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睁开眼。
哈尔躺在他右边的枕头里,静静地看着他。
“嘿,”布鲁斯伸出一只手,摸着哈尔乱糟糟的鬓角,“你回来得好早。”
昨天晚饭前,哈尔收到外星求救信号,出发去阻止一场大屠杀。临行前他许诺布鲁斯,今晚会赔偿他一次约会,不过布鲁斯还以为他怎么也得下午才能处理完善后事宜回来。
哈尔握住他的手腕,扭头亲吻他的掌心:“嗯,哪舍得让你久等?”他温暖的脸颊抵在布鲁斯手上,柔软的睫毛划过他的指腹,痒痒的。
布鲁斯忽然发觉自己手指上没戴结婚戒指——哦,对了,它应该在浴室,昨天布鲁斯出发夜巡前把它摘了下来。他不喜欢让蝙蝠侠暴露出个人化的信息,一个金属指环会在他拳印上做出可见的改变,让哥谭的地下世界得知蝙蝠侠已婚,这种事他更要极力避免。
但蝙蝠侠之外,布鲁斯很喜欢戴着那枚戒指,他才刚刚结婚三个星期,他想尽可能享受一下。
他的新婚丈夫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哈尔似乎没留意到婚戒的事,像只终于回到巢穴里的狼,眯起眼在他伴侣的掌心蹭了两下,然后露出一个满意的、黏糊糊的笑容。布鲁斯于是凑过去,把他搂进怀里。哈尔一丝不挂的温暖身体紧紧贴着他,美好得让布鲁斯心都漏跳了一拍,他忍不住低笑道:“为什么我感觉我这么想你?”
哈尔凑过来吻他,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别问。别想。”他的手钻进布鲁斯衣服里,布鲁斯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感到自己今天格外的容易起反应,是因为是早上?还是蜜月?还是哈尔?他也不知道。但哈尔让他别想,所以布鲁斯只是闭上眼,抬起下巴回吻他。他从哈尔嘴边闻到煎培根的香气,看来哈尔背着他吃了早饭。
“晨间性爱不太能完全弥补你昨晚鸽我的那次约会,你知道的吧?”
哈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们离得非常近,布鲁斯甚至能看清他下眼睑边上的那道水光。
“我知道。”哈尔轻声道,又吻下来。
他留在外面的左手扶在布鲁斯下颔上,温暖而有力。但似乎暖得太纯粹了点。
哈尔没戴他的婚戒。布鲁斯意识到。
布鲁斯睁开眼。
一份文件被摔在他胸口上,硬硬的垫板夹隔着被子戳痛了他胸口的伤口。布鲁斯不记得自己受过伤,但他对这种事并不陌生——失血会导致他失去一些记忆,这事时不时就会发生。
让他感到费解的是这份文件上的文字。《离婚协议书》——他和哈尔的离婚协议书。其中的文字甚至让布鲁斯感到相当熟悉,似乎是他自己一字一句研究敲定的。
我决定和哈尔离婚?布鲁斯心想,什么时候的事?我们不是才结婚三个星期吗?
但显然木已成舟,所有横线都已经被签字填满。其中“哈罗德·乔丹”的签名更是尤其沉重,在两页纸后都留下了深深的凹陷。
哈尔站在不远处,撸下手指头上的结婚戒指扔过来。戒指在纸面上转了两圈,然后归于沉寂。内圈的铭文光亮如新,外圈却有着数道有点日子了的划痕。它至少被戴了一两年的时间。
“是你向我求婚的。”哈尔哑着嗓子说。
布鲁斯看着他:“……对。”
“你记得那天的事吧。”
“记得。”
“当时你说你希望和我共度余生,现在我知道,这点上你改主意了。”
布鲁斯胸口一下子疼痛起来,疼得他眼前发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能更清楚地看到哈尔消沉的表情。布鲁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很简单的一个字:“对。”
“你当时还说你爱我。我想知道,这件事你也改主意了吗?”
“没有!”布鲁斯急促地回答。他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蝙蝠侠想推测出他自己在想什么还是很容易的……他很确定自己和哈尔离婚并不是因为不爱他,或许恰恰相反,是因为太爱他了。
布鲁斯看到哈尔轻轻笑了一下。他明白哈尔相信他,他不需要再说服他,可是布鲁斯还是用更清晰的字句强调了一遍:“我爱你。从前、往后,这一点都不会变。”
哈尔走出房间,轻轻合上了门。
布鲁斯睁开眼。
哈尔站在床边,一下一下地系着领带。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有些过于有力了,似乎压着火。布鲁斯观察了他几秒钟,确定了这件事——哈尔在生气。
但是,为什么?昨天的行动不顺利吗?或许。但这不能解释哈尔的打扮,布鲁斯的丈夫不是喜欢穿西装的人,他在婚礼上都试图穿飞行员夹克,为什么今天忽然打起了领带?
“发生什么事了?”布鲁斯问。
“起来穿衣服,”哈尔说,“阿福给你放在衣帽间了。”
布鲁斯迟缓地从床上爬起来,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哈尔说的做了。哈尔靠在衣帽间的门上看他穿衣服,忽然问:“你会和我结婚吗?”
布鲁斯从镜子里不解地看向他,但哈尔却没有像他预想的一样笑起来。他意识到哈尔的问题是认真的:“你还好吗?是昨天晚上的任务……”
“和那无关。”哈尔说,布鲁斯能听出他仍压着一股火。哈尔问:“如果你忘记了,什么都忘了,你会和我结婚吗?”
布鲁斯沉默地思考了两秒钟:“……不会。”
哈尔也没有像他想象的一样表现出惊讶,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布鲁斯进一步解释:“那会对你很不公平。”
“如果我不在乎呢?”哈尔说,“如果我不在乎什么公不公平呢,布鲁斯?如果我不介意你会不会伤害我,如果我只是想要拥有你呢?”
“哈尔。”布鲁斯扣上最后一颗扣子,转过身来。他大概明白了,哈尔为什么穿了西装,又为什么在生气,但是布鲁斯只是坚决地道:“我要离婚。”
“我们……我,没有未来。”布鲁斯说,“我不愿意让你对着这样的我。……如果你偶尔感到想念,你总是可以回来重温的,随时都可以。”
“我知道。”哈尔说,“你说过了。很多次。”
布鲁斯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希望我回来吗?”
布鲁斯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布鲁斯睁开眼。
右侧的床铺空无一人,被子整齐得没有一丝褶皱,一看就没被人躺过。这说明哈尔整夜都花在了那场遥远的暴乱上,飞行员精准的生物钟不会允许他在早上六点之后入睡,过了这个时间,他就算回来了,布鲁斯也不会在床上见到他。
布鲁斯洗漱时看到了时间,居然已经是正午了。阿福今天也没来叫他起床。或许他还在阿福给的“蜜月假期”中?他确实只结了三个星期婚。
他刮完胡子,伸手去摸格架里的婚戒,却只摸到一张纸条,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迹:“把纸条放回去。床头抽屉里的手机,应用程序‘R.I.N.G.’。”
他应该感到意外的,但是他没有。布鲁斯发现自己对这张纸条的存在很熟悉,很自然,好像他本来就不该摸到戒指,而是该找到这张纸条。
他走回床边,拿出手机,打开那个应用程序——这一系列动作布鲁斯也感到熟悉,似乎他在不记得的时候做过很多次了。
“今天是三年两个月零二十一天后。”屏幕上显示。
布鲁斯没有感到惊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了。
他甚至已经养成了联想反射,在读到这行字的时候,他就习惯性地意识到了一些事:“昨晚”的那次夜巡中,他头部受伤,海马体受损,导致短期记忆无法变为长期记忆。他的记忆通常只能维持几十分钟,最多几个小时,认知时不时就回退到同样的时间点,再也无法前进。
好在他是蝙蝠侠,他开发了一套外置记忆系统,来帮自己快速建立认知。他需要记住的事其实不多,本质上就两个,一个是他大脑受损的事实,另一个是他接下来需要做什么。
屏幕上又浮现出一行字。布鲁斯怔怔地眨了下眼,……哦,三件事。
“离异。”
他不需要戴上婚戒。
放手机的抽屉里还有个很眼熟的戒指盒,布鲁斯记得它,里面会有一枚属于……一度属于,哈尔的戒指。在他开口向哈尔求婚前,这枚戒指就在这里待了一年多。现在看来,它将无限期地留在这里了。
布鲁斯睁开眼。
哈尔趴在他颈窝里,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又闷又热。但又甜蜜得让布鲁斯想笑。他亲亲哈尔的耳朵:“你回来得好早。”
哈尔猛得抬起头:“什么?”
“外星大屠杀……我以为你怎么也要下午才能回来。”
“布鲁斯?”哈尔皱着眉,摸着他的脸,无名指上的婚戒硌在布鲁斯脸上,凉凉的,“那是前天的事了。……我昨天晚上就回来了,稍微有点晚,晚餐约会的食物有点冷了,为了补偿你,我额外给你弹了段吉他?你不记得了吗?”
“什么?”布鲁斯怔怔地看着他。他对哈尔所说的一切毫无印象,但是,哈尔是个拙劣的骗子,他的谎言一望可知。现在布鲁斯看不到他任何说谎的迹象。
“我不记得了。”布鲁斯说,“我的印象里,你离开后我去夜巡,有点脑震荡,之后就一觉睡到现在。”
哈尔用绿灯戒指检查起他的大脑:“这要是脑震荡就见鬼了!”
“我昨天看起来正常吗?”布鲁斯问。
“我不知道,我昨天只见到你两个多小时,然后就睡着了。”哈尔皱着眉低吼。
哈尔忽然想起一些事来:“不过,你确实有……嗯,三次,表情有点茫然。但是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我以为你是累了。”
布鲁斯皱着眉头开始思考:记忆问题……是他大脑受损了吗?
卧室里安静了一会儿,哈尔说:“海马体……你的海马体神经细胞不太对劲。”
布鲁斯睁开眼。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只是对哈尔露出一个笑容,“你回来得好早。”
即便哈尔有所准备,当他回到家中,推开门时,也依然有种掉头就走的欲望。
陌生的烛台闪着亮晶晶的反光,烛泪滴到桌子上,在桌面阴刻的花纹中凝固了不知道多久。七八只苍蝇盘旋在餐盘盖外,嗡嗡作响,足够杀死一个人对盖子下所有的好奇心。一大片死去的玫瑰花瘫在沙发上,花瓣已经变色腐烂,但尚未完全干枯,散发出一股诡异的香臭。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事实,有人在若干天以前在此准备过一顿烛光晚餐。但这顿饭未曾开始就被遗忘,留给本该收到惊喜的人一室倒胃口的残骸。
“尽在掌控中是吧?呵,尽在掌控中你爹!”哈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从厨房翻出一个垃圾袋,把满室污秽扫地出门。满满当当的桌上只有一瓶还没开的威士忌,尚还在可以服用的范围内,被他留了下来。
哈尔边咬开木塞边开窗通风。海风从客厅穿过时,他拎着瓶子走进浴室,空腹喝着烈酒冲澡,在淋雨喷头下把培根一样的煤香倒进胃里,闭着眼睛笑了一下:“谁能想到离婚纪念日礼物会这么好喝?”
之后他围着浴巾走出来,打开被调好的音响,就着头几个小节的拍子躺到玫瑰味的沙发上。果不其然,放出来的是他很喜欢的那首摇滚乐。
其实会很浪漫吧,哈尔这样想。他能构想出这一切本该是的样子——
烛光晚餐,他喜欢的酒,他喜欢的音乐,桌上的菜应该也是他喜欢的。沙发上的玫瑰如果盛放着堆满他的沙发,一定会让他笑得弯下腰,他谈不上喜欢花,但确实喜欢这种滑稽荒诞的景象。……这一切中央,还会站着他爱的那个人。
布鲁斯。
哈尔又灌下一口酒。刚刚可能有泡沫掉进去了,喝起来多了点洗发水的怪味。
布鲁斯是他的前夫,他俩从离婚后连一句话都没多说过,按理根本不具备任何玩浪漫的土壤。但凡事总有意外,三年前的某一天夜里,布鲁斯头部遭到重击,海马体受损,罹患顺行性遗忘症——通俗地说,他的记忆不断回到这一天开始的时候,任何新发生的事情在他脑海里都只能保留几十分钟、几个小时,最多不会超过一天。
布鲁斯每天睁开眼,都只会记得他们新婚燕尔,还处在蜜月期里。在他的记忆里,哈尔昨天晚餐前收到几十光年外的求救信号,不得不立刻离开。但今天晚上之前,哈尔就会回来,因为他还欠布鲁斯一次俗气的、平凡的、浪漫的、真正的,晚餐约会。
在这样的记忆力下,哪怕离婚也会变得很可笑。他们的婚姻像是这顿失败的晚餐,布鲁斯看它还灿烂明媚,而哈尔眼里只剩下一地残骸。
之后布鲁斯很快建立了有效的机制,蝙蝠侠成功适应了自己的病症,通过一份包罗万象的“外在记忆”系统,多少恢复了正常状态。但显然,如果某一天,布鲁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疾病,自顾自决定给他认知中的“新婚丈夫”筹办一次惊喜晚餐,那么他肯定能让其他人都发现不了。——就连他自己,也会因为没把这事记录下来,一觉起来就忘得干干净净,甚至不记得收拾残局。
这下更加相像了。别人看现状大多觉得和风细雨,连布鲁斯都认为他们算是和平分手,只有哈尔知道自己关起门来有多火大。他一点也不想在外太空漂泊三个星期后,听布鲁斯讲上一个半小时“为什么我们应该离婚”;他也不乐意在那份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摘下手指头上的结婚戒指;他更极其讨厌布鲁斯从决定他俩应该分开后,就对他不冷不热、敬而远之的态度。
可是他能怎么样呢?和布鲁斯吵架?打架?第二天再见到这个人,看到他从蜜月期醒来,读取一行行外置记忆后,对哈尔的一切反应都只记得一句:“哈尔不同意离婚。”
这样吗?
哈尔确实这样做了。一天、两天、三天……他反复向布鲁斯解释为什么他不认同布鲁斯的疾病是个问题,为什么他不接受布鲁斯“合乎逻辑”的分析和推论。一星期,两星期,三星期……布鲁斯反复遗忘他们的谈话,因为哈尔从没能在短短一次交谈里就说服他,从没有哪一次,他的话让布鲁斯觉得“我该把它记下来”。
布鲁斯是个很固执的人,哈尔一直都清楚这一点。没有确凿的证据、严密的论证、清晰的事实,根本不可能说服他改变自己的想法。但这就是顺行性遗忘的优势了,如果哈尔这么做,那布鲁斯根本记不住他说了什么。如果哈尔试图精简、直白、直击核心……呵,蝙蝠侠根本不吃这套。
所以一年前,当布鲁斯单方面决定“他们应该离婚”三个月后,哈尔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所以时至今日,哈尔仍时不时收到来自新婚丈夫的浪漫惊喜。
他在沙发上睡了一觉,睁开眼时,原本围在腰上的浴巾在沙发上团成了一团,墙上的钟显示已经过了午夜。
……按哥谭时间,现在蝙蝠侠差不多夜巡结束,上床睡觉了。
于是哈尔站起来,套上制服,飞到了布鲁斯的床上,躺在前夫身边,看着他沉睡的侧脸。
哈尔知道,当他醒来时,他会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变成哈尔的新婚丈夫。
布鲁斯睁开眼。
END