接你。”布鲁斯耸耸肩,“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饭什么的。”
哈尔盯着他:“真顺滑啊。”
通往街对面的绿灯亮了,哈尔抬起脚步,走出三步后,他回头看向布鲁斯:“不是要送我上班吗?”
他们一起向停车场走去。哈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如果你家在北美洲的另一侧,而这本相册昨天还在你家……”
“我坐飞机回去拿了一趟。”布鲁斯满不在乎地道。哈尔震惊地看向他,甚至忘了向前挪步。布鲁斯牵着他的手,把他拉离了斑马线,继续向停车场走去:“这真的没什么……我还为你做过更疯的事情。”
“啊……”哈尔道,“我好像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你了。”
“不你不知道。”布鲁斯头也不回,“不过如果走运的话,也许你今晚会知道。”
布鲁斯开了辆平平无奇的福特送他去上班,可等哈尔下班之后走出大楼时,鸣笛的却是一辆薄荷绿色的凯迪拉克埃多拉多(El Dorado,也译为埃尔多拉多,一款有尾翼的跑车)。驾驶座上的男人见他转过头,拉下墨镜,冲他帅气地眨了下眼。哈尔走过去,站在副驾驶边看着他:“这是哪一出?凯迪拉克王子?”
布鲁斯耸耸肩——他还换了身衣服,风衣夹克和运动裤衬得他像是个放浪不羁的赛车手,哈尔差点就被他迷翻了——,笑道:“这是我五年前来找你的时候租的。当时我们把它弄脏了,租车公司要收的罚款比我把它买下来然后找地方洗干净加起来还贵,于是我就把它买了下来。……我就知道有能用上的一天。”
“……我怎么觉得你和我早上见的不是一个人格?”哈尔道。
布鲁斯张了张嘴,半天才很僵硬地道:“……都是因为这身衣服。”
“真的?”哈尔狐疑地歪起头。
“真的。”布鲁斯云淡风轻地道,“上来吧,我们去吃饭。”
哈尔眯起眼睛看着他:“……我还是觉得人格好像不太对。”
布鲁斯皱起眉头扭过头来瞪着他:“你上不上来?”
哈尔一锤手心:“现在人格对了!”
他单手撑了下车门,轻巧地跳进副驾驶:“咱们去吃什么?”
布鲁斯开车带他去了一家建在海滩上的露天餐厅,夕阳渐渐落入海中,头顶半边被夕阳染成金橙色,另一半已经被夜色扯出浅蓝到深紫的渐变。布鲁斯倒上两杯依稀透光的红棕色甜酒,服务员端来香嫩的鱼排。吃着吃着,布鲁斯忽然道:“上次我们来的时候,你不顾我的劝阻点了一盘很难吃的菜,又不肯承认我是对的。整个晚上都在从我盘子里偷吃。”
哈尔按着太阳穴想了半天,摇摇头:“完全不记得这事。”
布鲁斯轻哼一声,朝酒杯扬扬下巴:“这个呢?”
“这怎么了?”
“觉得熟悉吗?”
哈尔端起来抿了一口,鼻子里是馥郁的酒香,口中则是堆叠的果香,像葡萄、李子、桃等许多种水果兑在一起,可动动牙齿,又分明只是酒水。“没什么印象……但我很喜欢。”
布鲁斯深深看了他一眼,哈尔恍然:“我一直喜欢,是吧。”布鲁斯略微点头,目光投向半明半暗的海天,忽然叹了口气。”怎么了?“哈尔问,”不高兴我失忆了?“布鲁斯抿了抿嘴唇,微微颔首:”是有一点。——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忽然一下失忆。“
哈尔耸耸肩:”我也没有想到我居然有个对象。还在我失忆一个月后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布鲁斯又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我有种预感,在解释清楚这件事前我不用想和你更进一步了?”
哈尔眼神飘了一下。他确实对这背后的故事非常好奇,如果布鲁斯并没有说谎,那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令人震惊的秘密。但要说必须解释清楚才能继续……布鲁斯夹克下穿的这件T恤又真的很紧身,很招摇,很诱人,很合哈尔的口味。
布鲁斯看着他,很无奈地笑了一下:“让我想想从哪里说起……最概括地说,那天我们吵架了。从历史经验来说,我们都习惯于各自冷静一下,于是我先出了门,之后我收到你一条消息,说你要离开一阵子,回来后再联系我。于是我就开始等。……等了一个多月,我看你的信用卡显示你好吃好睡的,我……”
哈尔本来听他说着爱情故事下饭。可布鲁斯这句话卡了四五遍都没个下文,哈尔不由得问道:“你怎么了?”布鲁斯忽然神色一僵,咬咬牙,道:“我,总而言之,我决定来见你。”
看上去,他在试图组织语言时遇到了不小的困难,放在桌上的右手都攥起了拳头。哈尔伸出手,握住他的拳头。他张开嘴,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只看到布鲁斯低头注视他的手,然后抬起眼睛,重新与哈尔对视。
他的眼神很奇妙。海滩餐厅在晴夜里完全露天,除了地灯,只有桌上的四杯蜡烛为他们照明。火光摇曳着,映得布鲁斯的目光也一起摇荡起来。布鲁斯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垂下目光看着哈尔的手,轻轻笑了一下。他张开拳头,翻过手掌,握住哈尔的手。他的掌心出乎哈尔意料的灼热——出于好奇,他查询了哥谭的天气,他还以为那座城市永不停息的阴雨会浇灌出一些手脚冰凉的物种。
布鲁斯又看向他,嘴角还挂着一点笑意:“很高兴情况和我预想的不同。”
“确实。”哈尔点点头,“谁能想到,吵架之后另一半不是离家出走分居,而是被外星人绑架失去记忆了。”布鲁斯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克制什么,说道:“关于‘被外星人绑架’,是警察告诉你的?”哈尔点头:“他们说一道绿光从天而降,落在一条小巷里,然后又飞走了。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就见到我晕倒在地,叫醒之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查指纹查出来我的名字,我有间公寓就在那旁边,警察估计是绿灯侠把我从外星救回来的。”
布鲁斯神情有点狰狞:“绿……绿灯侠?”哈尔点头。布鲁斯问:“哪个绿灯侠?”
哈尔一摊手:“那谁知道啊?”
布鲁斯张开嘴,深吸一口气,但最后只是说:“算了。”他用力握了握哈尔的手,换了话题:“吃得还好吗?”
“唔……”哈尔挠挠他的手掌,“我可能需要两只手来吃饭。”布鲁斯识相地松开了手,哈尔把左手抽回来,重新握住凉飕飕的不锈钢刀时,又忽然觉得有点舍不得。要不是离得太远,他其实挺想把手沿着布鲁斯的胳膊一路上滑,最后安抚地捏一捏他的三角肌,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这个显然还是有几分沮丧的人——当然,顺便也检查一下自己之前吃得究竟有多好,哈尔直觉感到答案会令他惊喜的。
他的鱼排外侧已经有点凉了,但里面还热着,混在一起,口感倒也不错。哈尔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你不喝酒?”布鲁斯歪歪头:“我还希望能单独送你回家呢。”哈尔盯着他:“那为什么你要给自己也倒一杯?难道不是浪费习惯了?”
布鲁斯怔了一下,哈尔趁机飞速出叉,偷走了他盘子里的一块鸡排。布鲁斯的眼神旋即从若有所思切换成了好笑,哈尔细嚼慢咽地吃下偷来的肉,诚恳地解释:“偷着吃比较香。”
布鲁斯笑了一下,把话题又转了回去:“我确实一般不在外面喝酒。”
哈尔看了看他,继续低头吃饭,吃着吃着,忽然问道:“一个月。……平时你也等上一个月吗?”
布鲁斯犹豫地道:“平时……如果你说要离开一阵子,那我就等你回来。你回来之后,可能要继续吵,也可能聊聊天就解决问题了。”
哈尔不明所以:“那你这次为什么主动来找我?哪里和之前不一样?”
布鲁斯叹了口气,哈尔打断他的欲言又止:“行了我不问了。你这便秘的表情忒倒胃口,我看着都吃不下饭。不方便说的你可以,呃,冷笑一下?”布鲁斯舔舔嘴唇,最后也没有做什么,只是选择叉走了哈尔盘子里一块肉。
在哈尔的笑声中,布鲁斯解释道:“主要还是说来话长。而且涉及很多不便在公开场合谈论的事情。”
哈尔心思一动,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就下次?换个私密点的地方?”说着,还朝布鲁斯挑了下眉毛,抛去一个不是很正经的眼神。布鲁斯的喉结在烛光中滑了一下,他很慢地点点头,盯着哈尔,轻声地说道:“下次。”
他的眼神好像夜里海上的暴风雨,神秘又危险,非常性感,哈尔在心里点头。在他无声感叹自己眼光真好的时候,服务员走过来撤下了空盘子,摆上了两份甜品。布鲁斯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蛋黄冰淇淋2:“说起来,上次我们来这儿的时候,到这个时间你已经跳过甜点了。”
“哦?”哈尔挖起杯里的慕斯,舔了下指甲盖大的小勺子,“挺好吃的呀。我那么心急吗?”
布鲁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急,卡萝急。——你和我出来的时候忘记了晚上还有飞行任务,接到她电话后立刻回基地去了。”哈尔有点惭愧:“我事后应该补偿你了……吧。”布鲁斯哼了一声:“你答应以后陪我回来把这顿饭吃完。”哈尔端起酒杯,和布鲁斯的自来水杯碰了碰:“今天来应该也还不晚吧……”
布鲁斯扫了他一眼,抿了口自来水,才说道:“其实我都没指望这顿饭能成……你一般来说都忙得没空和我这么,泡上两三个小时。”哈尔舔着慕斯:“我们不约会,哈?”布鲁斯改了下他的用词:“很少。”哈尔慢慢点头:“我觉得也是。”
布鲁斯看着他:“怎么说?”哈尔耸肩:“你。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你基本占据了我所有的空余时间。”布鲁斯:“我觉得也没有那么……”哈尔:“没有?”布鲁斯:“……好吧,我不知道。”哈尔忍不住笑:“不是说我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只是从常理上来看,这不像是感情稳定的伴侣会有的生活模式。”
布鲁斯扒拉着刚开始融化的冰淇淋:“我们很难谈得上是……符合常理的伴侣。”哈尔顿了顿,由衷地感到震惊:“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意外?”布鲁斯:“你曾经说过,内心深处,你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会离正常人的越来越远。”哈尔点头:“有道理。但这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我这种人是怎么结成婚的?”布鲁斯:“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不正常。”哈尔撑着脑袋看他:“是吗?”
布鲁斯想了一下从哪里开始说起:“我们的关系其实也算是稳定的。——稳定地分分合合,一以贯之地冲动又情绪化,持续不断地在互相折磨,大抵如此。你可能要问……”哈尔:“为什么你会和我结婚?”布鲁斯:“因为我很享受。又刺激,又新鲜,又与众不同,每天都不知道第二天会怎样……我很享受这种感觉。”
“你需要找个心理医生。”哈尔边说边站起来,布鲁斯坐在原位仰起头看着他,眼睛因为茫然而睁大了几分,看起来无辜又单纯。哈尔和他对视了片刻,只觉得他越来越可爱:“布鲁斯。”
布鲁斯眨眨眼:“嗯?”哈尔看着他笑:“我吃饱了,你呢?”布鲁斯肉眼可见地思索了一下:“……我也是。”哈尔努力绷住不笑:“我准备去结账,然后回家。”布鲁斯:“嗯……哼?”哈尔终于笑了:“你个理解障碍的白痴。”他没等布鲁斯抗议,一手撑着桌子俯下身,凑近了问:“你是准备和我一起,还是真打算留在这里看能不能找到个心理医生?”哈尔凑得更近了点,在他耳边轻声道:“据我所知,心理医生是不可以在停车场里给你口的。”
他听到布鲁斯轻柔的笑声:“我约的你,晚饭钱应该我付。”
他们溜溜达达走到停车场,路过第一个阴影里的死角时,布鲁斯就被拽了进去。他特意穿了件硬硬的风衣夹克,拉链敞开,内搭的紧身背心塞进裤子里,以显出自己卓越的腹肌。目前看来成效卓然,哈尔一手拽着他腰侧的上衣,停下脚步后也留在了那里,另一只手直接隔着薄薄的衣服摸上了他的胸。掌心的温度传递到他心口,布鲁斯把手放到他的手背上,静静地看着哈尔。
哈尔开始笑:“怎么了?”布鲁斯放下手,转而揽住哈尔的腰,把他拉得更近一点:“我一定会后悔告诉你这件事的。”哈尔笑着舔嘴唇:“又或者你会走运?”布鲁斯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道:“我很想你。”
“嗯?……噢。”哈尔直直地看着他,“不好意思,但你……你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布鲁斯翻着白眼扭开头:“我已经开始后悔了。失忆的你也不会突然就多出几个浪漫细胞。”
“别啊,”哈尔伸手搂住他,“你肯定能想到,我才认识你两天,完全不知道这句话有多稀罕的。我对我的失忆深感歉意……”
哈尔用暧昧的气音问道:“不如我在这儿补偿你一下?”
布鲁斯也在同一时间开口:“不如你在这儿补偿我一下?”
哈尔愣住了,布鲁斯慢条斯理地收回胳膊,挑起眉:“你瞧,失忆不是只对我有副作用。我现在知道你所有的调情技巧和花招,你越是十拿九稳地勾引我,我越是知道你要干什么。”
哈尔表情有点扭曲,布鲁斯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哈尔忽然表情一动,布鲁斯早有预判地开口:“你可能要问刚刚桌边是什么情况——我是故意的。”
他忍不住笑了两声:“每当你勾引我受挫的时候,你的反应总是加大力度,直到成功。我一直想知道这是你基于对我的了解制定的策略,还是你的好胜心就是这样。现在看来是后者?”
“或者,我只认识你一天多点,就已经看穿了你的喜好。”哈尔后撤了半步,抄起手——抬杠的时候再搂着就有点破坏气氛了。
布鲁斯不以为然地“呵”了一声,哈尔摇摇头:“你觉得你很难懂吗?”布鲁斯陷入思索:“多少还算吧。”哈尔放肆地“哈哈”笑起来:“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是什么德行了。”
布鲁斯颇为不忿地皱起眉毛,哈尔只是耸耸肩:“你当时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但你的眼神一下子就出卖了你:又专注又锋利,一看前一天晚上睡得就挺好。哪有这样的流浪汉?”
布鲁斯无奈:“还有吗?”哈尔嘲笑地龇牙:“当然有。你喝咖啡的时候,会把杯托端起来,把杯子放上去,然后一起放回桌上。有这么奢靡的生活习惯,来见我却要打扮成流浪汉,足见你这人有多拧巴。”
哈尔甚至笑出了声:“而都这样了,你居然还一次一次地要等我跟你搭话,等我邀请你喝咖啡,等我问我和你是怎么在一起,哈哈哈……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跑到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咖啡店就是你主动的极致了?”
布鲁斯一时说不出话来,客观地说,他有很多种方式解释自己的行为,可主观来看,其中恐怕没有一种是哈尔乐意听的。
“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好不好?”哈尔还是在笑,“吵了架,各自冷静一下。可再大的火气也会在三五天内沉淀下来,三五天不行,那三五年也未必行,所以按你的经验来看,不出意外我会在一周之内出现在你面前解决问题。”
布鲁斯点头。
哈尔脸上的笑容进一步扩大——如果他脸不酸的话——,分析道:“可我始终没动静,为什么呢?显然,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是不可取的(布鲁斯不爽地咋舌)。你只好自己分析,在没有进一步信息支撑的情况下,情况就指向了一个答案——我不想解决问题了,我过得挺好,完全懒得搭理你。某个时刻你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什么时候,半个月前?”
其实是哈尔回到海滨城的第三天。但布鲁斯只是回答:“差不多。”
哈尔眯着眼睛“切”了一声,不知道信了多少。不过显然,比起戳穿布鲁斯的话,嘲笑他的婚姻技巧对哈尔要重要得多,于是哈尔没在这个问题上追究,只是继续说道:“然后你就开始被自己的脑补折磨了。一方面你确信自己的判断,另一方面你又不甘心,想找我当面要个说法。这两种念头不断交锋,终于后者占了上风,所以你跑来了。是吧?”
布鲁斯抿抿嘴唇:“这样说也行。”事实是,真正驱使他来的并非“不甘心”,他并不会轻易被感情所动摇。令布鲁斯改变战术的是且只能是切实的证据——证据说明哈尔在海滨城过得并不痛快,他没去不该去的地方乱跑,也没去找他的狐朋狗友们,天天好好上班,没有请过一次假,甚至于某个非常重要的爱好也被哈尔搁置了,一个月来一次都没进行过。
这一切证据使得布鲁斯产生了一种怀疑:哈尔是真的决定不理他,还是被其他事绊住了?
尽管哈尔即便再忙,也不至于连给他发条消息的时间都没有。但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不会轻易被逻辑压下去——一旦做出一个假设来安慰自己,那么其所不能解释的,就都可以用进一步的假设来解答了。
但总而言之,大抵上就如哈尔所说,他不甘心就此而已。
“我不会的。”哈尔说,“我不会故意晾着你的。如果我决定了要和你分手,那我肯定会第一时间当面告诉你。让你自己用脑补折磨自己也太残忍了,我不至于那么恶毒。”
布鲁斯思索了一下,点点头:“确实。你都是当面甩我的。”
“什么叫‘都’……我能甩你几次啊?”哈尔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颤抖。
布鲁斯给他数:“有一次是因为你觉得我想和你结婚。”哈尔:“诶?”布鲁斯:“还有一次是因为你觉得我不想和你结婚。”哈尔:“不是,你等等……”
布鲁斯停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哈尔冷静了一下:“你甩我的时候又用的什么狗屁倒灶的理由?”布鲁斯皱起眉头:“我没有甩过你。”哈尔:“啊?一次都没有?真的假的?”布鲁斯:“在我考虑分手的时候,你总是先一步就提出来了。”哈尔一愣,布鲁斯补充道:“因为我导致的分手确实有几次,比如我怀疑你眼里我不是很重要。以及我觉得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和我一直在一起,可能有一天你会后悔,到时候就很难看了……”
哈尔翻了个白眼:“杞人忧天。”布鲁斯似乎有些怀念地笑了笑:“你能比我好到哪儿去?”话不好听,但语调却很轻柔。
哈尔忽然捂住额头:“这句话你是不是说过?在……我们上次吵架的时候?”他的脸色快速苍白起来,布鲁斯伸手想扶住他,哈尔摆摆手:“我记得你和我说,‘你能比我好到哪儿去?像你这样,哪天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是这样吧?”
布鲁斯犹豫着点点头。——这话他对哈尔说了岂止一回,他也不确定哈尔想起了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